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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肉身劫

    被大哥带回家去后,昆玉玑先后被娘亲和爹训斥了一顿,她在外过夜,竟然一句消息也不往家里传,那些跟着她的侍从也急坏了,昆玉玑在堂前被训,他们在院子里领罚。

    她也受了罚,在家里禁足了一旬,等到可以出门,昆玉玑立刻带上侍从去西单牌楼,果然找到了那少年所说的一个空宅,极大的宅院无人看守,庭中只有一棵萧索的树独自落叶。昆玉玑得了教训,不敢贸然进入,只留下了京华最有名酒楼里带来的酒菜,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觉得这是个交易。

    昆玉玑意识到是自己有求于人,也就诚心许多,三天两头往金河寺跑,坐在一众信客里听经,她爹昆朗逸一向觉得她不够淑女,也乐得她舍了狩猎的时间去听经静心,只是日子长了,她爹在饭桌上开口提这回事。

    她爹给她碗里塞了一个鸡腿,昆玉玑便有些惊讶,看了一眼娘亲和大哥,娘亲瞧着爹,大哥瞧着她碗里的鸡腿,半晌给她夹走,用公筷剃了肉下来,扔了骨头,重新还给她。她爹这才道:“其实要让不食荤的人改了这习惯,也不是不行,关键是得让人打心眼里改了信仰,不能你一味的去迁就。”

    娘亲看了她爹一眼,没说话,径自吃自己的去了。

    昆玉玑一时说不准,她爹是在说和尚?

    昆仁执问了出来,他道:“爹······怎么突然发此感慨?”

    她爹看了一眼昆玉玑,道:“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没什么要我做主的事?”

    昆玉玑一头雾水,道:“我近日也没犯事啊······您说哪方面?”

    她爹道:“终身大事。”

    昆玉玑被她爹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掰扯清楚,原来她爹以为她那天晚上在金河寺留宿,邂逅了一和尚,从此深坠情网不可自拔,连日往寺里跑。“绝无此事!”昆玉玑哭笑不得,道,“您可真是冤枉我了,只是听说金河寺有一大能可以降狐妖,我才去那守株待兔来着,您要是不信,大可以去信先前大哥请来的那个道士,是他告知于我的。”

    她爹这才略略安心,还是交代一句:“你看上谁都得跟家里通气······只是最好别是什么和尚道士。”

    昆仁执倒是抓着重点,追问道:“什么大能?那道士从未跟我提起。”昆玉玑也没想瞒着家里,只是这事八字没一撇,她不想分了爹和大哥的心思,此时大哥追问,她也就一五一十地将那晚的亲身经历道了出来,包括她后来去西单牌楼找空宅的缘由也一并说了。

    昆仁执听完,立马皱了眉头,问:“让妖去对付妖?你想跟妖做交易?”

    昆玉玑看一眼她爹,发觉爹爹也眉关紧缩,只有先发制人,忙道:“可是盗亦有道,就算是世人眼中的恶辈,也不是没有侠义之人。先前爹爹向陛下请旨赦免那群山贼的时候,不是说过的嘛,你说是吧爹?”

    昆仁执瞪了一眼自家妹妹,又看向昆朗逸,昆朗逸终究是拿自家女儿没办法的人,含糊半晌,最终道:“话虽如此,家里既有儿郎,就不必叫你去犯险,守一,你看着妹妹。”

    昆仁执道:“是。”

    昆玉玑不服,道:“我怎么就不能——”

    “不是说不能,”昆朗逸看了昆玉玑一眼,道,“你可以去,但你已经把事办砸了,继续做无用功也好,换个新人去交涉也罢,你哥哥得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昆玉玑没法反驳,但也苦恼。那道士不同她哥哥讲狐总管的事,而是来告知她,多半是知道她哥哥厌恶妖怪——女妖能让他美几日他倒还能宽容宽容,男妖可就……有她哥哥这个悍不畏死的在,说不准会和狐总管打起来呢。昆仁执领了父命,倒是尽心尽力跟着妹妹,只是去听了几回诵经之后,他便带了本书去寺庙里,给耳朵塞了团棉花,昆玉玑知道他不日要应考,劝他几次,昆仁执却依旧跟着,去西单牌楼的路上,昆仁执也拿了书在马上读。

    他们父亲虽有时犯些糊涂,但好歹是备受百姓爱戴的一方父母官,连带一双儿女也小有声名。昆玉玑常年狩猎,并不在城中抛头露面,可昆仁执却是京华出了名了俊逸才子,他骑在马上读书,狐狸没找着,姑娘倒是一招一路都是。昆玉玑掀开马车帘,邀昆仁执上车来坐时,讽他道:“有姑娘跟着你的马瞧着你读书,你格外用功些?”

