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松林间
无近君，从一开始，迭步生便看到了穆涟云的将来，但是他对这个称号并不以为然。
迭步生是觉得她亲切的，他第一眼见着她的时候便觉得亲切，那时候他懂什么呢？他既不算妖，也不算仙，头次见到修士，就是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修士，他还以为所有的修士都同穆涟云那般英武美貌。
后来他见过许多修士，有面目可憎的，也有风神俊朗的，剑眉星目的，翩跹窈窕的，依旧没有哪个修士背着女儿除妖的，他就觉得穆涟云更加漂亮了。
对村民，对富绅，只要是善人，她一向都很热情，迭步生还想着，她怎么会得“无近君”这个名号呢？
这会儿他明白了。
从他败露之后，穆涟云再没跟他说过哪怕一个字，全然当他不存在，迭步生只当她需要时日接受自己，也不逼迫，只默默跟着，穆涟云御剑走半个时辰的路，等到他赶到的时候，穆涟云已经除完了妖，生了篝火，正在拭剑。
遇上别的修士，穆涟云只稍一躬身，退位让贤，若是她觉得那些修士并不可靠，便仍旧抢先出手，决不让妖物逃脱。虽然修士间向来相轻，擅抢他人任务的修士尤其受鄙夷，可是每次穆涟云这样做时，那些修士往往给她让路，甚至先行报上现有情报，就差请她出手了，穆涟云都不用费口舌同那些修士争执。迭步生起初以为她心情不佳，因此对谁都冷淡，后来见那些修士也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也就知道她一向如此。
她杀完了所有妖怪，坐在青石上歇息时，迭步生竟有些怕她，那时候他不懂得自己为什么会怕一个凡人，后来想起，觉得自己如同孩子畏惧母亲。
若在征伐时，穆涟云脸上沾了血，她便去溪边洗脸，迭步生有时给她拿热毛巾给她沃面，她虽然接受，却仍旧不说话。
迭步生等了数月，心里开始忐忑起来。
穆涟云不会当真要斩杀他吧？只要今年回姑苏，他就算跟着穆涟云游历过了。
他有一回刻意负了伤，引了一个妖物猎捕他，果不其然被临时赶到的穆涟云救了下来。
她真上了他的当，可是迭步生看见她忍不住忧心的眼神时，当她把他的衣裳解开来查看伤口时，他却后悔了——原本迭步生并不想靠这个挽回什么的。
穆涟云看着他小腿上一道经年的疤痕，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是她重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穆涟云看着那道刀伤，很快就猜到了：“那年冬天，你给我的蛇肉，是——”
“阿娘……”迭步生伸手要去握她的手。
穆涟云收回手，他仍旧伸手去够，穆涟云的脸色难看极了，她完全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可她的眼眶里没有眼泪，像是已经流干了。她的眼神里也没有动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样那般落在空处。迭步生不明白人，也不明白人的感情，他身为仙界的麒麟，天生就是缺了心窍的，可是这时候他却知道疼了。
穆涟云要是知道，他……
穆涟云看着冷，心肠却是软的，不然也不会养了他这么些年。
迭步生没想叫她难过，可是穆涟云还是哭了，她没让他看见，迭步生装着睡过去，看到她独自走远了，才哭出声来。
快入秋的时候，穆涟云终于释怀了。她虽不像以往那般同自己说笑，却时常带着他御剑，有时晨间早起，穆涟云练剑回来，还会让他加件袄子。
直到初冬，他们遇上了仙盟的副盟主。
迭步生见到副盟主时，便觉得不妙，他知道副盟主当年一眼看穿了他的伪装，偏偏副盟主丝毫不觉尴尬，见到穆涟云，远远地便笑着喊了声无近君，接着便上前来了。
副盟主手里抱着一把怪模怪样的弦乐器，过了一阵子，像是抱着手酸，就把它扛在肩头。
穆涟云同副盟主说了许多近日妖物的状况，言及妖物聚集的情形，副盟主也就同她说了些仙盟查到的讯息，请她小心，又说附近说不定有大批妖物啸聚山林。
当晚副盟主便邀请穆涟云去仙盟道友们歇脚的客栈住下，晚饭时，他像是突然瞧见了迭步生似的，对穆涟云笑道：“这小孩儿还跟着你呢？”
