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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王城惨案

    也许冰冷的城墙不只是为了抵挡城外之人入侵,也有可能是防止城内之物出来。然而当一个人刚建了一堵墙,另一个人就立刻想知道墙的另一边是什么……

    伊甸园、天堂、英灵殿、极乐世界,凡人的言语无法描绘那诸神盘踞之地的旷世繁华。但如果要用一个意象来描述神域的轮廓,那么寰恒王城便是最贴切的喻体。

    从王城边陲的宏伟屏障漫溯绵延的苍青木林绽放着浸染艳阳辉光的鎏金花瓣,伴随温暖和煦的清风飘扬在纵贯城邦名为“云海”的长河激荡起的薄雾之上。滋润着两岸辉映的宏阔黑曜石城基和亘古屹立的瑰伟白玉栈桥。

    在那玄青琉璃帷幔之上反射着纯金砖瓦构筑的奇绝建筑,仿佛自天幕垂下的金色瀑布。层叠之间纵伸着盘根错节的水晶连廊,仿佛王城主动脉上四通八达的毛细血管,自那岿然屹立于中城的城堡延申出来,输送着同样华丽装束的人流和各式奇珍异宝。

    至于那城堡,那似乎显影于碧蓝天帷的梦境,佐以苍蓝深邃的一缕暮色。以一座遮天蔽日的卓华倒影姿态飞升了身下金色城邦的英魂。

    而在这浩渺“天镜”之上,高悬一轮超然卓绝的艳阳,满载着整个凡间的辉芒和荣耀凌驾于天渊之上。龙皇晖元恒的神威自此得以让世人瞻仰。自数万年前的创世洪荒便滋养庇护了雷因赫伦兹大陆全境的人类和龙族的繁荣昌盛。

    但这一切都早已成为美好梦境的泡影。伴随那金色龙王的消沉,虚伪明昼的粉饰被亘古永夜的悲凉撕碎,惊醒了迷醉于繁华假象的颓丧灵魂。

    天顶战役神明与巨龙的怒火将一切的乐园都燃作焦土,铁蹄扬起浸染鲜血的余灰遮蔽了天空本来的颜色,化作那无边的永夜自那被遗忘的至暗宇宙边缘沉沉坠向地面。

    十年前的那场异界人类入侵的战争以一场血腥的阴谋落幕。曾经栖息此地的龙族已迁徙至特兰德尼公爵的封地。只剩下断壁残垣、满地残躯苟延残喘着最后的余温。

    雷因赫伦兹王城废墟的东南角,一小队人影在雾气中隐现,时而站定、时而慢慢腾挪。那是一支收集苍青木树脂的队伍。

    原本这种巨大魔法植物遍布雷因赫伦兹王城全境。即便是拦腰砍断也能够在一天时间内生长如初的顽强生命力让它成为了极其重要的建筑材料。

    而十年前的那场灾厄彻底摧毁了它们,现在只有在城郊东南角,在那吞没五百万异界人类入侵者的噬魂仪式的余波未能触及的边境。才有一座残存的苍青木林瑟缩在断谷的崖壁之上。充盈魔力的树脂从细碎的茎脉气孔中流出,溶解于蒸腾的水汽化作绵延数百公里的幽蓝浓雾。

    而正是在那之后,天域龙族开始高价收购这种魔法树脂。一小瓶树脂可以兑换十个金龙币,这就足够支撑一个穷苦六口之家维持五年的生计;而那种一整根粗壮的苍白树干甚至可以作为晋升为中城贵族的筹码。

    作为唯一一项能够越过那些雁过拔毛的贵族的生意,它起初吸引了无数妄图从底层翻身的人民趋之若鹜。而在经历了一次次有去无回的“淘金之旅”后人们逐渐明白在那丰厚报酬之后的残酷代价。以致之后的两年竟没有一人敢踏足那片“迷雾边境”。

    然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霍锋男爵,作为一位辗转“迷雾边境”数十次却能全身而退的传奇人物他早已栖身于贵族之列。至此,他便不再以身涉险而是一高额费用收取徒弟以维持他纸醉金迷的生活。

    而如今这支十人小队中便有他的门徒,为首的艾致诚就是其中之一。边城的温度还不是很低,而他却穿着着厚重的特质皮衣,上面带有输气管连接到同样厚重的连帽面罩下供以呼吸,活像一位攀登高海拔雪山的登山者。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需极力调整心率,呼吸幅度和心理压力。鞋底采用极其绵软的材料,再佐以霍锋男爵专研出的特殊步伐来模拟风声。他们几乎全程无交流,必要的时候也是采用小幅度的手语,用细长的针管小心翼翼地插入树干慢慢汲取出泛着荧光的“液体黄金”,泵入一个漂浮的魔囊中。

