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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结因果

    从那以后半个月,昆玉玑因为被楼灵雨恶心得够呛,再也不往北荣队伍那边走了。

    不过因为这档子事,她和穆芳主倒是两厢默契,重归于好。总共也没多少日子能呆在一块,昆玉玑跑去给她送了一次棋谱,之前的龃龉就算过去了,穆芳主每日有许多时候在马车里打棋谱,一面打一面同昆玉玑讲,她打了七百多局,昆玉玑仔细看了不下五十局,也略通一点。

    恐怕国手发起狠来,也没像穆芳主这样打棋谱的,昆玉玑猜想她是输了三局给那个衣冠禽兽,心里十分的不服气。

    半个月后,队伍便抵达了燕池。

    燕池街道比京华宽广不少,虽然路上一过车马便有许多扬尘,比不得京华遍植柳树高杨。他们住着的地方和燕池的大街相去不远,抵达的第三日下了一场秋雨,昆玉玑便又冻得把自己裹成了熊。因大街上疏通不太好,便有许多泥,昆玉玑更加不想出门。

    这期间,来了一个难得的客人。

    昆玉玑也没想到昆吾会来,说实在,就是李承叡她也好久没见了,对这位真君她更是没什么印象。这位真君似乎很忙,他来的时候昆玉玑正和穆芳主呆在一块,等昆玉玑回到房中时,他已经放下东西离开了。

    昆玉玑看到桌上的仙果和一个木盒、一个信笺,才知道昆吾来过。

    昆玉玑打开信笺,这才想起自己的生日的确快到了,既然之前这位真君说自己前世是他恩人,他知道自己的生辰也是自然。但是怎么说呢……就是家里新运来一块太湖石,商家那边来的人也要和主家见个面、打个招呼,这番送礼却见不着人影,心意像是到了又像是没到,总之让她有些奇怪。

    因此那仙果她没吃,拿去给蒲霜致吃了,小孩正是贪口腹之欲的时候,又总吵吵晚上做噩梦,梦里总是被许多鬼影举着火把吓唬。昆玉玑诓他说这个是治做噩梦的,不知是仙果神奇还是小孩心定了,蒲霜致当真少了很多噩梦。

    至于木盒里的礼物,是一枚簪子,和之前李承叡手上那柄很像,昆玉玑当时很想要,尤其当她看到褚雁飞戴着那柄簪子时的招摇劲——可其时的心境已经淡去,再想起来,现在看着又觉得太艳了,似乎还是更配褚雁飞或者穆芳主这样的美人,她觉得自己戴黄宝石就挺好。

    她觉得和妖界和仙界的关联现在想想有些像年少时的一次奇遇,笑了笑就把木盒盖上,收到床前的柜子里去了。

    这些天孟师忙得不见人影,总是入北荣皇宫去。昆玉玑有一回等他回来,等得在床头拿书遮着脸睡着了,也不知道是梦还是醒着,她看到孟师回来的时候吹灭了烛火,揭开她掩面的书本来,似乎在床边坐着看了她许久,昆玉玑很想醒过来,但也许是太累了,挣扎间也只是微微睁开眼去拉了一把他的袖子。

    十一月初有北荣众神教的一个节日,传说中这日是长着牛头的神为大地带来瑞雪的日子,不少人会扮作不同神祇在街上游行跳舞,还有踩高跷的艺人会扮演这个牛头的神站在高处,一直喧嚣到凌晨才结束。

    索性会吵得睡不着觉,昆玉玑就喊上穆芳主一齐去瞧个热闹,至于蒲霜致,他太小了,昆玉玑怕把他弄丢,就不让他去,好在蒲霜致好像也不太喜欢过节,吃完晚饭就去画画了,虽然恹恹的,但也乖巧。

    比起真正的妖怪,昆玉玑还是喜欢人间的热闹,到了夜里,这群人点亮火把火球,将油浇在绳端绕在颈上,靠耍脑袋晃动火球,带出一个完满的圆来。起初穆芳主还嫌吵闹,后来看他们跳得欢快,又神乎其技,有时也鼓起掌来。

    带众游行的主神戴着一个牛面具,他踩着足有一层楼那么高的高跷,袖子足有两尺,却靠着臂力舞动,这般沿着城游一圈。或许因为有些紧张,那面具一不小心被袖子勾着牛角扫下来,正落在跟在下面的穆芳主怀里。

