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所遇非人之滉玉 » 49、龙虎地

49、龙虎地

    三月初,京华终于来了旨意,在统万城外折损了四万的军队拔营,班师回朝。

    昆玉玑还是没能找到蒲霜致,留在战场的二十天里,天天都有战事,在大概第十四天的时候,一场奇袭中她膝盖甲胄的缝隙里中了一箭,此后一直没能修养好,行走不便,姜玉衡再不敢让她出阵了。

    虽然没人再提起,但是军中大多知道孟将军身亡的消息,回程前,昆玉玑将中军帐里孟师的遗物收拾一番,解了披风包着下葬了,唯一留下的是那匹自己从敌营跑回来的战马丛驹,昆玉玑打算把它牵回京华,带回晋安侯府。

    衣冠冢前,姜玉衡也酹一杯酒作别,在十步外驻足的军队都在额间系了白布,一时间天地但闻原上的长风与风中若有似无的哀哭,昆玉玑在大军走后又在墓前站了片刻,总觉得这样从简的葬礼终究是有些愧对孟师,但她又无可奈何。

    姜玉衡看了眼缓缓往京华的方向走远的军队,道:“昨晚我梦见他了。”

    昆玉玑看向姜玉衡。

    “我梦到我还是在御苑里养马,将军那时候还在国子监念书,并没有从军。”姜玉衡微笑着说,“他看着比我年纪轻许多,夸我养的马儿膘肥体壮,他和陛下要两匹马来,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块去从军。”

    昆玉玑也微微笑了,问道:“这是很好的梦。”

    但她却没有梦到孟师,不知道孟师是不是并不想来打扰她——昆玉玑觉得他这种性子最为可恶。

    这块碑也立得潦草。昆玉玑四下打量一下,不知道下回来的时候能不能找到这里,四下都是黄土夹杂草丛,连一棵树也没,中原风沙大,或许来年这块碑就被风沙淹没了也未可知。

    昆玉玑最后看了一眼这块石碑,正要慢慢挪到马边上,姜玉衡突然道:“对了。”

    他拿出一个手杖,说道:“这个手杖是今早送来的,来自京华那边,想必是圣上知道了夫人的腿脚不便,所以——”

    昆玉玑拿过拄着,这手杖比拐杖看上去美观许多,且刚好适合昆玉玑手的高度,她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

    三月中旬,军队行至叛乱军后方,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姜玉衡早做好了应对策略,没想到并没有任何队伍前来阻挠,这比起傅昭封锁京华的招数,实在是十分得民心了。

    还有一个好事发生,那就是蒲霜致从唐王的队伍找过来了。

    他见了昆玉玑的腿,脸上的笑意当即褪了去,昆玉玑倒是毫不在意,分明之前想着要狠狠骂他一顿,可是真见着他了,昆玉玑当即就抱住他。

    蒲霜致有些不自在,他道:“我被乱军冲散,无处投奔,这才去我义父那的。”

    昆玉玑这才放开他,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没怪你。你又长高不少。”

    蒲霜致还是有些心虚,他道:“我一封报平安的信也没跟你写。”

    昆玉玑还是没责怪他,只道:“我现在知道你平安了。”

    蒲霜致看着她慢慢在军队旁边走路,颇有些不稳,就问道:“是箭伤?还没治好吗?”

    昆玉玑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腿,道:“就这样走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起码没有缺胳膊少腿,已经十分的幸运了。”

    蒲霜致点点头,放慢步子跟在她旁边好一阵,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要回京华吗?不如去我义父那吧,京华风雨飘摇的,我义父那更安全。”

    昆玉玑见他一副少年不知愁的样子,因为身份的特殊左右逢源,不由得佩服起唐王为他做的诸多谋划,她只是简单答道:“我父亲、兄嫂、外甥女还有公婆都在京华。”

    蒲霜致“哦”了一声,道:“你放心,我义父绝对不会苛待他们的。”

    昆玉玑点点头。

    蒲霜致说了这许多话,才问道:“我师父……”

    这些天来,红毡不曾和她说起孟师,姜玉衡也不曾说起过,就像他们都当孟师还在一样,可是孟师确实不在了,昆玉玑路过樊阳,甚至就从宜真小筑三条街远的地方骑马过去,都不敢去看一眼。

    京华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这还不是悲伤的时候。

    昆玉玑对蒲霜致道:“你就不必和我去京华了,我知道你平安就好,你也不要去你义父那……就回宜真小筑吧,替我看好家,说不准我以后还会去住。”

    蒲霜致原本也不打算回京华,只是来看望昆玉玑、和她报平安的,听她这样安排,蒲霜致也就点了点头,不再提起师父,只是陪她走完了今天的一里路,随后送她上了马车。

    昆玉玑回到京中,并没和家里人说上一句话,便立刻被宣召进了宫。招待她的是当今的皇后。

    昆玉玑从前还在闺中时,总是对这位蒋皇后又敬又怕。蒋小姐还在闺中时就是京中女眷表率,先皇后和当今太后都不止一次夸赞她的淑雅和贤德,昆玉玑那时候总觉得她像个假人,完全没有一丝活气。