    艾致诚一刻不停地努力调整着心率和呼吸节律,猛吸一口迷幻剂,一边紧张地环顾着周身的浓雾。“听说那个恶魔只有一只青蓝色的眼睛,一只翅膀,那种蓝色哪怕在同样蓝色的浓雾中也格外醒目……”他总是想什么样的幸运儿才能在见到这一切后还能活着像他人转述这些。他不禁想到这有可能不过是老霍的梦话,或者他吸了太多迷幻剂产生的幻觉。

    迷幻剂是“树脂猎人”最好的朋友,即便在如此生死关头也可以抑制肾上腺素扰乱自己的生理节律以至于做出大幅度的动作。那种迷迷糊糊的朦胧感与这环境迷雾相得益彰,脚步也更加飘忽灵动。而代价就是损害神经和成瘾,以至于老霍这辈子再也没离开过烟壶,终日神志不清。不过这也是财富的代价,没有了这位朋友他也不可能从边城的平民窟登上首府塔的高台,即使其他贵族仍旧视他如贱民一般。

    想到这他恍惚地回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梅德那年轻小伙子将魔囊灌得鼓鼓囊囊几乎要垂到地上。隔着面罩,艾致诚都清晰地看见他那被贪欲盈满的眼珠和徘徊于嘴角的哈喇子。

    “该死,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艾致诚尽可能的大幅度摆手试图让他停下那愚蠢的行为。但没有人看见那手势,那蓝色树脂被赋予了新的魔力,金钱的魔力,比迷幻剂还容易让人深陷其中。

    艾致诚连忙站起身,几乎要扑向那个愚蠢的年轻人。然而那保护他安全的装束依旧偏执地尽着自己的职责,所有的动作变得轻柔又缓慢甚至令人幻觉离那本就遥不可及的目标正在渐行渐远。

    也许曾经那棵巨树可以慷慨地赐予人类想要的一切,但如今在这噩梦边陲一切资源已变得贫瘠匮乏。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苍白树干因为缺乏养分而开始泛灰,树皮变得枯槁,接着一片巨大的叶片带着断枝从天而降,宛若达摩克利斯的巨剑直直刺向那快要涨破的袋子……

    “砰!”粘稠的液体无情地击打在年轻人肥硕外衣包裹的身体上,贪婪迷醉的梦境破碎成七零八落的惶恐。与之同时击碎的还有那份由迷幻剂压制的薄弱心理防线。一块浸满荧光液体的躯壳再也无法在保护色下隐逸。他脆弱的神经先是一愣,接着化作难以抑制的抽搐颤抖,进而演变为歇斯底里的忙乱无措。

    “李杰!快帮我脱掉!艾致诚,快…想想办法!救我!”所有人依然没有发声,宛如旁观同伴被群狼撕咬的野马。眼神中带着惶恐,战栗着无动于衷…而那害群之马却不管那么多,他径直扑向离他最近的李杰,一把死死抱住他的小腿,任凭他如何蹬踹咒骂也绝不撒手……

    死寂的密林爆发出一阵疯狂抓搔的紧密“巨响”,愚蠢的猎物疯狂挣扎着想要挣脱早已缠满全身的“蛛丝”,宛如黑夜中的萤火虫上蹿下跳,伴随着癫狂的哭喊。

    干枯贫瘠的裂谷之下喧嚣着风的哀哭,最后一片凋零暗淡的苍青木叶在龟裂的乌青石块上破碎,在这片听不见哪怕一声细小虫豸低吟的荒境上泛起寂寥的余韵。

    一只幼嫩却枯槁的手臂拾起其中的一片,青蓝与乌金的双色异瞳散漫着不符年龄的清冷凝睇“第八万七千零五十四片。”那名叫晖陌的孩子默念着一种不详来历的语言,那是他梦境中的呢喃,来自五百六十万四千三百二十六条灵魂的纷扰记忆。那记忆里,有这种名为“树叶”的事物。说完,他垂下手,任凭那碎叶无力地飘落在拖于身后同样疲乏的残破龙类左翼之上。