    大家对佳人十分热情,呼喊着叫穆芳主扔上去,穆芳主何曾凑过这种热闹,红着脸扔了一回,可惜没扔太高,人群又喊着“再来”“再来”,穆芳主有些不好意思,捡起面具来含笑看了昆玉玑一眼,昆玉玑便执着她的手帮她扔得准些,上头的艺人伸了伸脖子,往面具系的绳内一钻,脚步踉跄一下,终究是重新戴上了面具,赢得了一阵掌声。

    “好玩不?”昆玉玑问她。

    穆芳主整理了袖子,兴致勃勃地点点头。

    高跷走得快,她们跟了一会儿,穆芳主便说她出了许多汗,昆玉玑怕她得了风寒,就找了家路边的铺子坐下,买了刚打的糯米糕吃。

    起初穆芳主照常有说有笑,指着过路撒盐祈求瑞雪的人和昆玉玑说话,但后来她脸色骤变,突然拍了拍昆玉玑,把昆玉玑都拍疼了,穆芳主问:“这火怎么变成苍色的了?”

    昆玉玑一愣,说来也怪,当她抬眼看向街上的时候,本来火焰都还是黄橙的颜色,可穆芳主这话说话,那火光跳动一下,渐渐变成了苍色,仿佛鬼火似的。看到昆玉玑的神色,穆芳主知道自己没看错,她当即就坐不住了,忙拉着昆玉玑,先行站了起来,道:“是他来找我们了!是迭步生!”

    “什么?”昆玉玑被她拉起来,匆匆出了铺子。

    “风荷滩的妖怪。”穆芳主满面焦急,拉着昆玉玑的手也在颤抖,她强自镇定,说道,“因为我拿走了他的剑,那把剑呢?”

    昆玉玑倒不慌张,她道:“你别急,他要是想拿回剑,多的是机会,何必等我们到了燕池再动手?”

    听了这话,穆芳主才渐渐慢下脚步来,她深呼吸片刻,看了看满街的苍色火焰,的确除了颜色邪门外,这些百姓看着和方才没什么不同。

    “我们什么也不做?!”

    “我们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昆玉玑拍拍她的肩,道,“这人多,回到驿馆你单独坐着,不是更害怕?”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穆芳主再也没能放松下来,脊背一直僵着,有艺人凑近向她献艺,她也只是强牵一下嘴角。

    这般慢慢走了片刻,忽然街道中间被人叫开一条路来,过了一车猎物,随后是亲王的车驾,昆玉玑猜测这是秦中王打猎归来,但车帘被夜风掀起的时候,露出来的脸却是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就这么瞬息而过的片刻,那男子却察觉到她的目光,往这边看了过来,他眼底映着苍色的火焰——叫昆玉玑来说,他看着虽然是个人样,但并不像人。

    她怕穆芳主害怕,也就没有多说,只是这男子车驾并没有远去,而是停了下来,这下,全街上的人都看见亲王车上下来一个人,他戴着北荣众神教众佩戴的银耳环,身上穿了极为繁复的苍色礼服,缀着许多颗珍珠。

    秦中王楼瞻随后从车辕探出头来道:“怎么?你见着熟人了?”他说完这话,看见了穆芳主,那眼神像是看着一只未曾射中的大雁。

    穆芳主这时也看到了那个陌生的男子,昆玉玑见她神色含惧,却又勉力挺直脊梁,就猜出这个男子恐怕就是风荷滩的迭步生,她想起白和砚的话,鬼神未必不可以入朝做官——看来这个迭步生虽然说是在风荷滩清修不让人打扰,自己倒是很愿意打扰北荣皇宫。

    迭步生走到她们面前来,看着穆芳主,道:“你是来嫁给楼灵雨的?”

    穆芳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才道:“……是。”

    迭步生仔细看了穆芳主一眼,袖手道:“你是做妾,还是正妻?”

    昆玉玑有些愕然,穆芳主则是敢怒不敢言,她道:“当然是正妻。”

    “是吗?”迭步生皱了皱眉,好像这件事和他听说的不太一样,这话说完,他忽然伸出手搭住了穆芳主的肩膀,他这一下把穆芳主吓了一跳,穆芳主下意识拉紧了昆玉玑的手,她们一阵恍惚,便瞬间从集市里到了郊外的一处水边,迭步生突然使了很大力气将穆芳主单手拎了起来,往河里走去。

    穆芳主吓得尖叫一声,忙喊道:“玉玑姐姐!”