穆涟云没说话。
迭步生知道她为难，却也不敢多说，只能缄口不言。
副盟主就爽朗地笑出声来，他道：“无近君，我无意冒犯，说实在的，不像您，我本人对善恶并无什么看法，您就算带着一位妖物，我也不会多说什么的，这个您尽管放心。”
穆涟云“嗯”了一声。
“我就是好奇，”副盟主问，“无近君不会是真把他当作儿子了吧？”
穆涟云道：“副盟主说笑了。”
副盟主就笑道：“那你就是受了他的什么蛊惑？”
穆涟云站起身来，准备离席：“这是我的私事。”
副盟主忙拦住她，笑道：“怎么还急了呢？晚辈就是随口一提，毕竟像您这样嫉恶如仇的，怎么就会带着这么一个害人的玩意儿到处招摇——”
穆涟云道：“——副盟主慎言，迭步生从未害过人，我——”
“您先别急，”副盟主伸一只手，止住了穆涟云的话头，他拍了拍身侧侍女怀里抱着的那把弦乐，笑道，“您瞧瞧这个，晚辈还没来得及同您炫耀呢。”
穆涟云看了一眼那弦乐器，道：“断恶琵琶。”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这灵器的功用，迭步生看了一眼副盟主，副盟主却没看他，这位副盟主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无近君知道？”他伸手取过那“断恶琵琶”，道，“那咱们不妨奏一曲？”
说着琵琶曲就响了起来，那算不上音乐，只是指甲搁在弦上，尖刻又滞涩，迭步生听着，感到自己五脏六腑都被自己的灵流搅动了，他的丹也极不安分，像是要从他的心口跳出来似的，他稳不住灵力，很快就跌跪在地上，不是疼，是洪水一般的不安，他流出眼泪、淌出口涎，极沉醉、极悲痛，他听见穆涟云阻止副盟主的话音，只是音乐仍旧没有停。
“好了。”副盟主笑道，“您请看。”
迭步生这才回神，他蜷缩着身体跪在地上，一颗珠子被他吐了出来，上面还带着灵力，他的胳膊被穆涟云拉起来，他看着穆涟云，穆涟云却是又惊又疑地看着地上他吐出来那个珠子，喃喃道：“……这是什么？”
“他杀过人，”副盟主道，“不多，就一个，这是那个人化作的修为。”
迭步生忍着疼，还是强撑着身子，从地上抬起头来，对穆涟云解释道：“我没有杀过人！阿娘，我不是妖，我——”
他早就想说自己的来历，他本来是仙界的麒麟，他是瑞兽。可是他总想着自己现在被贬下凡间，心口里的那枚丹的确和妖丹没有什么差别，凡人是看不出差别的，迭步生害怕穆涟云的剑，更害怕穆涟云的不信任。
迭步生这话没有说完，穆涟云就一把将他的前襟扯在手里，照着他的脸打了一巴掌。
迭步生愣住了，一半是不相信穆涟云会当着外人的面打他，一半是了然了。
他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我不是没有查过！”穆涟云对他吼道，“我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日我识破你时，你亲口所言，你说你从未做过恶，那之后的账我不和你算，在那之前，你没有吗！”
迭步生看着她，那神情跟从前一样。
穆涟云有些恍惚，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明明眼前的就不是她曾经以为的那个迭步生，可是一旦他露出那种神色来，一旦他那样那眼珠子看着她，她心里就知道自己还没忘。
“那天晚上你去打猎，原本——原本你是去打猎的，但是后来囡囡去找你。”穆涟云神情近乎破碎，她问他，“是不是她？是不是你杀了她？我就片刻……片刻没有看住你。她当时才多大？她同你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你怎么下得去手？就因为她是我亲生的女儿？”
迭步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你是这么怀疑的？”
穆涟云说了这些话，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深深吐纳一回，道：“是。”
