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知薄幸
李承舟一连一个月都不曾回家，回来时像是累极了，李承叡虽然有些奇怪，却不曾多问，只当她是修行得不舍昼夜，由她睡了三日三夜。
又过了大概一月，一日，商乘化难得请他出门同游，虽然李承叡并不喜欢白日里混在人群中间，但因为是商乘化邀请，他也便去了。不曾想商乘化竟请他到了一处僻静的茶楼，去见了媒人。
“是否有些误会？”本来这家茶楼点茶功夫了得，李承叡尝了新鲜，还琢磨着带着人回去让小舟尝尝，现在却是放下茶碗，不知其味了，他皱着眉道，“商二郎，我记得令堂说过，你与宁德柳家有婚约，可是连婚期都定下来，怎么又向我这边提亲？难不成你想要我妹妹做妾？”
他说到“妾”，语气已是不好，虽然商乘化的确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但是若是要小舟嫁过去做妾，这商乘化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商乘化也看出李承叡所想，看一眼旁边的媒人已是十分尴尬，于是开口道：“叡兄，其实那边的婚约已经由柳家退回了，三日前我姑姑寄信告知我此事，今日才斗胆向叡兄提起此事。我本也不钟意他家女儿，只是因家中长辈指腹为婚——”
“退婚？为何？既然刚刚退婚，你又是何时打算着要与我家结亲？”李承叡问道，“听你这话，你钟意我妹妹？你未曾见过她吧，谈何钟意？”
商乘化早知李承叡不好糊弄，也无意糊弄，只是存了点争取之意，早打好了腹稿，此时便叹口气，道：“信中说，是柳家小姐失德，她哥哥觉得辱没门楣，上我家提起退婚一事的，如今柳小姐已经失踪，也不知是不是同人私奔。”
李承叡暂且信了他这话，只是仍沉默着。
至于求娶小舟，商乘化并不想显得太伶俐。李承叡听了，找不出破绽，反而要觉得他商乘化油嘴滑舌了。于是商乘化只答道：“至于求娶令妹，起初我只觉得婚约在身，是有缘无份了，若是叡兄觉得我唐突，我商乘化无话可说。但听叡兄时常提起令妹是女中豪杰，我自然是佩服有之，向往有之。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敢自居君子，叡兄就当我是肖想已久，如今才好开口吧。”
商乘化这般说完，也不去看李承叡的神色，只给请来做媒的会馆老前辈使眼色，这位老先生最是喜欢撮合年轻人，立刻福至心灵，他见李承叡并无怒色，也劝道：“哎呀，这话说得很是，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令妹芳名远播，和像乘化这样的青年才俊很是登对。”
商乘化家境殷实，虽然家中是非多，但李承叡也知道自己妹妹不是会吃亏的性子。若说相配……自己既然欣赏商乘化，小舟同自己喜恶相似，估计也喜欢商乘化这样的机灵劲。只是终究仙凡有别，人妖殊途……这般想好了，李承叡冷着脸瞧着茶碗中白沫，半晌笑道：“先生还是喝茶吧。”
商乘化正以为他要应下来，忙从伙计手里拿了一盏新茶过来，谁知李承叡并不接，对他道：“纵使我妹妹千般好万般好，也不容旁人觊觎肖想，我看你从前和她有缘无份，今日照样也是有缘无份，这话今后不必再说，我也当你不曾提过。”
媒人听李承叡这样一口回绝，很是惊讶，被茶呛住，很是咳嗽几声。
商乘化也很惊讶，但李承叡向来说一不二，他再纠缠也是无用，若是惹得李承叡不快，徒然坏了生意上的大事，于是也就闭了嘴不再说话，只想着总归不是因为柳家的事情，去找小舟，从妹妹那里探探她哥哥的心意——总得知道李承叡为何拒绝，才好徐徐图之。
李承叡这边回绝了商乘化，便立刻打道回府，要去问问小舟的意见——他倒也不知道，若是小舟也有嫁过去的意愿，他会如何决定。说实在，若是商乘化能真正爱重小舟，不出自皮相或者媚术，那……
他方才回绝得干脆，不过是想要商乘化知道厉害。若是小舟不反对，那不若让小舟画一副不那么好看的皮来试一试商乘化？
李承叡这般想着，已经走到小舟房前，他敲了敲门，里面却安静着。
“小舟？”李承叡等了片刻，才道，“……那我进来了。”
他推开门时，里面果然无人，但在李承叡要掉头就走时，突然察觉面前有一层薄薄的音障——这一层音障相当隐蔽，因为所用妖力稀微，恐怕根本遮不住妖的耳朵，只能拿来糊弄糊弄凡人。小舟怎么会设这种音障？再说，设了也就设了，怎么倒像是怕被发现似的。
李承叡感到有些奇怪，随手解了音障，再往里走，却又触及一面禁制。这禁制就嚣张许多，他有些怀疑小舟究竟在干什么，于是也费了点功夫解开了。
李承叡进了禁制，转而往稍间走，再绕过一面镜子，却见到一陌生女子端正坐在圆桌前，背对着他正在下棋，明明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曾回头，只道：“早上起晚了，刚吃过，现下我还不饿。”
李承叡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听到声音，这才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她身上并无妖气，是个凡人，转过脸来时，李承叡也并无印象。那女子看他一眼，垂下眼道：“你又是谁？这是我的房间。”