    昆玉玑有心救她,但任她怎样往前跑,这一段距离却怎么也缩不短,她眼见穆芳主已经被迭步生按着头埋到水底,忽而急中生智想起方才她和穆芳主一同被带到这边的情形,立刻抛出绳镖绕住了迭步生的手臂,这一下她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跑到了迭步生身侧。

    “你做什么?她又不曾招惹你!”昆玉玑一边喊,一边勒紧绳镖,但换做常人,早就见血乃至脱一层肉下来,但迭步生却像是未曾吃痛。

    迭步生甚至同她慢悠悠地解释:“我不是在杀她,我送她入下一个轮回。”

    昆玉玑看着穆芳主挥动手臂挣扎,水面荡着碎裂的月亮,冒出一串又一串泡泡,昆玉玑伸手抽出腰间的匕首想要扎向迭步生的眼睛,腰间却突然像被人合抱住,重重往后甩去,她在地上翻腾几圈,好不容易爬起来,她发觉迭步生的华服下探出一条包覆着鳄鱼鳞甲的尾巴来。

    迭步生一双眼注视着被他按在水下的穆芳主,他的颔下颈侧又张开一只眼睛来,挪动着瞧向昆玉玑这边。不仅如此,他身边突然燃起一圈苍色火焰,燎着了岸边的草地,将昆玉玑隔在这边。

    昆玉玑情急之下,只得一把扯下李承叡送给她的平安锁,往火中扔去。

    “怎么回事?”

    李承叡果然出现,只是口气不太好,他作狐狸形态,熄灭了身上的火焰,“咱们打交道好久了,你不知道我是水系——”

    “快去救人!”昆玉玑催促他。

    李承叡显然是已经歇下,却被昆玉玑叫来,纵使是狐狸脸,他的神色也不大好看,昆玉玑又催他“快啊”,他这才甩了甩尾巴,霎时这条宽五十步的河便像是突遇水闸,发出一声轰鸣,水流翻卷而起,从中被截断了,不一会儿昆玉玑便看到水渐渐落下去,而穆芳主咳嗽着,显然还有一口气。

    迭步生松开手,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玩意般看了一眼李承叡,道:“妖?”

    李承叡提起一只前爪,略略伏低身子,像是行了一个礼,道:“我乃碧霞元君养大的狐狸,不日应考登仙。同是和凡人有因果,彼此互相体谅?”

    迭步生看了一眼昆玉玑,那道火的屏障像是开了一扇门,昆玉玑当即想要起身去看看穆芳主,这时却突然感到疼痛,捂着肚子歪倒在地。

    迭步生道:“既然你坚持,不过是再等百年。”

    李承叡于是用一股水流托起穆芳主,将她放在昆玉玑身边,李承叡对迭步生多说一句,道:“多谢。”

    迭步生道:“代我向碧霞元君问好。”

    李承叡那张狐狸脸摆出他惯有的笑容,他道:“自然。”

    等迭步生走后,李承叡才化作人形,他见穆芳主相当畏惧地看着他,索性不跟她搭话,而是问昆玉玑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昆玉玑疼得轻嘶,一时说不出话。李承叡便道:“支使我倒是神气,这会子又病歪歪的了。”

    他刚要把离他近些的穆芳主挟在腋下,穆芳主却伸出手来推拒,李承叡于是脱了外袍将她裹着扛在肩头,然后问昆玉玑道:“你能自己抱紧吗?”

    昆玉玑皱着眉点点头,忍着疼抱着他的脖子。

    到了旅舍前,李承叡先是放下穆芳主,也不去管她打量的眼神,这边刚要放下昆玉玑,昆玉玑却不松手,喊道:“疼疼疼、我疼。”

    她的冷汗都粘在李承叡鬓角,李承叡便问:“你小腿骨折了,还有哪疼?”

    昆玉玑道:“……腰疼。”

    李承叡被她这么勾着,只得慢慢站起来,重新让昆玉玑挂在他身上,缓缓往驿馆里走,只是还没走到大门口,一旁忽然有人喊:“夫人!”