    从生理上说那畸形瘫软的肢体勉强能称之为翅膀,只不过它似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残破一如这破败王城的断墙残瓦。而在它的另一侧还虬结着另一支宛若鸟羽的残肢,伴随着细碎血管的收缩本能地抽动着。

    他独自踱步着,一声声颓丧的脚步声击打着山谷沉闷的壁垒。幽蓝清冷的视线透过久疏打理的银灰乱发百无聊赖地环顾着。他无法想象这座曾被称作“云海”荒凉的沟壑本来面貌,也不知道他已经在此废弃的寰恒王城流连了多少岁月。

    没有日月星辰启明,没有冬寒夏暖更替,有的只是一成不变的昏暗天帷和举目破败的虚无尘土。只知道王城遗迹中共有四百七十一根廊柱,其中有一百七十根完好无损,两百零四根有瑕疵,八十九根断裂破碎,还有五根连同它所附着的地基被破坏殆尽,只剩下一地镀满金屑的碎石。

    自十年前那场异界人类的战役后,寰恒王城这座占地17000平方公里的监狱,就关押着晖陌着唯一的囚徒。

    但他并不孤独,五百万亡魂的怨恨无时不在撕扯着他的灵魂。一场惨绝人寰的献祭仪式只是一息之间便破碎了殖民者贪婪的幻梦。他的皇兄和叔父以及受他父皇晖元恒龙皇荫封的始作俑者们仍旧享受天域圣城的末日欢愉。留下无辜的受害者独自承受一切。

    “放我们出去!”“杀……晖陌……”“把他们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杀了我…求求……”

    数百万灵魂从每一个神经细胞应激出哀怨的嘶吼,每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裹挟着一段复杂却清晰的记忆在大脑中轰鸣……

    也许在十年之前他还会头疼欲裂地哭喊着,一遍一遍命令他们闭嘴,而如今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睡眠只会使得朦胧的声音转化为狰狞的画面。麻木是对饱受痛苦之人的最后怜悯,如今,只剩下一种感觉,自出生到现在无时无刻不贪婪撕扯着他薄弱的精神,而在距离上一次摄魂相隔一月的此刻,近乎癫狂!

    死寂是寰恒王城废墟的永恒悲歌,但哪怕最为默契的交响曲也会有错乱的音符。就像苛刻的听众可以捕捉到任何细微的失误。饥渴的哀魂也可以在风吟和落木的呢语中辨认出那只属于活物的戒慎脚步。

    随着数公里外的边境密林赫然乍现的活物声响,陈旧的蛛网触碰到了猎物的颤动,一剂浓浊的肾上腺素泵入了心脏,濒死的血管也开始激奋涌动,漫溯至龙族少年瞬间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瞳……

    艾致诚紧贴着一颗粗壮的苍青木,颤抖而拘谨地掏最后一瓶迷幻剂,仰头一饮而尽。他瞥见那自浓雾深处惊现的一缕青蓝色的幽光,那于无边长夜中跃动的诡谲荧火,负向燃烧的青蓝色烈焰自光谱不可及的虚无维度烧进深渊般漆黑无光的瞳孔。

    他眼睁睁看着梅德、李杰两条绝望挣扎的卑微灵魂在一瞬之间枯萎凋零,被那青蓝恶魔吸干。只剩下两具苍老阴沉的干尸,被炼狱的余波焚灼殆尽。

    而那青蓝恶魔,以一种极尽扭曲狰狞的姿态凌空倒悬,一片宛若墨色斗篷般的翼膜无风飘扬。暗紫的唇舌意犹未尽地舔舐着苍白骨爪上残存的灵魂碎屑,而双眼中的狩猎欲望却没有丝毫停滞,深陷的瞳孔几乎是以一种极尽癫狂的幅度扫视着所及之处的一切。那种饥渴,来自深渊的阴寒,带着吞噬一切的欲望贪婪地汲取着本就干涸枯竭的生气。

    在这绝望窒息的威压之下,艾致诚感到自己的肌肉在缓缓僵死,余温在逐渐流失。他几乎用最小的幅度一口口啜饮着空气,但这奄奄一息的求生欲望仍旧在这片死之森林突兀地弥漫开来。

    他能够感受到身后倚靠的苍青木的质感变得干枯而脆硬,巨大的黯色枯叶砖瓦一般沉重地落下,粉碎在地面化作破败的哀哭此起彼伏。原本被遮蔽的天空因叶片瞬间枯败而露出同样晦暗的本色。而那些自天空垂下的宏伟树干也开始褪色,一种枯槁而萎靡的灰暗宣告了它的彻底湮灭。残存魔法与生气的浓雾散去,只剩下猎物孱弱的心跳,一下…两下…丧钟残响…