李承叡皱皱眉，仔细将她打量一番，才发觉她中了媚术。他险些以为褚雁飞一边被怜迷得神魂颠倒了，一边又不三不四地往他妹妹屋里藏人，正要在心里唾弃褚雁飞。但很快，李承叡就辨认出这女子身上残存的媚术痕迹，妖力分明来自小舟。他向来不喜欢媚术，这下更是心里冒火，一面想着小舟每次出门修行，也不知去哪里鬼混，一面又寻思自己怎么没看住她，叫她学了这下流妖术，还使在凡人身上。
“哥哥！”
李承叡听得小舟的声音，沉了脸回身看她，见小舟冲进房间里来，站在三步之外，她脸色苍白，偏开眼神，李承叡便知道她肯定是明知故犯了，他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问你——这媚术是怎么回事？”
小舟眼神飘忽，她道：“你别给她解开，一解开她就寻死觅活、以泪洗面。”
李承叡问道：“是为何寻死觅活？她是谁？”
小舟一副如鲠在喉的模样，半晌长出一口气，道：“其实——其实那一个月没回家，我是找她去了，你不是问我是不是累了么……我是办砸了一件事，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承叡见她知错，也有心认错，心里虽仍是重重疑窦，却缓和了语气，道：“不是早说了，有什么事得告诉哥哥，我尽力给你摆平……说吧，你干什么了。”
小舟走近前来，她这些天憔悴不少，李承叡现在知道她心里有事，一时也有些心疼，反而不去苛责她了。小舟见他在桌边坐下，也变作狐狸，跳到哥哥怀里去，这才道：“我那一个月，换了三张皮和她见面，起初是装作她家家丁和她下棋，后来是装作文士、扮作画师和她品评字画，我换了第三张皮，好不容易她才亲近我，我便说我爱慕她，请她傍晚来书局和我相会。”
李承叡静静听她讲，小舟有些紧张，怕哥哥责怪，兜这么大一圈，赶紧找补道：“我可没用媚术——到这里一直都没用，她也应了我的邀请，我还以为她要和我私奔了，结果她只是来还我前日借给她遮雨的帷帽，说是不能受外男之物……她是个挺好的人，我本想就此了结，不再干涉她了，谁知她的丫鬟多事，我们清清白白，那丫鬟却告诉她家少东家，那少东家派人来将我们抓了个现形，我、我败坏她名声了，可我哪知道？我问过了，这事放在京华，也就轻轻揭过：我不曾拉她的玉手，更别说玷污她的清白啊！谁知放在他们家那边，男女相会都能说成私会，私会又能说成私奔。现在她哥哥就盼着抓她回去，要说她是遭奸人侮辱，自戕而死，这样还能挣个牌坊……”
李承叡本来还抚摸着小舟的狐狸毛，听着听着，十分头痛，手也停下了。小舟也知道哥哥生气，赶紧把头靠在哥哥胸口，压下耳朵瞧着他。
李承叡总算明白了，他有些艰难道：“……她是柳家小姐？你是和商二盘算好了……”
小舟犹豫片刻，讪讪道：“二郎并不知道此事，二郎一向以为我不知事的，他估计只是知道柳家小姐和人私奔吧？”
她竟然还想着在情郎面前装样子？这有什么好装的？
“你既然知道柳小姐是他发妻，就该明白他这人纨绔习气，不值得你如此！”李承叡一时激忿填膺，看了一眼还站在一旁，茫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柳家小姐，头次感到自己没法护短，也不能护短。
也不知道他妹妹向来聪明，怎么这次昏了头失了智，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使了媚术，还牵连无辜！那商乘化的机灵劲不用在发家致富，毛头小子初出茅庐，还以为谁都捧着他、就着他，以为自己是风流的少爷、难得的情种？！
李承叡刚才还想着自己是否话说十分，今后若是小舟有意不好回寰，这下便知道此人不值得托付。李承叡恨不得让商乘化赶紧滚回清源，让小舟早些死心的好。
李承舟打量着哥哥的神色，她虽然知错，但错已铸成，她本就没想着能瞒得过哥哥，早想好了法子，只是没想到哥哥这么快就发觉了柳意忱——也怪她自己没法时时呆在房中。
她想过此事败露该当如何，也做好了准备。只是——只是她想的办法牵连重大，哥哥又发现得这样早，李承舟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此时见哥哥怒极，李承舟不敢失了先机，当机立断，狠下心道：“哥哥，事已至此，我腹中已有他的骨肉，不如就将错就错了吧！哥哥若还记得方才的话，要替我摆平此事，不如——不如帮我保柳意忱小姐一辈子的安乐，总归是我害了她。”
李承叡旦听得骨肉二字，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都僵住。李承舟见他如此反应，更是低声道：“……蛇医前日诊断出来的。我和二郎是两情相悦，哥哥……”
李承叡面色难看，一时红了眼眶，搭在狐狸脊背上的手也收回去了，他叹了口气，撑着前额，一时说不出话来。本来他的辖界渐渐壮大，一切都渐渐好转，小舟也出落得这样卓然……李承叡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稍有疏忽，一个月不曾过问妹妹的去向。
李承舟也有些难受，重新化作人形，嗫喏道：“……哥哥？”