    李承叡一愣,当即想要松开昆玉玑,但是随即反应过来他一松手恐怕昆玉玑就要散架,那边跑过来一个小将士,昆玉玑十分艰难转头看他,道:“是你啊……姜兄还在集市上吗?”

    那小将士忙道:“见您和公主一眨眼就凭空消失,姜都督急得要命,赶紧去找孟将军了。”

    昆玉玑忙道:“抱歉抱歉,吓着你们——”

    她正说着,忽然看到孟师正策马过来,吓得昆玉玑赶紧就松开了李承叡,但这一松之下疼得她好似五脏六腑移了位,于是赶紧往穆芳主身上倒去,穆芳主本就力气不大,再加上先前受了惊吓,退了一步才将昆玉玑抱在怀里,只堪堪用双臂环着她腋下提着她——那滋味还不如呆在李承叡身上呢。

    李承叡站在原地整了整衣襟,这才看到孟师,他眨眨眼,不着痕迹退到穆芳主后头去。

    在孟师一旁下马的姜玉衡亦是觉得这一幕相当精彩,赶紧去看自家将军的神色。孟师将缰绳往马背上抛去,但没抛准,反而打着了马眼睛。他快步往这边走过来,问昆玉玑道:“受伤了?”

    昆玉玑看他神色不妙,知道他约莫是生气了,又见李承叡一句话不解释,赶忙对孟师道:“是……我好疼,根本站不住,就让芳主帮我挪进去,不劳烦你了。”

    姜玉衡赶紧跑过来,道:“北荣太子安排了医师,我已经派人去叫了。”

    孟师没说话,穆芳主瞧他一眼,慢慢将昆玉玑往驿馆里扶,只是那只断了的腿就软绵绵地拖在地上。

    医师很快就来了,经诊治,腰疼是因为重摔之下筋脉有些错了位,推回去就好了,至于小腿则的确是骨折。孟师在一旁看着,对昆玉玑道:“等修养好后,你少去外面走动。”

    昆玉玑正想问为什么,突然那医师像是和孟师串通好似的,给她推拿了一下腰间,疼得她赶紧咬紧了牙关,待腰治好了,她喘着气缓过那阵疼来,也没精力和孟师说什么了。

    等到腿骨也被固定好,孟师这才上前来,似乎想把昆玉玑从椅子上抱起来,昆玉玑抬眼看他,却没法和他四目相对,又见他目似昏星,忙道:“我软甲还穿着,好重,让丫头扶着我就好。”

    孟师却道:“抱得动。”一把将昆玉玑抱起来,往楼上屋内走,只是他一回身,正遇着坐在楼梯下面喝茶的李承叡。

    李承叡自进旅舍来,照顾公主的照顾公主、照顾夫人的照顾夫人,他也睡不着了,索性便自己向店家讨了一杯茶来算作报酬,这时看到孟师往这边看过来,一副欲言又止、如鲠在喉的模样,他知道自己现身得不巧,一回两回都是他,恐怕孟师起了疑。只是这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李承叡也不欲和小辈计较,遂放下茶盏,道:“不必谢,早点歇息吧。”

    孟师也便朝他点了点头,随后拾级而上。

    昆玉玑被他抱在怀里,总觉得风雨欲来,十分不自在。到了房间门口,孟师一脚把门踢开,力道虽然不重,但也不轻。他把昆玉玑放在床上,这才问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昆玉玑赶忙解释,好在孟师已经知道神鬼之事,解释起来倒也不麻烦。只是孟师却不像上回那样轻描淡写,他道:“你很招这些东西,在北荣,今后还是少出去为妙。”

    昆玉玑自己不出门是一回事,不让她出门是另一回事,她忙道:“为什么?就算我真的招这些东西,躲在屋内也无济于事。”

    孟师深深看她,半晌才道:“我怕你被人觊觎。”

    “谁会觊觎我?今天迭步生是冲着穆芳主,不是冲我!”昆玉玑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和他四目相对才明白过来,“李承叡?!我和他清清白白。”她说了这话,孟师却只是瞧了她一眼,不像是接受了这说法,亦不像是要责问她。

    他责问她倒还好了!昆玉玑愈觉得孟师有些不可理喻,提高了声调道:“这些日子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我每每要和你谈些什么,你总是这副模样。”

    孟师听她这么说,也十分不忿道:“一次是他,两次是他,你要我怎么想?”说着,他快步走过来,起先把昆玉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做什么,谁知他只是伸手越过昆玉玑,一下将床头的抽屉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抖在床头,孟师质问道:“这又是什么?”