    现在见到皇后,她虽然妆容得体又举止典雅,可宫中诸多陈设却不及皇后规制,昆玉玑有些惊讶,但也不好探问。

    皇后先和她说了些场面话,称她去统万之举是巾帼不让须眉,又劝她节哀,而后皇后才对昆玉玑道:“圣上也十分哀悔,听闻孟将军战死的噩耗,整整两日没有用饭,但老侯爷和侯夫人不好惊动,圣上听闻你回来,就想请你来宫中说说话。”

    昆玉玑并不十分相信,道:“那我就在此等候吧。”

    傅昭来得很快,昆玉玑算着时间,估摸着他是一下朝就来了。

    傅昭来了后,皇后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昆玉玑行完礼,看着傅昭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忽然觉得不太认得他了。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出城打猎,和昆玉玑抢一头山猪,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昆玉玑结识不少江湖豪客、乐馆佳人,大多都由他带着引荐,那时候他在乐馆里舞剑,在花魁娘子的衣带上偷偷题诗,是何等的风流快意。

    他如今鬓发有零星的斑白,肩背也不如以前挺拔了,他的眼珠也浑浊,面上的神情也不复以往神采飞扬了。

    傅昭笑说:“明明除夕夜宴见过一次,却像好久没见夫人了似的。”

    昆玉玑道:“臣妇在边关有一场大战,陛下在京中也有一场大战,总是消磨人的,自然像是好久没见。”

    傅昭拍了拍椅子的扶手,道:“说的是。”

    殿中落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没能找到表哥的尸首,是吗?”

    昆玉玑点点头,正欲跪下请罪,傅昭却抬抬手,示意她坐回去,他道:“我原本派人去请你回京,你却转而去了西北,我猜你是想亲眼看看……你看到什么了?”

    昆玉玑刚坐回椅子上,听闻这问话,一句大不敬的回答徘徊在她喉咙里,实在不吐不快,于是她干脆又跪了下去,道:“臣妇看到了百姓的苦难。”

    傅昭这回长久没有说话。

    一时大殿内外一片寂静,只剩下院中一颗枯死的树落叶的声音。

    “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傅昭道,“我以为你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太多了,不少你一个。

    “表哥也走了。”傅昭道,“前日里我翻找父皇留下的旧物,发现他把一个灯笼留了好久。他没给我做过灯笼,是小时候表哥吵着要,他就给扎了一个,只是扎完又觉得堕了天威,没送出去,我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父皇当初就很不赞同他去从军,叫他听话留在京中读书,安安稳稳的当个文官,可他就是不听。

    “以前他好歹还会跟我说几句真心话,便不是真心的,说几句话也好。”傅昭念念叨叨地道。

    他说完这些,看到昆玉玑伏在地上,肩膀止不住颤抖,一时也动了真情,他上前去,亲手把昆玉玑扶了起来,这下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傅昭道:“你又能和谁说去?他们都会劝你早忘了表哥,你留在宫里些时日吧,我只说你是来教养公主的。”

    昆玉玑就这样在宫中留了下来,傅昭说的公主是他的大女儿昭阳公主,据说是一位贵妃所生,但是生母早亡,她也不愿意去皇后宫里被皇后教养,傅昭最喜欢这位昭阳公主,也就叫她一个人住着贵妃曾居住的大殿。

    昭阳公主刚满一岁,刚会说话,说起话来却很机灵,刚见着昆玉玑就嘴甜道:“我喜欢这个姑姑,她好像我母妃啊!”

    要不是昆玉玑实在打不起精神,多半会被她逗笑的。但是宫中日月长,便是有个闹腾的孩子“姑姑”“姑姑”地喊,昆玉玑终究是愣神的时候偏多,午饭时傅昭会来陪公主用饭,昆玉玑便侍立在侧,等公主午睡了,傅昭总叫她说些孟师和她在樊阳的事情,最好是拣高兴的说。

    昆玉玑于是逐渐开始回忆起来,回忆起刚去那年草长莺飞的时候,两个人一同去放风筝,结果樊阳的风刮得梦,把风筝线吹断了,她叫孟师去人家家里把风筝捡出来的事情。她还想起在深蓝色的天幕下,她去追一只兔子,追了许久,回来的时候孟师却已经躺在及膝的草地里睡着了,像是沐浴在青色的火焰里,她这辈子都不忘那一幕。

    到了后来,她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也不拘于只是玩闹。她说起有一回不必早晨巡营,孟师刚刚睡醒过来,恰好昆玉玑在园中折了一枝带露水的早梅,本来是想着前些日子两个人去市集上看中的那瓷瓶空着寂寞,想插在里头,一进门却被孟师询问,他问,你是为我摘的花吗?不先拿来给我看看?

