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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言未竟

    “这是一种,引来水劫的法阵。”迭步生看了看李承叡递过来的卷轴,问道,“你从哪得来的?”

    之前李承叡想到崔楹拜师学艺的鸣袱山,就立刻动身去找了。数十年前那里尚有一座门徒众多的仙门,可现在却空余满山的雪,现下找来的这本录阵簿还是从别的仙门中辗转求来的。

    “崔三娘子学艺的地方。”李承叡道,说到这个,他笑起来,道,“上回你替我来北荣皇宫赴约,挡过一劫,我还没谢谢你呢。”

    迭步生面色不变,只瞧他一眼,那神色像是在说“你像是有病”。

    李承叡觉得迭步生十分有趣,大概迭步生的修为已经高到无所谓什么算计和筹谋,面上冷淡,真正相处起来反而有种微妙的宽和。虽说这宽和里总透露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慈祥和俯视,但李承叡也不以为意了。

    “那么我大概知道崔三娘子想做什么了。”李承叡笑着从迭步生手里把那一本厚厚的阵法拿过来,随手翻了翻,道,“趁大战之便浑水摸鱼,制造机缘让那条毒龙得以封神——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这个法阵来路如此古怪,在妖界过了许久的李承叡都一时没瞧出门道来,更别提对崔家这个谱系一无所知的天庭了。如果在大战中引发洪水,那条毒龙显身拯救许多百姓,也算作功德圆满,自然可以飞升了。

    迭步生也想通了这个把戏,只不过他道:“飞升有什么好?”

    李承叡听闻他这样说,也笑了,道:“飞升有什么不好?大人您在佛前侍奉,并不觉得自己缺什么,动了凡心,自谪下界,我等可是打破了头要力争上游。”

    迭步生觉得这狐狸当真是无知者无畏,便道:“你知道天法吗?”

    李承叡合上了阵法簿子,道:“愿闻其详。”

    “你如果通过了狐仙考,就会聆受天法训示,而后才算登仙。”迭步生道,“天法会涤净你心中所有的杂念和贪欲,只剩下——”

    他说到这里,指着李承叡心口的手收回了袖子里,迭步生皱皱眉,道:“我也不知道还剩什么,好像也不剩什么——那日子过了太久了。”

    李承叡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要不是为了摆脱生别离、求不得之苦,谁会去求仙呢?

    迭步生见他还是不明白,不免还想点拨他几句,只是这时候他突然感受到一阵熟悉的鼓动从冥河中产生,李承叡也看出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迭步生也有些奇怪,他想了想,道:“大概是,有人不按照自己的命格行事,被冥河察觉到,将其遣返了。”

    李承叡没有听懂。

    昆玉玑感觉到自己一直在往下坠,四周是黑茫茫的一片,像是深深的水底,她的耳朵里听到许多絮语,嘈杂纷乱,随后一个声音脱颖而出,是车轮碾过车子路的声音,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近在耳边,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忽然被拉出水面,渴水般吸了一口气,猛地醒了过来。

    她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好像梦里的自己还拿着一个凶器想要杀谁,并且的确杀死了,她下意识地握了握双手,却只抓住了身下的被褥,手边没有任何武器,刀、弓或者长枪,红毡看到她醒过来,俯身过来问她饿不饿。

    昆玉玑坐了起来,感到一阵腹痛,这才想起自己是刚落了胎,不宜乱动的,于是又哼哼着缓缓躺回去了,她的老娘亲坐在一旁,看着她冒冒失失地一起一卧,好笑着给她掖了掖被角。

    “我有没有说什么梦话?”昆玉玑小声问道。

    “没有。”昆夫人告诉她。

    她原本心里惴惴,但是母亲的话语那么温和又平静,让她放松了身体,软软地躺下来。

    过了一阵子,昆玉玑才想起来这个梦的更多桥段,又觉得离奇,她有些不安,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忽然看到手腕上挂着一串干花。

    是一串洁白的栀子,虽然枯干许久,但是保存它的人一定手艺精湛,依旧美得和鲜花不相上下。

    “既然宫里不能穿白的,姑姑就用这个怀念故人吧!”

    昆玉玑突然想起这句话,她猛地坐起身来,撩开车帘,吓了车外姜玉衡一大跳,问道:“夫人有什么事?”