李承叡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你真是……”
这一厢锥心，那一厢自责，一时两人无话，都堵了千句万句在喉头，却又吐不出来。最终，还是李承叡先招来了蛇医，重新问过孩子的情况，就怕李承舟八字和商乘化不合，这一胎是逆天而行，到时候损了根本。
蛇医几日前给了李承舟假孕的术法，此刻进门来，被这气氛和两只狐狸的妖气压得汗流浃背，本想说了实话——这小舟小姐本就和商乘化八字不合，不易受孕，再加之二人并未行周公之礼，哪里来的孩子？可是诊断时被李承舟眼锋一扫，蛇医还是照着商定的谎话说下去。
李承叡听蛇医说胎像不妙，要忌心绪大动，面上依旧沉沉无波，只是揉着山根，过了好一阵子才道：“……那就静养，叫商二来陪，从今往后，会馆那边，他也不必去了，有事叫他的家仆传话——你亲自看着他，教他怎么看顾害喜的女郎！”
说完，李承叡看一眼小舟，终究是觉得多说无用，恐怕还会口不择言申斥她，偏生她现在有孕，又受不得气，于是便拂袖而去。
李承舟坐在原处，原本以为自己算无遗策，现在才知出了下下策，一时难堪有之，自责有之，只是已经悔之晚矣。她只得对蛇医道：“哥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既然你我骗了他，就得一直圆这个谎。”
蛇医自从认了李承叡做主公，还没做点功绩出来，就上了小姐这条贼船，心里暗暗叫苦：别的辖界里只用侍奉一个主公就好，偏生这里有两个！而他口头上也只得连连称是，想着若是李承叡派来别的医师，或是自己研究起这事来，琢磨出自己的把戏，到时候该当如何。
李承舟自然也心有不安，唯恐哥哥瞧出自己不对来。虽然假孕的术法需要许多妖力维持，孩子是假，肚皮的动静是真，这一遭虽然不曾生育，除了妊娠之痛，身怀六甲的苦倒是一样没少吃。她虽然少时随哥哥“打天下”，没少吃苦，但这回却也暗暗知道自己冲动，有些不值，更何况哥哥听闻她有孕，却一直没松口许了她的婚事。她一边懊恼，一边却觉得二郎实在待自己很好，虽然是在做戏，可她疼了冷了，夜里醒来，一向是二郎照顾她，她也便告诉自己，这还是值得的。
二郎并不嫌弃她大着肚子，甚至说笑时道她虽然是假孕，可是却如同真正的妇人般，多了一点少女本不该有的风情，李承舟听了，很是得意——从小到大，谁见了她不说她美？她起先还怕自己假孕失了颜色，现在看来是她多虑。
以前她总以为自己是妖，本领通天，在二郎面前也是游刃有余，如今才惊觉自己愈来愈离不开他。褚雁飞同她玩笑，还说生了孩子就能绑住夫君，李承舟只觉得自己被绑住了，还是毫无自觉、心甘情愿。
唯一令李承舟难受的是，她一面提心吊胆，做了全套的戏，简直都快要瞒过每日跟着她的商乘化了，但哥哥那日走后，却一连数月不曾来看过她。每次怀风来，都只说哥哥最近很忙，可李承舟总觉得，哥哥或许还生气着，不肯来看她了。
怀风起初还给李承叡带些消息，每回李承叡听到商二郎的名字，总是面含愠色，不过听闻商二照顾小舟十分周到，也渐渐放下心来。
李承叡也渐渐想通了——也实在是除了看开些没别的法子，他一边好好养着柳意忱，一边盘算着斩断商乘化和人世那边的来往，就留商二在这狐狸宅子里看顾他自己的妻子。商二就算再不入眼，寄人篱下，也得端正了自身、事必躬亲。况且人寿有限，不过一晃他就该死了，李承叡忍他这一时，也就罢了。
李承叡于是对怀风道：“你看望她就好，只要商二本分即可，不必再让我听到那竖子的消息，等他死了我再去看看小舟和她的孩子。”
怀风不是多话的性子，虽然觉得小舟小姐辛苦，却也没有插手这兄妹间的家事。
直到清源传信，说商乘化父亲离世，李承叡才松口，让他自去奔丧，只是叫他早些回京华，仍旧照顾小舟。
按理说三个月也该回来，偏生商乘化路上磨蹭，逾期不归。李承叡更加火大，从下属中多找了些生养过又忠心的妖怪来照顾小舟，只是还是气她选了这么个不靠谱的玩意，仍旧不与她相见。
又是一个月过去，李承舟的肚皮越发难受，这些个被哥哥派来的妖怪也不是傻的，况且其中还有兔子精这样本就了解假孕之事的，李承舟瞒得过哥哥，瞒不过这些妖怪，只是她虽然虚弱，余威尚存，这些妖怪没一个敢向哥哥报信。
这日，她一时贪嘴，中秋正好蟹肥，也不过吃了两个。腹痛却是实打实的，李承舟从傍晚一直疼到夜里，哥哥的下属虽然尽职尽责，但终究不知冷热，而二郎又不在，她满怀委屈，想着哥哥这会不想消气也该消气了，不然自己痛死在这里他也不来看自己吗？
兔子精受命去李承叡那边，半夜三更惊扰狐狸好梦，她本就心里打鼓，于是避重就轻，只说小舟小姐身有微恙。
果然，在门口守着的驱云便觉得小题大做，道：“既然只是微恙，李书生又不会治病，你该去请蛇医啊。也劝劝小姐，叫她好好照顾自己。”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驱云和兔子精都压低了声音，李承叡却仍是听到了，在里面问：“大半夜的，怎么了？”
驱云于是看了眼兔子精，回道：“说是小舟小姐微恙，请您过去看看。”
李承叡听着，猜是小舟服软了，想和他撒娇一番就把孩子这事揭过，瞌睡还没醒，于是道：“叫蛇医过去看看便是。”