“就是因为她是你的囡囡！”迭步生嘴唇发颤，道，“你让我护着她，你让我不杀人，我没有！我全答应了！我多想杀了她！是！她是你夫君、你道侣留给你的，你宝贝得不得了！我偏要杀了她！我不仅要杀了她，我还割她的肉煮给你吃！我让你把你的仇人当作儿子来养！”
穆涟云用尽浑身力气挺直脊梁，稳住道心，却依旧浑身发冷。
“你真的把我当作儿子吗？”迭步生笑了起来，他没打算哭，可是他仍感觉到眼泪止不住地流道，“就因为这位副盟主的一句话，就因为我是妖，你突然就开始怀疑囡囡的事了，明明之前你吃她的肉时，都没疑心的……对，冰天雪地里，别说鹿了，什么都没有，只剩人了。”
穆涟云的手颤抖起来，她反手拔出腰间的剑，裹挟着十足的修为一挥剑鞘，迭步生受了她这雷霆一击，摔在墙上，掉在地上的时候鲜血吐了满襟，但他还是笑。
迭步生笑一声，又呕出一口血来，穆涟云已经拔出了剑，剑尖仍指着他咽喉，迭步生问她：“你为什么要怀疑我？真的就因为我是个妖？”
穆涟云已经强自镇定下来，虽然她的心里念头杂乱，面上却不显，她道：“天生邪性，手段残忍，难道你还算是人？”
迭步生仰起脸来，靠在墙壁上，道：“我要是不说呢？仙盟是不是打算对你用搜魂？”
搜魂是一种修士发明的手段，专门用来查一些妖物造成的旧案、悬案，只是用搜魂时，被搜魂的修士也会重新经历一次案件发生时的场景。穆涟云曾经提起过，如果她真的有勇气去查她家族被灭的真相，她就会请仙盟对她用搜魂。
穆涟云道：“这是我的事。”
“搜魂倒是不必了，”一旁的副盟主从桌边站起来，“但是你既然承认杀了穆涟云的女儿，便受仙盟剜眼之刑，枭首，取出妖丹，三个月后销毁。”说着，他一挥手，旁边的侍女便托上来一柄解腕尖刀，示意穆涟云取用。
“无近君，或许这种家仇，您想要亲自来？”副盟主问道。
迭步生看着那柄刀，它被穆涟云拿在手上，这时候，迭步生反而不害怕了，这总归是凡尘中的一段渊源，他或许做错了，如果穆涟云要他的眼睛，那就拿去吧。
迭步生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眸子已不是人的眸子，他显露出蛇的竖瞳来，穆涟云神情默然着，很快动了手，将他的眼珠剜下，放在一旁盘子上的茶杯内，那眼珠的血很快就被茶水收去，眼珠渐渐泛起光芒，燃起一簇青色的火焰。
迭步生拿他仅有的左眼看着那柄尖刀，穆涟云拿得不稳，刀尖在他的眼前颤抖，迭步生察觉到自己的血合着眼泪在脸上流淌，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来世，若他也有来世，那他还会不会记得穆涟云。
“阿兄！阿兄！！”
迭步生站在林中，正挪着枝杈，突然听到遥遥地传来囡囡的声音，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树枝，喊道：“囡囡——”
囡囡跟穆涟云学的本事，不比一般女孩，即使这般风雪，她也如同林中小鹿，一蹦一跳，很快找了过来，她一边跑过来，一边焦急道：“阿兄？你猎到东西了吗？”
迭步生道：“尚未。阿娘的热症退些了吗？”
囡囡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闻言冻得通红的眼眶更红了，她道：“阿娘晕过去了，阿娘是不是不行了？”
迭步生一怔，半晌他道：“说什么呢！”
囡囡被他这么一震，不敢说话了。
迭步生叫她安了心，自己心里却乱了，他带着囡囡往回走，怕她在风雪里呆久了冻坏了，只说在回去的路上看看有无可猎的东西，他心里却知道不会有了，他找了半日都没找到，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难道他要把穆涟云的命拿来碰运气吗？穆涟云会不会死？
他想起近日所见，平日里丰润美貌的女子，现在瘦的可以摸到骨，连同脸色也灰败了，修士会被饿死吗？迭步生不知道。穆涟云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迭步生突然害怕极了，就算他真的猎到了兔子，他们三个，能挺过这个冬天吗？穆涟云都快要死了，他就算再听话，又有什么用？
囡囡走在前面，见他停下来，回头来看他，道：“阿兄，快点！要是错过了兔子就不好了！”
步燕。