    昆玉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却见姜玉衡的神色只是有些奇怪,可是昆玉玑明明记得姜玉衡在孟师墓前跟自己说的一段话,一字一句她都记得!难道是老天开眼,叫她做了一个预示未来的梦不成?

    昆玉玑心中狂喜,转眼去望军队前方,却见天边残阳余晖,这正是她最后一回在驿馆见到孟师的时候!

    她当即喊停了马车,匆匆整理衣冠想要下去,红毡一时没防着她,只得手忙脚乱地替她捎上斗篷,昆玉玑小心翼翼跳下马车,那条腿还能好好地站着,她几乎都要落泪了,天知道梦里她摔倒的时候多么狼狈、多么屈辱啊。

    她走了两步,正巧看到孟师也往这边走过来,昆玉玑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喊起来:我还能走!我还能跑!

    于是她就大喊一声:“孟师——”紧接着朝着孟师跑过去了。

    孟师显然有些惊讶,但仍旧接了她满怀。

    昆玉玑也紧紧地抱住他,她也听到母亲在背后说“这么多人看着呢”,但她也没管,她只觉得这时候太好了,她要好好地抱住眼前的人。

    “你不该这样。”

    忽然有个声音对她说。

    昆玉玑转过头去,忽然身边的一切暖意都消散了,她的身体腾空起来,而眼前全是迷雾,脚下是沼泽,有一双幽蓝色的眼睛从水泽中冒出来,让她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昆玉玑感觉自己就像是无意进了赌场,然后输掉一切的赌徒,她问:“这是哪?”

    那幽蓝色的眼睛眨了眨,有一瞬而逝的膜从它眼珠上闪过,它的背后升起许多轮月亮,上弦、下弦,不同亏盈,它说:“天法对你的命运有所规定,你在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活,什么时候杀人,什么时候救人,都有规定。如果你做错了,你就会回到原地。”

    昆玉玑想了想,道:“还有这种好事?”

    “你只看到现在。”它告诉昆玉玑,“可是你会一次次失去,一次次受辱,你是先淡漠你的思念,还是先漠视你的屈辱呢?”

    昆玉玑过了好久才明白它在说什么,她嗤笑了一声,问道:“天法还规定妻子不能拥抱自己的夫君吗?”

    “可是你想救他。”那只蓝色眼睛的怪物道,“你的思绪太大声了,所以被天法听到了。”

    昆玉玑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是墨麒麟,对吧?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那只眼睛升高了些,墨麒麟的全身也就从沼泽里显现出来,他说:“因为我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很多事情我也淡漠了,这和我侍奉佛前也没什么两样了。”

    昆玉玑没有听懂。

    墨麒麟接着说道:“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迭步生,我是从很远很远的明日来的,自从我死后,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太久——你不会想在这里呆太久的。”

    昆玉玑隐约明白过来,她这才真诚地道:“多谢。”

    墨麒麟却没有应她这声谢,他想了想,说:“不必,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帮你。”

    昆玉玑再次回到马车里时,冷静了许多,她还是没忍住看了看孟师,孟师注意到她的目光,也朝她笑了笑,昆玉玑想到墨麒麟的话,并没有贸然和他说话,只在脑海里措辞许久,又等着他忙好了军中的事务才开口。

    她想着,既然天法可以读到人的念头,那么只要她的情绪平静些、和缓些暗示孟师,或许是有用的。

    这么想着,等到孟师推开房间的门进来时,昆玉玑便走上前去,谁知孟师反倒退了一步。

    他有些新奇地看着昆玉玑,把昆玉玑弄得一头雾水,孟师笑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昆玉玑什么也没做,她道:“就是坐着,怎么了。”

    孟师这才开始解甲,他一边解甲一边道:“突然迎上来,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昆玉玑有些好笑,又有些生气,她本来想和往常一样和孟师打趣,但是一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心情实在轻松不起来,她道:“元一,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孟师听她语气郑重,便示意她坐下说话,昆玉玑于是在他身侧坐下,道:“我想和你一起去战场上。”

    孟师有些迟疑,他为难道:“为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我顾及不到你的。”

    “不是被保护,”昆玉玑说道,“我想和你一同抗敌。”

    孟师当即道:“不成。”

    昆玉玑有些急,但她强自平静下来,道:“为什么?”