    那种只属于活物的微弱声响哪怕在漫天死灰的喧嚣之下也显得格外突兀,一缕无色细线游离至鼻腔,青蓝恶灵死死拽住那散落于空无之中的气息分子,一步…两步…步步紧逼…

    这种无声的压抑死亡足以逼疯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凡人,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也无法遏制住绝望中的心肌痉挛,在窒息空气中欲盖弥彰。无法反抗、无法逃避、就像是肉体凡胎之于命运无常,哪怕只是挣扎也不可能,只是等待,一秒…两秒…灯枯油尽…

    一记液体坠下的涟漪打破了死亡的沉寂。十米外,一支高耸的树干上,队员严青松瘫肿行装上不慎沾染上的一滩蓝色树脂暴露了他的位置。

    不知为何,艾致诚似乎看见头罩之下那因闭气而僵紫的脸,被惊恐和绝望瞬间冲刷为歇斯底里的鲜红。

    金钱——恶魔的筹码,带着自它被贪欲恶魔创造之时就埋下的咒诅。夺取了成千上万的饥渴灵魂,直至现在,它的恶意也依然狞笑着嘲弄着无知的亵玩之人。

    那声音惹得青蓝梦魇仿佛触电一般暴起,在神经信号传递的微弱间隙之间,百万冤魂的地狱嘶鸣自深不见底的眼眸和喉管倾斜而出,仿佛能够撕碎时空一般的鸣喘于严青松脑中迸出,瞬间淹没了受害者的惨叫和支离破碎的魂魄。只剩下残火余烬般的干尸,无力陨落破碎。

    久久压抑僵直的躯体再也不堪重负,不可回转地瘫软了下去。艾致诚无力在这惊厥震恐的威压之下再支撑哪怕一秒,此刻他被迫接受了死神的降临……时间在迷惘的精神状态下变得扭曲冗长了,过往走马灯式的显现。而一切散尽后只剩下无边的疲乏和痛苦的忏悔……头盔破碎,耳膜紧贴地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到最后,瞥一眼那青蓝恶魔的真容……

    特兰德尼王城西侧边境的无名街道,宏伟屏障在荒芜与繁荣之间划清了界限。雄伟坚实的城门如巨口般吞吐着商队、士兵。而对于从雷因赫伦兹大陆各方迁徙而来的难民而言,这一年一度的开城日也是他们得以摆脱炼狱而窥见天堂的唯一时机。

    在银琰瑄公爵诞辰的这天,平日密不透风的“伊甸园之口”撤去了身穿重甲的眷族卫兵。

    没有复杂的手续、没有严格的差搜。在这一天这片绿洲慷慨地包容一切从饥饿和战乱中死里逃生的幸运儿。没有偷渡贩子的层层盘剥、也没有军阀充满欺骗的压榨和威逼。

    穿着华丽的使者们分发着面包和饮品,热情地迎接着他们。并友善地为每位“新琰陵人”盖上身份证明——一道独一无二的魔法纹章。颜色代表地区、纹样代表家族、亮度代表年龄、符文与刻印代表着隶属的组织和个人生平。专业的解读者只要扫一眼这些信息便了如指掌。

    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饱经沧桑的肉体在华丽金色水池迷醉的雾气中卸下了尘土,换上丝质长袍。在原住民艳羡的目光下,打理好服饰。随着向导亲切的引导,准备前往首府塔觐见上层贵族们……

    这一切仿若天堂,历尽痛苦与死亡折磨的难民做梦也不敢想象此等盛景。

    仅是一墙之隔便判若天渊,他们自那寸草不生的焦黑土壤脱离出来,看尽了人心的险恶。一部分人倒在半途,归为了焦土的一部分。一部分人被冒充向导的人贩子引诱,成为了末世军阀的奴隶和器官血浆的培养基……幸存者死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那个美好的传说。在破败大陆的东边有一座名为琰陵的城邦,在那里,饥渴之人得以饱足;哀痛之人得以欣慰……

    而眼前盛景,美好得令人无法想象。

    金字塔结构的城邦层层矗立,以奇绝精妙的方式衔接联通。每高一层便是更为精绝的设计——通天的楼宇、洁白的大理石路面、通透的琉璃柱廊、云端垂下磅礴瀑布般的首府塔,和悬浮其上宛若天镜倒影般的天域浮空岛。一如古老传说中雷因赫伦兹艳阳般的奇伟,唯有神明之下巅峰造物的龙族才能造就的奇迹之城!