囡囡其实是有名字的，可是穆涟云从来不那么叫她，像是她永远都不会长大，穆涟云永远把她当小孩子，步燕她那么吵闹，那么顽皮，那么不学无术，连拉弓都费劲。
迭步生应该是厌恶步燕的。
“阿迭，你护着囡囡，好吗？”
“迭步生，不能杀人。”
迭步生长出一口气，快步追上了步燕。
对了，要是步燕轮回了的话，他和穆涟云就可以两个人熬过这个寒冬了，而且步燕是穆涟云死去的夫君的孩子。
他扎第一刀的时候还是麻木的，步燕却惨叫一声，这一声惨烈得他心疼，手止不住颤抖，明明步燕是人，他是麒麟，他杀人如同人杀猪羊，但是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迭步生刚刚一松手，步燕就挣扎着要摆脱迭步生，她甚至跑了几步，血洒在雪地里，惊心的红，迭步生心里全乱了，他想到穆涟云，步燕最喜欢跟穆涟云告状了，他情急之下，换做原本成人的形态，将那个女孩儿死死地按住了，第二刀的时候，步燕就发不出声音来，可是那声惨叫还响在他耳边。
迭步生赶忙拉开自己的衣襟，打开了心口的冥河，把步燕的手握住放在里面，步燕满眼恐惧地望着他，不明所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法把她渡往冥河，她的手从里面掉落出来，她的灵魂执拗着不肯离去，她的嘴唇嗫喏着，喊了声“阿兄”。
迭步生没有办法，他不想再听到步燕的声音了，他用了八刀，让自己冷静下来，让步燕的灵魂没有办法再寄存在肉身里。
他终于将她送往冥河了。
迭步生不敢哭，他怕穆涟云看出什么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重新穿好厚重的衣服，尽管他并不需要。过了很久他眼眶发干——
——杀都杀了，好歹是块肉呢。
他坐在尸体边的一阵子里，想了很久人才会想的事情。他想着，穆涟云对他那样好，像对待亲儿子那样对他好，一半是穆涟云心善，一半是穆涟云要一视同仁，所以步燕有的，穆涟云也不会少了他的，穆涟云对他的好，有一半是因为步燕。
这下好了，穆涟云会全心全意对他好了。
这么一想，迭步生就没那么害怕了，他觉得自己不像个麒麟，而更像个妖。这么想着，他就把刀举起来了。
一个月后，燕池张灯结彩，庆贺太子大婚。
穆芳主嫁入东宫时，接亲的车队从驿馆一直行至皇宫，北荣并没有什么喜帕遮脸的习俗，因此当街拜见的北荣百姓们得已一睹南国公主的桃花面，虽然百姓们都知道这是太子接亲，但是不禁也为这位公主唏嘘一番——毕竟太子的风流传闻街头坊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承叡在那之后又去了一次北荣皇宫，却没有找到迭步生的气息。迭步生确乎是信守承诺，离开了皇宫，可能正在风荷滩等这一百年赶快过去，穆芳主转世投胎，好去找到下一世的苦主。
自从他和崔楹的障云千金阙和谈后，崔楹似乎也从那座小岛上迁走，寻找下一个地方设芥子境。李承叡现在的任务只剩下守着昆玉玑，可是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年了，昆玉玑的运气好到出奇，竟然一次都没有呼唤他。
抑或是北荣天之所向，那些妖怪都喜欢到南边作妖。李承叡想到。
总之，来年草长莺飞的时候，李承叡便拜访了碧霞，求见碧霞元君，想问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参加狐仙考。
往日李承叡来时，碧霞元君总是不在，这回倒让他碰了个巧。碧霞元君刚从西王母那拜访回来，见到李承叡在大殿中等候，便微笑道：“好久不见你了。”
李承叡作揖道：“几年来一直忙着元君交托的事情，是好久未见了。”
碧霞元君笑道：“我听说你做得很不错，我已经向天庭提起此事，天庭已经派下了你的狐仙考。”
李承叡一时十分惊喜，道：“是吗？”
碧霞元君收敛了笑意，略严肃些，对李承叡道：“自古以来，狐仙考时参加考试的狐狸们都是在人世间接受天庭的考题，你已经在世间许久，可千万不要当局者迷。”
李承叡敬听着。
碧霞元君接着道：“你在碧霞境中呆上些时日，不要去看、也不要去听世间的种种声音，等到人世间过了四年，你再去四处走走，天庭会指引你的。”