    昆玉玑起初还不明白,直至她意识到那柄昆吾送她的簪子,她才又像是猜到,又像是没猜到般怔愣片刻。

    可她这番怔愣,落到孟师眼里,又是别的意味。

    或许是他们谈话声音高了些,这时候门突然被敲响,孟师说了声进后,进来的却是穆芳主——她住在隔壁,能听到也是正常。

    穆芳主劝道:“我——我在隔间略听到一些……今日之事全是因我而起,表哥和玉玑姐姐不要为此闹得不愉快。”

    孟师从前总是以待公主的礼节待她,此刻也失了耐性,全是对着表妹的神态,他道:“你管这些作甚,回去睡你的觉就是了。”

    穆芳主也瞧出他生气,并不走,又对昆玉玑道:“那风荷滩的妖怪,多半是冲我来的,今日连累姐姐……先前也连累姐姐,还没给姐姐赔罪呢。”说着,便福身行礼。

    她这一番,一半是真为了赔罪道谢,一半也是做给孟师看的,只是难免显得生分,昆玉玑一面还生着孟师的气,一面也和穆芳主道:“这全是我看着节日热闹,要拉着你出去逛逛,你向我赔什么罪?”

    穆芳主也忙接着演戏道:“不,就算今日是这样,先前在风荷滩,也是我——”

    “公主是该给你赔罪。”孟师忽然看向穆芳主,道,“只是昆玉玑今日摔断了腿,是她非要保护一个饮鸩止渴、自命不凡之人,纯属是她自找的。”

    穆芳主被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发难弄得半天哑口无言,昆玉玑也一样,只是她比穆芳主还是更明白孟师些,她先回过神来,道:“你发什么疯?!究竟我哪里得罪你了,芳主又是哪里得罪你了?”

    孟师不答,反而问穆芳主道:“近日你总是和你表嫂在一块,那个男人,你是头回见吗?”

    换做方才,穆芳主肯定实话实说,可经了方才,她知道表哥是真有火气,一时犹豫半晌。孟师见状,一挥手,道:“罢了,你回房吧,本就不关你的事。”

    穆芳主自小和这位表哥还算熟悉,此刻看他脸色,却不大敢说话,闻言只好默默回去了。

    昆玉玑见穆芳主离开,仍是一头雾水,她道:“我是受了伤,李承叡才抱着我,你何必把我往那些腌臜事上揣测?”

    “揣测?那你听听到底是揣测,还是就是事实?”孟师打开了那木盒,取出簪子来,道,“我本也不想对你妄加揣测,我是信你的,当初成亲的时候,你说你不是朝秦暮楚之人,若不是和你心上人已经断了,你断不会答应嫁给我,可是如今呢?”

    昆玉玑隐隐猜到他会说什么,果然,孟师问道:“你敢不敢告诉我,你当初的心上人是谁?”

    昆玉玑觉得他实在聪明,一面又无法理解,她道:“你早猜到了?”

    “本就不难知道。”孟师掷了那枚簪子,直起身来,道,“你若是心悦谁,早叫旁人都知道了,那段日子突然出现的,不也就是这位已有妻室的李公子吗?你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然不甘愿做妾。”

    昆玉玑嗤笑一声,像是没想到他这一番话似的。

    “别说他了,你最近成日里在外游玩,楼灵雨、连同那些跟着你的人也不是什么……今日说到这,我干脆也直说了——我本也不喜欢旁人跟着你的。”

    昆玉玑更觉得好笑,她问:“怎么?你要是娶我的时候觉得我会成日呆在房内绣花,那你可娶错人了!”