驱云料想李承叡也是如此，便冲兔子精使了个眼色。兔子精也暗道幸好幸好，狐狸没什么脾气，赶紧回去了小舟小姐那边了。
驱云于是又在门口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儿，他将将入定时，李承叡却突然拉开门来，问道：“她怎么？微恙？”
驱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道：“……今晚小舟小姐吃了螃蟹，可能是那个没吃好吧。”
谁知李承叡听了，却神色大变，径自往小姐那边去了。驱云一阵茫然，也拿了李承叡的靴子跟过去，紧赶慢赶到了小舟小姐房前，只听得里面摔碗的声音，紧接着驱云便听得李承叡呵斥：“既然是滑胎，就该用滑胎的药！你当我药理半点不通，拿这些把戏来愚弄我吗！”
蛇医没想到李承叡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一时也编不出谎话来。
方才兔子精回来，说李承叡不会来时，李承舟一个人已是再也演不下去了，谁愿意演一出没人看的戏呢，何况还是忍着滑胎之痛。蛇医刚用药解了假孕的症结，几个妖怪又将小姐的肚皮揉按回去，就差最后一味药下去，看着便如同滑胎一般，这谎言也该结束了。
蛇医当初就担心李承叡会亲自研究药理，果不其然，这会就被识破了，他百口莫辩时，李承叡却也没揪着他不放，不如说李承叡还没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是说微恙吗？”李承叡见着小舟疼得满脸是汗，又想起自己方才疑心她耍花招演戏来搏同情，在房中耽搁犹疑许久，竟没来陪着，一时自责，控制不住脾气，祭出法器来一下把兔子精打回原形，道，“你们究竟怎么在照顾小舟？连我都知道她吃不得蟹肉！”
他将小舟揽着，叫她靠在怀里，这一时动作大了些，小舟也便流着泪，拉了拉他的衣角。李承叡心疼妹妹，只得按捺着怒意重新靠着枕，坐了下来，目光重新落在蛇医身上，他将法器放在床边，锵然一声，他对蛇医道：“重新配药，好好配。”
驱云这才进来，把李承叡的靴子放他脚边，又出去站着了。
兔子精伏在地上，一边疼一边瞧着李承舟。这位小姐在他们面前仗着修为高横行无忌也就罢了，在主公面前装起可怜、扮作天真，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平日里主公也不是这脾气，叫她在这为了个男人作天作地……
李承叡盯着蛇医重新配了一服药来，一边叫小舟再忍一忍。李承舟知道自己是自讨苦吃，却也欣喜于哥哥终究是软了心肠，明知重新配的这服药倒是真正伤身的，也甘之如饴，要接过喝下。
谁知正当此时，那兔子精却从地上爬起来，道：“小姐这样为了个男人，甘愿喝了这碗砒霜，作贱自己，寒了主公的心，也叫我们大家都不痛快！”
小舟脸色一变，抬头看向李承叡，正巧和李承叡四目相对。李承叡一时没听懂兔子精说了什么，只是愣了一下，但见小舟这样看自己，他再迟钝，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我们妖怪玩弄人心，自由自在，不是很好？”兔子精说，“主公还不知道，小舟小姐用了假孕的术法，辅以药膳，正好和这碗安胎的药是相克的，为了个活不过百岁的凡人，这值当吗？”
李承叡定定看着小舟，他从没这样看她，眼神锐利，像是不得不得如此，才能把她看个明白，又像是对她彻底寒了心似的。小舟方才还瞪着兔子精，此时面对哥哥，眼神立刻露了怯，她见哥哥呼吸急促，额际青筋暴起，想要伸手抚平，却被李承叡一下拍开了，她有些无措，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出来，她哭道：“哥哥我错了，小舟，对不起……小舟真的知道错了——”
李承叡说不出话来，闭了闭眼睛，只想先从她手里把那碗药取下来，小舟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及时松手，药汁洒出来将兄妹两个都烫着了。
“……是我不值得你说一句真话吗？”李承叡最终问道，“爹娘都不在了，还有阿戎、阿涟、阿竑，为着一个抛弃发妻的公子哥，你自轻自贱如此——”
小舟哭着，也无法反驳哥哥这话，哥哥方才轻柔揽着她肩膀的手握得她有些痛，她也只是覆住哥哥的手。
“你还当他自始至终心里只你一个？”李承叡本不想说的，此时为妹妹不平，又恨其不争，切齿道，“他做那副惋惜自己发妻失德的模样，倒像个十足情圣，他也真是个情圣！写给柳意忱的情诗，一字一句，我都请柳意忱写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眼熟的字句？如今他未出孝期，失约于我，迟迟不回，一路上应酬繁多，寻花问柳，可是自在得很。”
说完，李承叡松开她的肩膀，眼中满是痛心，道：“小舟……你好好想想。”
他来得匆忙，此刻走出门去仍旧是愤慨的，一路踩在泥上才发觉自己没穿靴子。驱云见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一拍脑袋，赶紧把靴子又从小舟小姐床前拿到李承叡面前。驱云打量李承叡的神色，喊了声“李书生”。