李承叡便道：“是。”
迭步生是觉得她亲切的，他第一眼见着她的时候便觉得亲切，那时候他懂什么呢？他既不算妖，也不算仙，头次见到修士，就是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修士，他还以为所有的修士都同穆涟云那般英武美貌。
后来他见过许多修士，有面目可憎的，也有风神俊朗的，剑眉星目的，翩跹窈窕的，依旧没有哪个修士背着女儿除妖的，他就觉得穆涟云更加漂亮了。
对村民，对富绅，只要是善人，她一向都很热情，迭步生还想着，她怎么会得“无近君”这个名号呢？
这会儿他明白了。
从他败露之后，穆涟云再没跟他说过哪怕一个字，全然当他不存在，迭步生只当她需要时日接受自己，也不逼迫，只默默跟着，穆涟云御剑走半个时辰的路，等到他赶到的时候，穆涟云已经除完了妖，生了篝火，正在拭剑。
遇上别的修士，穆涟云只稍一躬身，退位让贤，若是她觉得那些修士并不可靠，便仍旧抢先出手，决不让妖物逃脱。虽然修士间向来相轻，擅抢他人任务的修士尤其受鄙夷，可是每次穆涟云这样做时，那些修士往往给她让路，甚至先行报上现有情报，就差请她出手了，穆涟云都不用费口舌同那些修士争执。迭步生起初以为她心情不佳，因此对谁都冷淡，后来见那些修士也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也就知道她一向如此。
她杀完了所有妖怪，坐在青石上歇息时，迭步生竟有些怕她，那时候他不懂得自己为什么会怕一个凡人，后来想起，觉得自己如同孩子畏惧母亲。
若在征伐时，穆涟云脸上沾了血，她便去溪边洗脸，迭步生有时给她拿热毛巾给她沃面，她虽然接受，却仍旧不说话。
迭步生等了数月，心里开始忐忑起来。
穆涟云不会当真要斩杀他吧？只要今年回姑苏，他就算跟着穆涟云游历过了。
他有一回刻意负了伤，引了一个妖物猎捕他，果不其然被临时赶到的穆涟云救了下来。
她真上了他的当，可是迭步生看见她忍不住忧心的眼神时，当她把他的衣裳解开来查看伤口时，他却后悔了——原本迭步生并不想靠这个挽回什么的。
穆涟云看着他小腿上一道经年的疤痕，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是她重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穆涟云看着那道刀伤，很快就猜到了：“那年冬天，你给我的蛇肉，是——”
“阿娘……”迭步生伸手要去握她的手。
穆涟云收回手，他仍旧伸手去够，穆涟云的脸色难看极了，她完全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可她的眼眶里没有眼泪，像是已经流干了。她的眼神里也没有动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样那般落在空处。迭步生不明白人，也不明白人的感情，他身为仙界的麒麟，天生就是缺了心窍的，可是这时候他却知道疼了。
穆涟云要是知道，他……
穆涟云看着冷，心肠却是软的，不然也不会养了他这么些年。
迭步生没想叫她难过，可是穆涟云还是哭了，她没让他看见，迭步生装着睡过去，看到她独自走远了，才哭出声来。
快入秋的时候，穆涟云终于释怀了。她虽不像以往那般同自己说笑，却时常带着他御剑，有时晨间早起，穆涟云练剑回来，还会让他加件袄子。
直到初冬，他们遇上了仙盟的副盟主。
迭步生见到副盟主时，便觉得不妙，他知道副盟主当年一眼看穿了他的伪装，偏偏副盟主丝毫不觉尴尬，见到穆涟云，远远地便笑着喊了声无近君，接着便上前来了。
副盟主手里抱着一把怪模怪样的弦乐器，过了一阵子，像是抱着手酸，就把它扛在肩头。
穆涟云同副盟主说了许多近日妖物的状况，言及妖物聚集的情形，副盟主也就同她说了些仙盟查到的讯息，请她小心，又说附近说不定有大批妖物啸聚山林。
当晚副盟主便邀请穆涟云去仙盟道友们歇脚的客栈住下，晚饭时，他像是突然瞧见了迭步生似的，对穆涟云笑道：“这小孩儿还跟着你呢？”
穆涟云没说话。
迭步生知道她为难，却也不敢多说，只能缄口不言。