    见孟师转身坐在次间桌边的椅子上,昆玉玑便道:“我自己的安危自己知道,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会看着逃,也不给你添麻烦。”

    孟师正拿了倒扣的杯子倒茶,闻言放下茶壶,目光落在空处,道:“我从不觉得你给我添了麻烦,我们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才是真正清清白白!”他说到此处,像是哽了以下,又像是什么也没有,他道,“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左右不过是一桩圣上促成的婚事,我自然尊重你的意愿,随你想去哪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昆玉玑皱眉道,“圣上促成?你当初在我家校场请我考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算什么?”孟师听她提起当初,更是十分焦躁,又多几分难堪,他道,“不过我单向你投了投名状,你自然是不必回应的!”

    昆玉玑闻言,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孟师什么意思,她气得不行,顺手抓了一个硬疙瘩便往孟师身上砸,可怜昆吾送给她的礼物被扔出去,好在被孟师接着了。

    “你怎么就这么——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昆玉玑喊道。

    她刚说完这句,委屈得要命,本想跟孟师大吵一架的,但是无奈她本来就是色厉内荏的一个人。话音未落,眼泪倒是先扑簌簌落了几滴。孟师见了,本是心里一股暗火,却又一时无措起来,他本来还想着安坐如山,等到昆玉玑拿了手绢擤鼻涕,他才坐不住了,慢慢走到床边坐下,道:“……玉玑?”

    “怎么突然哭了?”孟师有些着急,他全然没有劝慰女子的经验,只得干巴巴道,“别哭了。”

    昆玉玑也觉得丢脸,把剩下的眼泪憋了回去,道:“……你就只听我说了什么,不看我做了什么吗?我还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呢,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走的时候我娘哭了好久——她都是偷偷哭,我没听到的还不知多少次呢。”

    孟师不吭气了,他也放缓了语调,覆着昆玉玑的手,道:“我自然知道你待我仁至义尽,但、但你日日不在我身边,我见不着你,总是——”他这般说着,也有些难为情起来,说不下去了。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心上人,左右不过是当时少年不懂事,我提都不想提了,我又怎么会是要名分、分嫡庶的人!”昆玉玑骂他道。

    孟师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一开始本就怕自己误会,才始终没有说,他们本就是圣上赐婚才结为夫妻,有些话若是说出口、说明白,这夫妻还做不做了呢?他……宁愿做对举案齐眉的假夫妻,也不想做失伴飞的鸳鸯。

    “那你、那你本可以同我说的,李公子刚来的时候——”

    “你又跟我说了什么!”昆玉玑反问他道,“你从来也什么都不跟我说!就连芳主她出逃,你发令改道,整支军队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

    见孟师无言以对,昆玉玑才好受些,她道:“这支簪子说来话长,但不是李承叡送的,你可真会猜!猜得这么离谱了,也不叫我知道,若不是今天你十拿九稳了,要来捉我的奸,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呢!”

    孟师辩解道:“我不是——”

    “我日日不在你身边?是你日日不曾见到人影!自从上回你作弄我,你倒像是黄花闺女受了玷污似的绕着我跑,近日更是又整夜整夜不睡觉,我要三更起来,才能跟你说上几句话,哪家的夫妻是这么过日子的?”

    孟师软了语气,和她目光相接,道:“我……我只是睡不着。”

    昆玉玑和他这么互相望着,心里虽然还在生气,可终究是想起他待自己的好来——这天底下恐怕没几个人像他这样明明觉得自己被戴了绿帽,还这么周全护着她的人了。此刻又见他百口莫辩的眼神,才硬着语气关心他道:“想什么睡不着?”

    孟师声音更低了,他道:“簪子。”

    他说:“我见这簪子,分明就是李承叡手中过才有的工艺,连同我祖母的母亲留给她的那柄红宝石簪子也是这个样式,我以为、我以为……我越想越睡不着。”他说到这,又急着道,“不过你既然说了不是,我自然信你。”

    昆玉玑冷哼了一声,道:“你若真的信我,就不该有今日这番责问。”

    孟师没说什么,他这一番发脾气,像是把足月没说的话全说了。他不发一言,只悄悄和昆玉玑靠在一处,昆玉玑却坐得很直。

    “我没先问你,你倒先问我了。”昆玉玑仍有些不忿,她道,“说到祖母,她当初是不知道圣上赐婚,所以还叫你和芳主在一处吗?她总叫你表哥。”

    孟师道:“是。长公主教她这么叫,长公主向来是有的放矢,你也知道。”

    昆玉玑也就明白过来。穆芳主的爹不算争气,而她也总不能一辈子靠着母亲和舅舅,皇子们中,三皇子本来十分稳妥,却因谋逆罪论处,十皇子无意大位,只求自保,也不能指望,而七皇子傅昭……长公主自然要找一个足够可靠的人拉拢过来,为女儿谋出路的。

    “你问这个……”孟师犹疑许久,还是问道。

    “许你捉奸,不许我吃醋?”昆玉玑道,“我膈应许久,不说是因为……我总不愿做深闺妇人的样子。”说着说着,她一想,又破涕为笑道,“你倒是十足怨妇了!”