    昆玉玑想他大概是睡迷糊了,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讲起这些,总是笑着的。这样想着想着,心里好像好受许多,虽然有的时候想起孟师来,还是会有突如其来的眼泪,可是和孟师在一块的时候,她真的很幸福了,她觉得她可以一个人默默品尝着,一直到她老到不记得这些事情。

    宫中御医也对她的腿还有肺痨用了许多药,只是或许是在统万劳碌,不得休养,她的咳嗽就没停下来过,腿也是但逢大雨或是湿天气便总有不期的疼痛,有时是剧痛,但也只能忍着,除了忍着没有别的办法。

    她寻思着傅昭虽然是好意,但毕竟昭阳公主还是需要一个身强体健的人教养才对,于是预备了许多话准备辞别,回到自己家中住,那样也好听听三王叛乱究竟是什么动静。宫中人大多太闲,以讹传讹,不是大胜就是大败,却也不说局势究竟怎样。

    等到了要向皇后辞行时,进了大殿,却说皇后在御花园亭子里喂鱼,昆玉玑便转而去御花园找她。

    快走近时,却见一位妃子已经在里面和皇后说着话,昆玉玑知道自己呆在宫中身份有些不便,也就想先让人进去通传一声,就在她要回身找人通传之时,一句话飘到她耳朵里来:

    “姐姐还看不清楚吗?昭阳的生母,先前的那位萧贵妃,现在的新起之秀燕贵人,不都是因为长得像那位才得蒙圣恩的吗?姐姐真是好贤德,还帮着把人骗进宫来!”

    昆玉玑乍听得这句话,一时间只感觉五雷轰顶,她不用多听,已经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仓皇间也忘了自己的来意,赶紧避开了那座亭子,往昭阳公主那去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昆玉玑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想不出出宫的法子,她不敢和宫里呆久了的老人说话,只沉默着一瘸一拐走回了昭阳居住的大殿,抓着了昭阳公主身边陪伴读书的一位世家小姐,问道:“你知道哪处宫墙底下有狗洞吗?”

    她记得傅昭似乎说过,是有的,但是以前没钻过,不知道在何处。

    恐怕是她上战场杀过人,神色有些可怕,这位世家小姐还没作答,她身边的小宫女倒是答了,她道:“在……在永德门往东北,一个破一角的石墩的小巷,一百步的地方。”

    昆玉玑正要走,刚走出大殿,一转身,便和傅昭迎面碰上,她一时被吓了一跳,当即退了一步。

    傅昭身后带的人都跪下来,昆玉玑想他恐怕在门外都听到了,也不做什么狡辩,干脆沉默着平复了呼吸。

    傅昭问她:“你要出宫?”

    昆玉玑道:“是。”

    傅昭笑了笑,道:“何必这么急着走?这么多天教养昭阳,你也不曾和她一起用饭,不如今日用了饭再走?”

    昆玉玑道:“我有肺痨,不宜和公主同桌用饭,陛下忘记了。”

    傅昭愣了愣,道:“……对。”

    昆玉玑定了定神,道:“那我告辞了。”

    说完,她试图绕过傅昭,刚走没两步,傅昭却突然发病似的回身来猛地一把拉住她,一脚踢开了她的手杖,将她拖进了殿里。

    昭阳公主正喊着中午要吃牛乳羹,被嬷嬷抱着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忽然见到这场面,嬷嬷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唯有公主还带着好奇看着昆玉玑,昆玉玑几度试图掰开傅昭的手指,最后终于掰开,只是她的腿完全不能站立,因此一下子跌在大殿中间。

    傅昭像是气得狠了,他看了一眼身旁仍留在大殿里的活人,旁人立刻忙不迭地退出去,阖上了门。

    傅昭在昆玉玑面前蹲下来,昆玉玑也顾不上什么不仰面、不视君的礼仪,她死死瞪着傅昭。

    “父皇什么都不肯给我!”他最终嘶声说道,突然伸出手来扼住了昆玉玑的脖颈,“当年我说,我想娶你为妻,他说你的家世不足以匹配,非要将蒋舒塞给我!难道你的家世和孟府就匹配吗?他却封了你长兕县君,硬生生叫你匹配上了!”

    昆玉玑被他扼得呼吸不能,伸手来抓他的脸,傅昭继而将她的手都擒住了,昆玉玑便道:“你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这话你和多少人都讲过!”

    这是实话,当时京中不少人知道他俩过从甚密,傅昭也多次调侃过不如就娶昆玉玑为妻,昆玉玑从来没当过真——他那口吻,根本就不值得人当真!

    “我是真心实意的!”傅昭松开她的脖颈,逼近她的脸说道。

    “你若是真心实意,娶了蒋舒你不疯魔,我和孟师成亲你不疯魔,现在倒发起癫来了!”昆玉玑不怕人听见,干脆大声斥骂道,“你的心也太真了!谁能当得起你的真心?昭阳的母妃死了,之前那位萧贵妃现在又在哪?”

    傅昭俯视着她,本来气得胸膛起伏,这会子突然笑了起来,他道:“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现在也出不了宫去了。”

    说完,他一把将昆玉玑拖着,往床榻那边去了,昆玉玑但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他压在床上,当即恶心得恨不得杀了他,偏傅昭还来掰她的脸,想要亲吻她,对她道:“什么时候你也给我折一枝早梅来,我们可以等——”

    来年两个字他还没有说出口,昆玉玑已经拔出了他龙冠上的簪子,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脖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