副盟主就爽朗地笑出声来，他道：“无近君，我无意冒犯，说实在的，不像您，我本人对善恶并无什么看法，您就算带着一位妖物，我也不会多说什么的，这个您尽管放心。”
穆涟云“嗯”了一声。
“我就是好奇，”副盟主问，“无近君不会是真把他当作儿子了吧？”
穆涟云道：“副盟主说笑了。”
副盟主就笑道：“那你就是受了他的什么蛊惑？”
穆涟云站起身来，准备离席：“这是我的私事。”
副盟主忙拦住她，笑道：“怎么还急了呢？晚辈就是随口一提，毕竟像您这样嫉恶如仇的，怎么就会带着这么一个害人的玩意儿到处招摇——”
穆涟云道：“——副盟主慎言，迭步生从未害过人，我——”
“您先别急，”副盟主伸一只手，止住了穆涟云的话头，他拍了拍身侧侍女怀里抱着的那把弦乐，笑道，“您瞧瞧这个，晚辈还没来得及同您炫耀呢。”
穆涟云看了一眼那弦乐器，道：“断恶琵琶。”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这灵器的功用，迭步生看了一眼副盟主，副盟主却没看他，这位副盟主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无近君知道？”他伸手取过那“断恶琵琶”，道，“那咱们不妨奏一曲？”
说着琵琶曲就响了起来，那算不上音乐，只是指甲搁在弦上，尖刻又滞涩，迭步生听着，感到自己五脏六腑都被自己的灵流搅动了，他的丹也极不安分，像是要从他的心口跳出来似的，他稳不住灵力，很快就跌跪在地上，不是疼，是洪水一般的不安，他流出眼泪、淌出口涎，极沉醉、极悲痛，他听见穆涟云阻止副盟主的话音，只是音乐仍旧没有停。
“好了。”副盟主笑道，“您请看。”
迭步生这才回神，他蜷缩着身体跪在地上，一颗珠子被他吐了出来，上面还带着灵力，他的胳膊被穆涟云拉起来，他看着穆涟云，穆涟云却是又惊又疑地看着地上他吐出来那个珠子，喃喃道：“……这是什么？”
“他杀过人，”副盟主道，“不多，就一个，这是那个人化作的修为。”
迭步生忍着疼，还是强撑着身子，从地上抬起头来，对穆涟云解释道：“我没有杀过人！阿娘，我不是妖，我——”
他早就想说自己的来历，他本来是仙界的麒麟，他是瑞兽。可是他总想着自己现在被贬下凡间，心口里的那枚丹的确和妖丹没有什么差别，凡人是看不出差别的，迭步生害怕穆涟云的剑，更害怕穆涟云的不信任。
迭步生这话没有说完，穆涟云就一把将他的前襟扯在手里，照着他的脸打了一巴掌。
迭步生愣住了，一半是不相信穆涟云会当着外人的面打他，一半是了然了。
他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我不是没有查过！”穆涟云对他吼道，“我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日我识破你时，你亲口所言，你说你从未做过恶，那之后的账我不和你算，在那之前，你没有吗！”
迭步生看着她，那神情跟从前一样。
穆涟云有些恍惚，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明明眼前的就不是她曾经以为的那个迭步生，可是一旦他露出那种神色来，一旦他那样那眼珠子看着她，她心里就知道自己还没忘。
“那天晚上你去打猎，原本——原本你是去打猎的，但是后来囡囡去找你。”穆涟云神情近乎破碎，她问他，“是不是她？是不是你杀了她？我就片刻……片刻没有看住你。她当时才多大？她同你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你怎么下得去手？就因为她是我亲生的女儿？”
迭步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你是这么怀疑的？”
穆涟云说了这些话，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深深吐纳一回，道：“是。”
“就是因为她是你的囡囡！”迭步生嘴唇发颤，道，“你让我护着她，你让我不杀人，我没有！我全答应了！我多想杀了她！是！她是你夫君、你道侣留给你的，你宝贝得不得了！我偏要杀了她！我不仅要杀了她，我还割她的肉煮给你吃！我让你把你的仇人当作儿子来养！”