又过了大概一月，一日，商乘化难得请他出门同游，虽然李承叡并不喜欢白日里混在人群中间，但因为是商乘化邀请，他也便去了。不曾想商乘化竟请他到了一处僻静的茶楼，去见了媒人。
“是否有些误会？”本来这家茶楼点茶功夫了得，李承叡尝了新鲜，还琢磨着带着人回去让小舟尝尝，现在却是放下茶碗，不知其味了，他皱着眉道，“商二郎，我记得令堂说过，你与宁德柳家有婚约，可是连婚期都定下来，怎么又向我这边提亲？难不成你想要我妹妹做妾？”
他说到“妾”，语气已是不好，虽然商乘化的确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但是若是要小舟嫁过去做妾，这商乘化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商乘化也看出李承叡所想，看一眼旁边的媒人已是十分尴尬，于是开口道：“叡兄，其实那边的婚约已经由柳家退回了，三日前我姑姑寄信告知我此事，今日才斗胆向叡兄提起此事。我本也不钟意他家女儿，只是因家中长辈指腹为婚——”
“退婚？为何？既然刚刚退婚，你又是何时打算着要与我家结亲？”李承叡问道，“听你这话，你钟意我妹妹？你未曾见过她吧，谈何钟意？”
商乘化早知李承叡不好糊弄，也无意糊弄，只是存了点争取之意，早打好了腹稿，此时便叹口气，道：“信中说，是柳家小姐失德，她哥哥觉得辱没门楣，上我家提起退婚一事的，如今柳小姐已经失踪，也不知是不是同人私奔。”
李承叡暂且信了他这话，只是仍沉默着。
至于求娶小舟，商乘化并不想显得太伶俐。李承叡听了，找不出破绽，反而要觉得他商乘化油嘴滑舌了。于是商乘化只答道：“至于求娶令妹，起初我只觉得婚约在身，是有缘无份了，若是叡兄觉得我唐突，我商乘化无话可说。但听叡兄时常提起令妹是女中豪杰，我自然是佩服有之，向往有之。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敢自居君子，叡兄就当我是肖想已久，如今才好开口吧。”
商乘化这般说完，也不去看李承叡的神色，只给请来做媒的会馆老前辈使眼色，这位老先生最是喜欢撮合年轻人，立刻福至心灵，他见李承叡并无怒色，也劝道：“哎呀，这话说得很是，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令妹芳名远播，和像乘化这样的青年才俊很是登对。”
商乘化家境殷实，虽然家中是非多，但李承叡也知道自己妹妹不是会吃亏的性子。若说相配……自己既然欣赏商乘化，小舟同自己喜恶相似，估计也喜欢商乘化这样的机灵劲。只是终究仙凡有别，人妖殊途……这般想好了，李承叡冷着脸瞧着茶碗中白沫，半晌笑道：“先生还是喝茶吧。”
商乘化正以为他要应下来，忙从伙计手里拿了一盏新茶过来，谁知李承叡并不接，对他道：“纵使我妹妹千般好万般好，也不容旁人觊觎肖想，我看你从前和她有缘无份，今日照样也是有缘无份，这话今后不必再说，我也当你不曾提过。”
媒人听李承叡这样一口回绝，很是惊讶，被茶呛住，很是咳嗽几声。
商乘化也很惊讶，但李承叡向来说一不二，他再纠缠也是无用，若是惹得李承叡不快，徒然坏了生意上的大事，于是也就闭了嘴不再说话，只想着总归不是因为柳家的事情，去找小舟，从妹妹那里探探她哥哥的心意——总得知道李承叡为何拒绝，才好徐徐图之。
李承叡这边回绝了商乘化，便立刻打道回府，要去问问小舟的意见——他倒也不知道，若是小舟也有嫁过去的意愿，他会如何决定。说实在，若是商乘化能真正爱重小舟，不出自皮相或者媚术，那……
他方才回绝得干脆，不过是想要商乘化知道厉害。若是小舟不反对，那不若让小舟画一副不那么好看的皮来试一试商乘化？
李承叡这般想着，已经走到小舟房前，他敲了敲门，里面却安静着。
“小舟？”李承叡等了片刻，才道，“……那我进来了。”
他推开门时，里面果然无人，但在李承叡要掉头就走时，突然察觉面前有一层薄薄的音障——这一层音障相当隐蔽，因为所用妖力稀微，恐怕根本遮不住妖的耳朵，只能拿来糊弄糊弄凡人。小舟怎么会设这种音障？再说，设了也就设了，怎么倒像是怕被发现似的。
李承叡感到有些奇怪，随手解了音障，再往里走，却又触及一面禁制。这禁制就嚣张许多，他有些怀疑小舟究竟在干什么，于是也费了点功夫解开了。
李承叡进了禁制，转而往稍间走，再绕过一面镜子，却见到一陌生女子端正坐在圆桌前，背对着他正在下棋，明明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曾回头，只道：“早上起晚了，刚吃过，现下我还不饿。”
李承叡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听到声音，这才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她身上并无妖气，是个凡人，转过脸来时，李承叡也并无印象。那女子看他一眼，垂下眼道：“你又是谁？这是我的房间。”