    孟师启唇欲言,又只笑了笑。

    这一笑,像是冰消雪融了。孟师伸手,有些踌躇,但最终还是揽住她,昆玉玑也松了劲靠在他怀里,她低声呵斥道:“你听我说!我是为了勇敢点,但我随你来北荣,不是出于仁义,我一开始那么不喜欢霜致,但我想和霜致好好相处,还有、还有上回……我若不是心悦你,又怎么会在那种时候亲你呢!”

    本来说这话就够害臊了,昆玉玑不等孟师反应,赶忙道:“你觉得我们之间只有一桩婚事,所以你不愿多干涉我,这很好。但如今你知道……你知道我心悦你了,你也不能干涉我,你这人太古板了,我家可不说什么夫为妻纲的!你要是不想叫我出去,就好好地同我商量,这么干脆的——你还说我摔断了腿纯属活该!”

    孟师本想和她贴面再说话,昆玉玑却一把推了他的下巴,道:“你还说我摔断了腿纯属活该!”

    孟师拿开她的手,辩解道:“……我说你是自找的。”

    “这有什么区别!”昆玉玑道,“若是我对芳主见死不救,你还会喜欢我吗?”

    孟师想了想,没说话。

    昆玉玑抬头看他,这一番剖白,叫她有些不好意思,她问道:“这下,你全明白了?”

    孟师像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最终他道:“……你以前从不说这些。”

    昆玉玑道:“我那是……我那是觉得,你这人好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这回也全是我在说了,好不容易发发脾气,你也说不了几句,锯嘴葫芦!”

    孟师被她这么一批驳,也有些难为情,凑过去亲她的脸颊,刚要去吻她的唇时,昆玉玑却又把他的嘴捂上了,她问道:“等等!还有事情没告诉我呢,你到底为了什么不愿意我出去?说实话,除了吃醋,这回是因为什么才不想叫我出去?”

    孟师像是被她问住了,他默然片刻,道:“也是因为……吃醋。”

    昆玉玑捧着他的脸,斜着眼看他,道:“不要骗我。我要是真被你骗住了,那就是因为我懒得跟你纠缠,你趁着我还有许多热情跟你纠缠的时候,最好是老实点,知道吗?”

    孟师想了想,道:“你的确是很招这些神鬼的,是吧?”

    昆玉玑迟疑片刻,本来不想叫他担心,但是是她先说要坦诚相对的,于是最终她点点头。

    “……我觉得自己无能。”孟师这才道,“若是寻常歹人,我自然能够保护你,可若是神鬼……恐怕、恐怕我不如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李承叡了。昆玉玑简直想叹气了,她有点怪李承叡来无影去无踪,每回都出现得有些不合时宜——虽然当时的确是生死关头,但她喊了李承叡,还是有些后悔。她思前想后,道:“其实,李承叡给我算过命。”

    “他说我二十岁之后有大劫,但是天机不可泄露,不能告诉我。”昆玉玑说道,“他受神仙的命令,在我二十岁之前保护我……说起来,当初我听说我的好运到二十岁就耗尽,我还想着,说不定圣上指婚,这也是一桩坏姻缘呢,两年后孟师或许就纳妾了,可是你看,你不是待我挺好的吗?”

    孟师很笃定地道:“我不会纳妾。”

    昆玉玑笑道:“所以,神鬼之事,也不用太担心,我不信自己的命就这么不好。就算真的命中有劫,我学剑学枪,也是为了能有自保之力。而且听芳主说,她从迭步生那弄来的剑似乎对妖怪有用,要不……就把它交给你来用,这样你也放心。”

    孟师听了,很是情真意切地喊她:“……玉玑。”

    昆玉玑答应一声,由着孟师的额头碰上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