穆涟云用尽浑身力气挺直脊梁，稳住道心，却依旧浑身发冷。
“你真的把我当作儿子吗？”迭步生笑了起来，他没打算哭，可是他仍感觉到眼泪止不住地流道，“就因为这位副盟主的一句话，就因为我是妖，你突然就开始怀疑囡囡的事了，明明之前你吃她的肉时，都没疑心的……对，冰天雪地里，别说鹿了，什么都没有，只剩人了。”
穆涟云的手颤抖起来，她反手拔出腰间的剑，裹挟着十足的修为一挥剑鞘，迭步生受了她这雷霆一击，摔在墙上，掉在地上的时候鲜血吐了满襟，但他还是笑。
迭步生笑一声，又呕出一口血来，穆涟云已经拔出了剑，剑尖仍指着他咽喉，迭步生问她：“你为什么要怀疑我？真的就因为我是个妖？”
穆涟云已经强自镇定下来，虽然她的心里念头杂乱，面上却不显，她道：“天生邪性，手段残忍，难道你还算是人？”
迭步生仰起脸来，靠在墙壁上，道：“我要是不说呢？仙盟是不是打算对你用搜魂？”
搜魂是一种修士发明的手段，专门用来查一些妖物造成的旧案、悬案，只是用搜魂时，被搜魂的修士也会重新经历一次案件发生时的场景。穆涟云曾经提起过，如果她真的有勇气去查她家族被灭的真相，她就会请仙盟对她用搜魂。
穆涟云道：“这是我的事。”
“搜魂倒是不必了，”一旁的副盟主从桌边站起来，“但是你既然承认杀了穆涟云的女儿，便受仙盟剜眼之刑，枭首，取出妖丹，三个月后销毁。”说着，他一挥手，旁边的侍女便托上来一柄解腕尖刀，示意穆涟云取用。
“无近君，或许这种家仇，您想要亲自来？”副盟主问道。
迭步生看着那柄刀，它被穆涟云拿在手上，这时候，迭步生反而不害怕了，这总归是凡尘中的一段渊源，他或许做错了，如果穆涟云要他的眼睛，那就拿去吧。
迭步生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眸子已不是人的眸子，他显露出蛇的竖瞳来，穆涟云神情默然着，很快动了手，将他的眼珠剜下，放在一旁盘子上的茶杯内，那眼珠的血很快就被茶水收去，眼珠渐渐泛起光芒，燃起一簇青色的火焰。
迭步生拿他仅有的左眼看着那柄尖刀，穆涟云拿得不稳，刀尖在他的眼前颤抖，迭步生察觉到自己的血合着眼泪在脸上流淌，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来世，若他也有来世，那他还会不会记得穆涟云。
“阿兄！阿兄！！”
迭步生站在林中，正挪着枝杈，突然听到遥遥地传来囡囡的声音，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树枝，喊道：“囡囡——”
囡囡跟穆涟云学的本事，不比一般女孩，即使这般风雪，她也如同林中小鹿，一蹦一跳，很快找了过来，她一边跑过来，一边焦急道：“阿兄？你猎到东西了吗？”
迭步生道：“尚未。阿娘的热症退些了吗？”
囡囡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闻言冻得通红的眼眶更红了，她道：“阿娘晕过去了，阿娘是不是不行了？”
迭步生一怔，半晌他道：“说什么呢！”
囡囡被他这么一震，不敢说话了。
迭步生叫她安了心，自己心里却乱了，他带着囡囡往回走，怕她在风雪里呆久了冻坏了，只说在回去的路上看看有无可猎的东西，他心里却知道不会有了，他找了半日都没找到，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难道他要把穆涟云的命拿来碰运气吗？穆涟云会不会死？
他想起近日所见，平日里丰润美貌的女子，现在瘦的可以摸到骨，连同脸色也灰败了，修士会被饿死吗？迭步生不知道。穆涟云要是死了，他怎么办？
迭步生突然害怕极了，就算他真的猎到了兔子，他们三个，能挺过这个冬天吗？穆涟云都快要死了，他就算再听话，又有什么用？
囡囡走在前面，见他停下来，回头来看他，道：“阿兄，快点！要是错过了兔子就不好了！”
步燕。
囡囡其实是有名字的，可是穆涟云从来不那么叫她，像是她永远都不会长大，穆涟云永远把她当小孩子，步燕她那么吵闹，那么顽皮，那么不学无术，连拉弓都费劲。
迭步生应该是厌恶步燕的。
“阿迭，你护着囡囡，好吗？”
“迭步生，不能杀人。”
迭步生长出一口气，快步追上了步燕。