李承叡皱皱眉，仔细将她打量一番，才发觉她中了媚术。他险些以为褚雁飞一边被怜迷得神魂颠倒了，一边又不三不四地往他妹妹屋里藏人，正要在心里唾弃褚雁飞。但很快，李承叡就辨认出这女子身上残存的媚术痕迹，妖力分明来自小舟。他向来不喜欢媚术，这下更是心里冒火，一面想着小舟每次出门修行，也不知去哪里鬼混，一面又寻思自己怎么没看住她，叫她学了这下流妖术，还使在凡人身上。
“哥哥！”
李承叡听得小舟的声音，沉了脸回身看她，见小舟冲进房间里来，站在三步之外，她脸色苍白，偏开眼神，李承叡便知道她肯定是明知故犯了，他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问你——这媚术是怎么回事？”
小舟眼神飘忽，她道：“你别给她解开，一解开她就寻死觅活、以泪洗面。”
李承叡问道：“是为何寻死觅活？她是谁？”
小舟一副如鲠在喉的模样，半晌长出一口气，道：“其实——其实那一个月没回家，我是找她去了，你不是问我是不是累了么……我是办砸了一件事，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承叡见她知错，也有心认错，心里虽仍是重重疑窦，却缓和了语气，道：“不是早说了，有什么事得告诉哥哥，我尽力给你摆平……说吧，你干什么了。”
小舟走近前来，她这些天憔悴不少，李承叡现在知道她心里有事，一时也有些心疼，反而不去苛责她了。小舟见他在桌边坐下，也变作狐狸，跳到哥哥怀里去，这才道：“我那一个月，换了三张皮和她见面，起初是装作她家家丁和她下棋，后来是装作文士、扮作画师和她品评字画，我换了第三张皮，好不容易她才亲近我，我便说我爱慕她，请她傍晚来书局和我相会。”
李承叡静静听她讲，小舟有些紧张，怕哥哥责怪，兜这么大一圈，赶紧找补道：“我可没用媚术——到这里一直都没用，她也应了我的邀请，我还以为她要和我私奔了，结果她只是来还我前日借给她遮雨的帷帽，说是不能受外男之物……她是个挺好的人，我本想就此了结，不再干涉她了，谁知她的丫鬟多事，我们清清白白，那丫鬟却告诉她家少东家，那少东家派人来将我们抓了个现形，我、我败坏她名声了，可我哪知道？我问过了，这事放在京华，也就轻轻揭过：我不曾拉她的玉手，更别说玷污她的清白啊！谁知放在他们家那边，男女相会都能说成私会，私会又能说成私奔。现在她哥哥就盼着抓她回去，要说她是遭奸人侮辱，自戕而死，这样还能挣个牌坊……”
李承叡本来还抚摸着小舟的狐狸毛，听着听着，十分头痛，手也停下了。小舟也知道哥哥生气，赶紧把头靠在哥哥胸口，压下耳朵瞧着他。
李承叡总算明白了，他有些艰难道：“……她是柳家小姐？你是和商二盘算好了……”
小舟犹豫片刻，讪讪道：“二郎并不知道此事，二郎一向以为我不知事的，他估计只是知道柳家小姐和人私奔吧？”
她竟然还想着在情郎面前装样子？这有什么好装的？
“你既然知道柳小姐是他发妻，就该明白他这人纨绔习气，不值得你如此！”李承叡一时激忿填膺，看了一眼还站在一旁，茫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柳家小姐，头次感到自己没法护短，也不能护短。
也不知道他妹妹向来聪明，怎么这次昏了头失了智，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使了媚术，还牵连无辜！那商乘化的机灵劲不用在发家致富，毛头小子初出茅庐，还以为谁都捧着他、就着他，以为自己是风流的少爷、难得的情种？！
李承叡刚才还想着自己是否话说十分，今后若是小舟有意不好回寰，这下便知道此人不值得托付。李承叡恨不得让商乘化赶紧滚回清源，让小舟早些死心的好。
李承舟打量着哥哥的神色，她虽然知错，但错已铸成，她本就没想着能瞒得过哥哥，早想好了法子，只是没想到哥哥这么快就发觉了柳意忱——也怪她自己没法时时呆在房中。
她想过此事败露该当如何，也做好了准备。只是——只是她想的办法牵连重大，哥哥又发现得这样早，李承舟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此时见哥哥怒极，李承舟不敢失了先机，当机立断，狠下心道：“哥哥，事已至此，我腹中已有他的骨肉，不如就将错就错了吧！哥哥若还记得方才的话，要替我摆平此事，不如——不如帮我保柳意忱小姐一辈子的安乐，总归是我害了她。”
李承叡旦听得骨肉二字，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都僵住。李承舟见他如此反应，更是低声道：“……蛇医前日诊断出来的。我和二郎是两情相悦，哥哥……”
李承叡面色难看，一时红了眼眶，搭在狐狸脊背上的手也收回去了，他叹了口气，撑着前额，一时说不出话来。本来他的辖界渐渐壮大，一切都渐渐好转，小舟也出落得这样卓然……李承叡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稍有疏忽，一个月不曾过问妹妹的去向。
李承舟也有些难受，重新化作人形，嗫喏道：“……哥哥？”
李承叡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你真是……”