    悲哀者会对失去越来越无动于衷反而得到会诚惶诚恐。

    有的幸存者甚至会在这天堂般的美好中晕阙,也有人在面见贵族的路途中宛若朝圣一般跪行。然而对于他们而言一切都无法报答银庭公爵的此番盛恩,那是他们所无法想象的浩大天恩,就好比年年接纳上百万人却毫无压力的圣城一般令人感叹。

    当人们沉浸于乐土纵享欢愉之时,那些不太和谐的细节就变得不再引人注目。

    衣衫褴褛的苍发老者一瘸一拐地混迹在人群之中,双眸泛白且空洞无神。又一个被苦难逼疯的可怜人。对此司空见惯的使者礼貌地上前搀扶,却无意中瞥见了破烂行装下的绯红纹章,晦暗却清晰地隐现着。虚伪粉饰的笑脸一下就阴沉了下来。

    “艾致诚42岁墨岩区灰镇349号职业猎者”

    “嘁!又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

    使者们窃窃嘀咕着,沉溺于狂欢的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些小动作;也没有注意到那个被粗暴丢出“新琰陵”人群的“老人”。他没有埋怨、没有呻吟只是颤巍巍地站起,眼神里残留的些许干枯的灵魂还在一字一句地呢喃着难以分辨的话语。枯槁的肌体踉跄地摇晃着东拼西凑的骨骼,皮肤皱缩,头发花白,微涨的唇舌不断淌出粘稠的唾沫。路人纷纷避让,哪怕是雁过拔毛视财如命的盗贼和不可一世杀人如麻的雇佣兵也悻悻退避三舍。

    如果说那只是一具活尸反倒显得正常,在充斥魔法的雷因赫伦兹大陆人们也总能从诡异传说和不知名奥术实验室中瞥见这类令人作呕的生物。

    然而更让人胆寒的是他身上弥留的一丝尚未散去的阴魂,那种扭曲乖戾的不协调动作似乎完全不能由一个单一的魂魄完成。一些拥有灵视的个体则更为胆寒,因为他们能够隐约看见那具“提线木偶”身后漂浮着的密密麻麻的残肢断臂的灵体。千奇百怪而诡异狰狞的面孔竟都悼诵着同一句话语。这话语有着不同于这个维度的魔力,似乎能从听者的脑中泵出,疯狂撕扯着清醒的神智。

    一种莫名的深寒逐渐在人群中散开,庆典的殷红色彩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人群开始议论,话题由公爵诞辰逐渐转变为围绕“艾致诚”这个陌生却又隐约熟悉的名字编撰的都市传说。

    不知哪个年迈的疯子开始谈起数年前有一支传奇小队领队的那位就叫这个名字。他们隶属于已故的传奇猎者霍锋男爵。辗转玉那片渐近荒芜的苍青木林数十次而全身而退,直到数十年前那次牵涉整个墨岩区的豪壮征途,他们一去不返,就好像曾经的那些先行者一般了无音讯,直到今天……

    传言愈演愈烈,最终传到了王城贵族们的耳中,或许是为了窖藏中数以吨计的苍青木树脂;又或许是因为某份来自天域的密文。

    数千军士不分昼夜地搜索这位失踪四十余年的“艾致诚”的下落,沉重的军靴几乎踏破了每一扇下层建筑的门扉。民众们也“自愿”加入了这场搜查,但高额的赏金似乎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在这场长达数月的闹剧中,那张泛黄的悬赏告示也随着人们的士气和那具“活尸”一般不翼而飞了。直到有一天,轩铁区奥特蒙镇警署收到了一位自称是艾致诚远亲的匿名人士寄来的一个刻有奇异雕文的盒子,上面附有一张纸条,用着一种极其规整却又奇异的笔法写着一串语法怪异的文字。里面是烙有证明身份绯红雕文的艾致诚的一只断臂和一封同样用奇异文字撰写的信函。

    信件被第一时间呈送到晖金区首府塔的议长席上,经过首府塔符文及古文字学会多位博通经籍的学者通力研讨后大致翻译为一段能让人类也能够阅读的文字。

    然而奇怪的是除了议长银沁心外几乎没有人见过这段文字。那几位负责翻译的学者被叫去天域问话,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除了拥有十六分之一龙族血统的萧成化。而这位老者一向不爱交谈,对于有关龙族的事更是讳莫如深。直到他576岁撒手人寰时他的独子萧笛在酩酊大醉后吐露了其中的一部分。