对了，要是步燕轮回了的话，他和穆涟云就可以两个人熬过这个寒冬了，而且步燕是穆涟云死去的夫君的孩子。
他扎第一刀的时候还是麻木的，步燕却惨叫一声，这一声惨烈得他心疼，手止不住颤抖，明明步燕是人，他是麒麟，他杀人如同人杀猪羊，但是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迭步生刚刚一松手，步燕就挣扎着要摆脱迭步生，她甚至跑了几步，血洒在雪地里，惊心的红，迭步生心里全乱了，他想到穆涟云，步燕最喜欢跟穆涟云告状了，他情急之下，换做原本成人的形态，将那个女孩儿死死地按住了，第二刀的时候，步燕就发不出声音来，可是那声惨叫还响在他耳边。
迭步生赶忙拉开自己的衣襟，打开了心口的冥河，把步燕的手握住放在里面，步燕满眼恐惧地望着他，不明所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法把她渡往冥河，她的手从里面掉落出来，她的灵魂执拗着不肯离去，她的嘴唇嗫喏着，喊了声“阿兄”。
迭步生没有办法，他不想再听到步燕的声音了，他用了八刀，让自己冷静下来，让步燕的灵魂没有办法再寄存在肉身里。
他终于将她送往冥河了。
迭步生不敢哭，他怕穆涟云看出什么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重新穿好厚重的衣服，尽管他并不需要。过了很久他眼眶发干——
——杀都杀了，好歹是块肉呢。
他坐在尸体边的一阵子里，想了很久人才会想的事情。他想着，穆涟云对他那样好，像对待亲儿子那样对他好，一半是穆涟云心善，一半是穆涟云要一视同仁，所以步燕有的，穆涟云也不会少了他的，穆涟云对他的好，有一半是因为步燕。
这下好了，穆涟云会全心全意对他好了。
这么一想，迭步生就没那么害怕了，他觉得自己不像个麒麟，而更像个妖。这么想着，他就把刀举起来了。
一个月后，燕池张灯结彩，庆贺太子大婚。
穆芳主嫁入东宫时，接亲的车队从驿馆一直行至皇宫，北荣并没有什么喜帕遮脸的习俗，因此当街拜见的北荣百姓们得已一睹南国公主的桃花面，虽然百姓们都知道这是太子接亲，但是不禁也为这位公主唏嘘一番——毕竟太子的风流传闻街头坊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承叡在那之后又去了一次北荣皇宫，却没有找到迭步生的气息。迭步生确乎是信守承诺，离开了皇宫，可能正在风荷滩等这一百年赶快过去，穆芳主转世投胎，好去找到下一世的苦主。
自从他和崔楹的障云千金阙和谈后，崔楹似乎也从那座小岛上迁走，寻找下一个地方设芥子境。李承叡现在的任务只剩下守着昆玉玑，可是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年了，昆玉玑的运气好到出奇，竟然一次都没有呼唤他。
抑或是北荣天之所向，那些妖怪都喜欢到南边作妖。李承叡想到。
总之，来年草长莺飞的时候，李承叡便拜访了碧霞，求见碧霞元君，想问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参加狐仙考。
往日李承叡来时，碧霞元君总是不在，这回倒让他碰了个巧。碧霞元君刚从西王母那拜访回来，见到李承叡在大殿中等候，便微笑道：“好久不见你了。”
李承叡作揖道：“几年来一直忙着元君交托的事情，是好久未见了。”
碧霞元君笑道：“我听说你做得很不错，我已经向天庭提起此事，天庭已经派下了你的狐仙考。”
李承叡一时十分惊喜，道：“是吗？”
碧霞元君收敛了笑意，略严肃些，对李承叡道：“自古以来，狐仙考时参加考试的狐狸们都是在人世间接受天庭的考题，你已经在世间许久，可千万不要当局者迷。”
李承叡敬听着。
碧霞元君接着道：“你在碧霞境中呆上些时日，不要去看、也不要去听世间的种种声音，等到人世间过了四年，你再去四处走走，天庭会指引你的。”
李承叡便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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