这一厢锥心，那一厢自责，一时两人无话，都堵了千句万句在喉头，却又吐不出来。最终，还是李承叡先招来了蛇医，重新问过孩子的情况，就怕李承舟八字和商乘化不合，这一胎是逆天而行，到时候损了根本。
蛇医几日前给了李承舟假孕的术法，此刻进门来，被这气氛和两只狐狸的妖气压得汗流浃背，本想说了实话——这小舟小姐本就和商乘化八字不合，不易受孕，再加之二人并未行周公之礼，哪里来的孩子？可是诊断时被李承舟眼锋一扫，蛇医还是照着商定的谎话说下去。
李承叡听蛇医说胎像不妙，要忌心绪大动，面上依旧沉沉无波，只是揉着山根，过了好一阵子才道：“……那就静养，叫商二来陪，从今往后，会馆那边，他也不必去了，有事叫他的家仆传话——你亲自看着他，教他怎么看顾害喜的女郎！”
说完，李承叡看一眼小舟，终究是觉得多说无用，恐怕还会口不择言申斥她，偏生她现在有孕，又受不得气，于是便拂袖而去。
李承舟坐在原处，原本以为自己算无遗策，现在才知出了下下策，一时难堪有之，自责有之，只是已经悔之晚矣。她只得对蛇医道：“哥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既然你我骗了他，就得一直圆这个谎。”
蛇医自从认了李承叡做主公，还没做点功绩出来，就上了小姐这条贼船，心里暗暗叫苦：别的辖界里只用侍奉一个主公就好，偏生这里有两个！而他口头上也只得连连称是，想着若是李承叡派来别的医师，或是自己研究起这事来，琢磨出自己的把戏，到时候该当如何。
李承舟自然也心有不安，唯恐哥哥瞧出自己不对来。虽然假孕的术法需要许多妖力维持，孩子是假，肚皮的动静是真，这一遭虽然不曾生育，除了妊娠之痛，身怀六甲的苦倒是一样没少吃。她虽然少时随哥哥“打天下”，没少吃苦，但这回却也暗暗知道自己冲动，有些不值，更何况哥哥听闻她有孕，却一直没松口许了她的婚事。她一边懊恼，一边却觉得二郎实在待自己很好，虽然是在做戏，可她疼了冷了，夜里醒来，一向是二郎照顾她，她也便告诉自己，这还是值得的。
二郎并不嫌弃她大着肚子，甚至说笑时道她虽然是假孕，可是却如同真正的妇人般，多了一点少女本不该有的风情，李承舟听了，很是得意——从小到大，谁见了她不说她美？她起先还怕自己假孕失了颜色，现在看来是她多虑。
以前她总以为自己是妖，本领通天，在二郎面前也是游刃有余，如今才惊觉自己愈来愈离不开他。褚雁飞同她玩笑，还说生了孩子就能绑住夫君，李承舟只觉得自己被绑住了，还是毫无自觉、心甘情愿。
唯一令李承舟难受的是，她一面提心吊胆，做了全套的戏，简直都快要瞒过每日跟着她的商乘化了，但哥哥那日走后，却一连数月不曾来看过她。每次怀风来，都只说哥哥最近很忙，可李承舟总觉得，哥哥或许还生气着，不肯来看她了。
怀风起初还给李承叡带些消息，每回李承叡听到商二郎的名字，总是面含愠色，不过听闻商二照顾小舟十分周到，也渐渐放下心来。
李承叡也渐渐想通了——也实在是除了看开些没别的法子，他一边好好养着柳意忱，一边盘算着斩断商乘化和人世那边的来往，就留商二在这狐狸宅子里看顾他自己的妻子。商二就算再不入眼，寄人篱下，也得端正了自身、事必躬亲。况且人寿有限，不过一晃他就该死了，李承叡忍他这一时，也就罢了。
李承叡于是对怀风道：“你看望她就好，只要商二本分即可，不必再让我听到那竖子的消息，等他死了我再去看看小舟和她的孩子。”
怀风不是多话的性子，虽然觉得小舟小姐辛苦，却也没有插手这兄妹间的家事。
直到清源传信，说商乘化父亲离世，李承叡才松口，让他自去奔丧，只是叫他早些回京华，仍旧照顾小舟。
按理说三个月也该回来，偏生商乘化路上磨蹭，逾期不归。李承叡更加火大，从下属中多找了些生养过又忠心的妖怪来照顾小舟，只是还是气她选了这么个不靠谱的玩意，仍旧不与她相见。
又是一个月过去，李承舟的肚皮越发难受，这些个被哥哥派来的妖怪也不是傻的，况且其中还有兔子精这样本就了解假孕之事的，李承舟瞒得过哥哥，瞒不过这些妖怪，只是她虽然虚弱，余威尚存，这些妖怪没一个敢向哥哥报信。
这日，她一时贪嘴，中秋正好蟹肥，也不过吃了两个。腹痛却是实打实的，李承舟从傍晚一直疼到夜里，哥哥的下属虽然尽职尽责，但终究不知冷热，而二郎又不在，她满怀委屈，想着哥哥这会不想消气也该消气了，不然自己痛死在这里他也不来看自己吗？
兔子精受命去李承叡那边，半夜三更惊扰狐狸好梦，她本就心里打鼓，于是避重就轻，只说小舟小姐身有微恙。
果然，在门口守着的驱云便觉得小题大做，道：“既然只是微恙，李书生又不会治病，你该去请蛇医啊。也劝劝小姐，叫她好好照顾自己。”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驱云和兔子精都压低了声音，李承叡却仍是听到了，在里面问：“大半夜的，怎么了？”
驱云于是看了眼兔子精，回道：“说是小舟小姐微恙，请您过去看看。”
李承叡听着，猜是小舟服软了，想和他撒娇一番就把孩子这事揭过，瞌睡还没醒，于是道：“叫蛇医过去看看便是。”
驱云料想李承叡也是如此，便冲兔子精使了个眼色。兔子精也暗道幸好幸好，狐狸没什么脾气，赶紧回去了小舟小姐那边了。
驱云于是又在门口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儿，他将将入定时，李承叡却突然拉开门来，问道：“她怎么？微恙？”