    故事立刻发酵传播,除了观看菜市口贵族被砍头的“盛景”,流言蜚语便是贫苦枯燥生活中民众喜闻乐见的调剂。

    而令人不安的是经过先前大搜查的铺衬,加以三流诗人的添油加醋,无数传言撰写的“艾致诚遗书”竟惊人的相似。无论是边城俚语还书面正文,连断句的标点也都惊人的一致。一些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部分佐以大量象形文字的乱码,形态各异。而将那些可以依稀辨认的部分组合起来,大概也是同一个意思: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难以弥补的巨大错误,我本无颜再在这世上苟活。但我必须警告你们——绝不要再踏足寰恒城西部,尤其是那片苍青木林……哪怕赏金再怎么提高,哪怕饿死也绝不要再去那个地方!最好一步都不要踏出琰陵城!

    我见到了那个怪物,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真面目。我相信也没有人见过,因为见过的人都不可能活着回来!除了我……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放过我,但是我确信他一定是发现了我!因为我确确实实对视过那只眼睛……那只负向燃烧着青蓝火焰的眼睛。

    我本无意观察,我那时几乎要失去意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意识似乎永远停滞在那个朦胧迷离的瞬间——当我不得已看向那只眼睛的时候……

    从侧面看上去那是一个漆黑无底的洞窟,带着整个冥府般的深邃引力。而一旦你看向它的正面;你可以清晰地看见你自己的轮廓清晰地漂浮在那似有若无的视网膜上,孑然漂浮在无底的空域!里面是……

    然而立刻你就会忘记那片空无,因为用任何生物任何种族的语言都无法描述的诡异世界以惊人的速度从视神经植入到脑海。那些宛如漩涡的几何结构纹理……

    以一种违背一切认知的轨迹移动着!抱歉我只能这么描述,哪怕从那一瞬间开始它就几乎占据了我的每一个机能尚存的脑细胞我也完全没有资格和能力去描述那种画面!

    我只记得我几乎害怕到癫狂,不只是因为那些侵入性极强的庞大信息和……

    的低语;更可怕的是我居然发现我开始慢慢理解了那种事物,他们在那个世界的存在形式和我别无两样。那就是所谓的亡魂!足足有五百六十万四千三百三十条亡魂!还有我自己……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告诉你们人类的。我在那个地方游荡了足足四十七年!而在你们的世界里就是短短的一瞬间!

    死人不应重见天日,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回来。但当我醒来我还是看见了它的脸——那竟然是一张人类的脸!就和那些披着人皮的天域龙族一模一样!

    它就在那里看着我,就像一个看着蛐蛐的人类幼童一样好奇而无辜!它是……

    千万不要离开琰陵城!小心那些青蓝色……的东西!小心森林里的东西!

    “复生亡魂”的传言在底层引起了不小的影响,一时间各家各户都传扬着青蓝恶魔的传说。

    然而时间终究会抹平一切。当惶恐的野兔不再听见洞口豺狼徘徊的脚步便又会若无其事地啃食起旷野中的杂草。而那些不可名状的骇人往事便也随之成为了茶余饭后的寒暄和流浪疯人嘴里的呢喃。

    在经历了三个月的“岁月静好”后似乎已经没有人再去在乎这件事,除了萧笛。

    这位萧家的现任家主为自己的失言付出了代价。倒不是因为天域龙族为他酒后失言而清算他的罪行。相反,上层就好像毫不知情一般几乎没有对他进行任何处罚。如果实在要说有勉强类似警告的东西也只是银沁心议长在首府会议结束时冷冷瞥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据他的老管家黄林回忆,回家后的萧笛几乎没有合过眼。证据是之后每天的凌晨两点至第二天清晨,萧家宅邸的二层东侧卧室都会传出沉重而杂乱的张惶脚步声。

    这种愈演愈烈的焦虑绝望之声一直持续到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在那个清寒带着飘雪的早上,晨起铲雪的贺雯太太在后院老树上发现了这位萧笛男爵。苍白的雪轻薄地掩住了这位三十几岁青年男子同样苍白的碎发和他颈部栓紧的套绳上。脚下是他最喜欢的那把扶手椅子,斜躺在溢满碎叶枯黄的冰冷石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