    孟师道:“岳母随军,将你托付给我,她就是觉得京中暗潮汹涌,你在我后头安定的地方呆着才好,她对你一片舐犊之情,你不好违背。”

    昆玉玑皱皱眉,她道:“我在说我和你,你说我娘做什么?”

    孟师考虑片刻,说道:“玉玑,自从圣上说要开战,我就暗下了决心,那就是我一定要保护好你。你上战场固然是对我有帮助,但你并没有读过什么兵书,也没经历过许多次战役,你上战场是弊大于利的。”

    昆玉玑被他这样说,突然间有种明悟,她有些颓然,道:“是我过得太不知愁了。”

    孟师道:“……别说这种傻话。”

    他想了想,缓缓道:“其实是我们两个都太不知愁了。我比你年长几岁……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看你像是我妹妹,就好像、就好像我盼着你能自己去看看边关什么样子、战场什么样子,你看过了繁华富贵,也应当看看牺牲和苦难——但是我又怕你看得太清楚明白。”

    昆玉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劝他不要一个人上战场,没料到两人会深谈到这个地步,这场并没有发生过的谈话在这个时空发生了,叫她有些伤感,又感到幸运。

    “那你呢?你太不关心自己了。”昆玉玑说道,“我也会像你忧心我那样记挂着你啊,我也想在你身边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这样。”

    孟师沉默片刻,道:“你留在我背后,我才算保护了你。保护没什么你来我往,你说的是战友,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昆玉玑扶在他膝上,凑近了些,对他道,“战友——”

    “你现在这样虚弱,你怎么能上战场?”孟师站了起来,道,“我本不该和你说这些的,和这些无关。现在的境况是,你若不能好好休养,会一辈子落下病根。”

    “要是你遭遇了不测呢?那也无关吗?!”昆玉玑也从床沿站了起来,和孟师对峙道。

    她说这话太大声了,她想自己的思绪恐怕也太大声,可是等待了半晌,她还是留在这个时空,孟师回答了她,他道:“对,那也无关,只要你没事就好。”

    昆玉玑很不想和他吵架,但是这句话太伤人了,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孟师说出口的,她问道:“那也无关?”

    她话音未落,眼泪先掉了下来,孟师神色僵硬片刻,很快和缓下来,伸手想揽住她的肩膀,但是昆玉玑躲过去了,孟师只得道:“你别急……我、我一时说错了。”

    昆玉玑只顾着擦眼泪,擦完了眼泪,她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道:“你记得我说过,我二十岁之后会有劫数吗?”

    孟师点点头。

    昆玉玑除了这个别无他法,只得道:“算我求你了,我真的害怕,哪怕你只是带上我也好,我想和你呆在一块。”

    孟师沉默了很久,有些艰难道:“这是假话。”

    他这么说了,可是看着昆玉玑真的快要哭出来,他还是没法干脆地决定下来,他又在刚才坐着的地方坐了下来,他也含着哀求的意味道:“玉玑——”

    昆玉玑还是不错眼地瞧着他。

    孟师叹了口气,道:“我真的看不到胜算。”

    昆玉玑一时困惑,问道:“什么?”

    “胜算。”孟师道,“我们能攻打到哪里去?圣上想让我们拿下燕池,觉得我是他的冠军侯,可是怎么可能呢?他若不让我们退,我们就不能退,在北荣腹地如果输阵,西境诸部族望风而动,已然攻下的城池也未必能守住。”

    昆玉玑从没听他说过这些,一时愣住,问道:“那你为何没有劝他?”

    “没有我,还会有别人领兵。”孟师垂眸,“与其让别人来,还不如我来。我不会直上燕池和楼瞻对阵,我会取道白岭,我只希望白岭栈道能使他满意。”

    可是傅昭没有满意。可是昆玉玑不能说。

    她照旧被留在樊阳,孟师还是照旧被俘、被杀,这噩耗还是照旧在那个晚上传来,只不过这一次昆玉玑没有睡着觉,她想了许久,有些麻木地接待了那位将士,也不和他多言,再次骑上马去了统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