驱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道：“……今晚小舟小姐吃了螃蟹，可能是那个没吃好吧。”
谁知李承叡听了，却神色大变，径自往小姐那边去了。驱云一阵茫然，也拿了李承叡的靴子跟过去，紧赶慢赶到了小舟小姐房前，只听得里面摔碗的声音，紧接着驱云便听得李承叡呵斥：“既然是滑胎，就该用滑胎的药！你当我药理半点不通，拿这些把戏来愚弄我吗！”
蛇医没想到李承叡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一时也编不出谎话来。
方才兔子精回来，说李承叡不会来时，李承舟一个人已是再也演不下去了，谁愿意演一出没人看的戏呢，何况还是忍着滑胎之痛。蛇医刚用药解了假孕的症结，几个妖怪又将小姐的肚皮揉按回去，就差最后一味药下去，看着便如同滑胎一般，这谎言也该结束了。
蛇医当初就担心李承叡会亲自研究药理，果不其然，这会就被识破了，他百口莫辩时，李承叡却也没揪着他不放，不如说李承叡还没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是说微恙吗？”李承叡见着小舟疼得满脸是汗，又想起自己方才疑心她耍花招演戏来搏同情，在房中耽搁犹疑许久，竟没来陪着，一时自责，控制不住脾气，祭出法器来一下把兔子精打回原形，道，“你们究竟怎么在照顾小舟？连我都知道她吃不得蟹肉！”
他将小舟揽着，叫她靠在怀里，这一时动作大了些，小舟也便流着泪，拉了拉他的衣角。李承叡心疼妹妹，只得按捺着怒意重新靠着枕，坐了下来，目光重新落在蛇医身上，他将法器放在床边，锵然一声，他对蛇医道：“重新配药，好好配。”
驱云这才进来，把李承叡的靴子放他脚边，又出去站着了。
兔子精伏在地上，一边疼一边瞧着李承舟。这位小姐在他们面前仗着修为高横行无忌也就罢了，在主公面前装起可怜、扮作天真，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平日里主公也不是这脾气，叫她在这为了个男人作天作地……
李承叡盯着蛇医重新配了一服药来，一边叫小舟再忍一忍。李承舟知道自己是自讨苦吃，却也欣喜于哥哥终究是软了心肠，明知重新配的这服药倒是真正伤身的，也甘之如饴，要接过喝下。
谁知正当此时，那兔子精却从地上爬起来，道：“小姐这样为了个男人，甘愿喝了这碗砒霜，作贱自己，寒了主公的心，也叫我们大家都不痛快！”
小舟脸色一变，抬头看向李承叡，正巧和李承叡四目相对。李承叡一时没听懂兔子精说了什么，只是愣了一下，但见小舟这样看自己，他再迟钝，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我们妖怪玩弄人心，自由自在，不是很好？”兔子精说，“主公还不知道，小舟小姐用了假孕的术法，辅以药膳，正好和这碗安胎的药是相克的，为了个活不过百岁的凡人，这值当吗？”
李承叡定定看着小舟，他从没这样看她，眼神锐利，像是不得不得如此，才能把她看个明白，又像是对她彻底寒了心似的。小舟方才还瞪着兔子精，此时面对哥哥，眼神立刻露了怯，她见哥哥呼吸急促，额际青筋暴起，想要伸手抚平，却被李承叡一下拍开了，她有些无措，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出来，她哭道：“哥哥我错了，小舟，对不起……小舟真的知道错了——”
李承叡说不出话来，闭了闭眼睛，只想先从她手里把那碗药取下来，小舟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及时松手，药汁洒出来将兄妹两个都烫着了。
“……是我不值得你说一句真话吗？”李承叡最终问道，“爹娘都不在了，还有阿戎、阿涟、阿竑，为着一个抛弃发妻的公子哥，你自轻自贱如此——”
小舟哭着，也无法反驳哥哥这话，哥哥方才轻柔揽着她肩膀的手握得她有些痛，她也只是覆住哥哥的手。
“你还当他自始至终心里只你一个？”李承叡本不想说的，此时为妹妹不平，又恨其不争，切齿道，“他做那副惋惜自己发妻失德的模样，倒像个十足情圣，他也真是个情圣！写给柳意忱的情诗，一字一句，我都请柳意忱写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眼熟的字句？如今他未出孝期，失约于我，迟迟不回，一路上应酬繁多，寻花问柳，可是自在得很。”
说完，李承叡松开她的肩膀，眼中满是痛心，道：“小舟……你好好想想。”
他来得匆忙，此刻走出门去仍旧是愤慨的，一路踩在泥上才发觉自己没穿靴子。驱云见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一拍脑袋，赶紧把靴子又从小舟小姐床前拿到李承叡面前。驱云打量李承叡的神色，喊了声“李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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