    昆仁执欣然道:“说不准就有你日后的嫂子呢。”

    京华又死了两人,据昆朗逸说,皇帝都开始问责了。但是尽管这样守株待兔,昆玉玑还是没找到狐总管——连其他狐狸妖怪都再没见过了。

    那是因为李书生根本没在京华,他被喊去泰山了。

    李书生,李承叡在妖怪中算鼎鼎大名,可再算上仙班,他也就只是盘踞京华的小喽啰罢了。在这之中,因为他曾受过泰山娘娘的恩德,所以仙班之中,他在泰山娘娘面前是不敢有什么动作的。泰山娘娘架子大,把他喊来了泰山,却又将他晾着不见,只能说是天道好轮回一报还一报。

    李承叡出身不好,他的狐狸爹犯了些事,因此他这一脉姓李的狐狸就被认作血脉不驯,不允许参加狐仙考,纵然在妖界混得风生水起,在泰山,娘娘身侧随便挑一个洒扫丫头那都是压他一头的小狐仙。

    可这些小狐仙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罢了,女狐美则美矣,见得多了也就不稀罕,相比之下泰山娘娘就算年华已逝,她们见了也觉得雍容端庄,比自己这种狐媚样儿好看多了。男狐也是一个道理,见了太多雌雄莫辨的,像李承叡这样带着妖气偏又生得像人一般光明磊落的,叫她们看了,分外的新奇,最是勾得她们心痒痒。

    泰山娘娘见客的大殿里通常只有五位狐仙侍奉,今日李承叡来,端茶的、整理珠帘的、插花的、收拾窗子的,又多出来四位,好似今年大殿没洒扫,都留着今天干活了。李承叡垂着眼并未看谁,可是却能觉出她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纵使他是个狐狸精,也相当不好受。看在娘娘面上,他想了想,放下茶杯,对离自己最近,正在烹茶的狐仙道:“娘娘今日不见我吗?”

    那狐仙忙笑道:“说是让公子你先自己悔过呢。”

    悔过?

    李承叡从前犯了什么错,泰山娘娘也总是这样召他前来,上回来的时候,他是一只法力尚弱的狐狸,一晃数十年过去,他自认为一直安分守己。

    那狐仙似乎觉察他有些困惑,便膝行上前几步,调笑道:“大人附耳过来,我说给大人听?”

    她们一向胆大,多半是觉得有趣,并非有意撩拨,李承叡也便凑近了些,那狐仙便抬起手来作势笼他的耳,给他说道:“听闻大人前些日子收到一位小姐的拜帖,却没有插手这事,泰山娘娘怪你呢。”

    是那位昆将军昆玉玑。在她递拜帖之前,李承叡就听过她的名号,因为她经常狩猎,逮过不少偷鸡的狐狸,那些未开灵智的小东西曾来告状,李承叡见昆玉玑未曾猎捕过带孕的狐狸或是狐狸崽,也就没有多管这事。但要说泰山娘娘怪他不管昆玉玑的拜帖,李承叡自认他身为狐总管,觉得麻烦自是可以不管的,不然他做一只山野里的狐狸霸王,不是更自在些?

    李承叡问:“当真?”

    狐仙笑道:“大人且试试,要是真是这么回事,您得谢我。”

    狐族报恩,得知道施恩者的姓名,狐仙施了恩惠,却不自报家门,李承叡也就不等以后了,当即道:“多谢。”

    狐仙眯起眼睛冲他笑。

    李承叡既然问出来缘由,心立刻就不诚了,他嫌娘娘这大殿里一股子他不喜欢的香火味,便从蒲团上起来,要出去等着。结果大殿还没出,就让他遇上了泰山娘娘身边最得宠的一位狐仙。李承叡本是狐狸与人所生的半妖,对狐狸精这东西说不上有多认同,但是面前这位修成仙的明萼仙子,他还是尊敬,见到她婷婷袅袅地走过来,便唤道:“明萼大人。”

    明萼看着李承叡长大,因修为极高,面容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同李承叡站在一处,姿容平分秋色、自有风情,她的眼是典型的狐狸眼,里头却不是魅意,更多是一种自得的威严,她随意挽了一个发髻,簪子也斜斜缠着青丝,她生得丰腴,手腕上是泰山娘娘赐的一对芙蓉石镯子,那种别称“杨贵妃”的石料,红白相间,更加衬她的手白净圆实,她步子也懒散,整个狐看着像是日高倦梳头的少妇。

    殿内偷眼瞧着李承叡的小狐仙见到明萼来了,便各自拾掇一番手上的活计,赶紧躬身退出去了,明萼趁着狐仙们还没来得及全逃了,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道:“今后再让我听见谁擅自将泰山娘娘的意思随意学舌给人说,就罚去修香御路。”

    香御路乃是一条长又长的路,狐仙们都不敢当作没听见,马上住了步子朝明萼福身,方才那位跟李承叡说嘴的狐仙更是紧张地跪下了,李承叡忙笑道:“原是我开口问的,明萼大人罚她们做什么。”

    明萼转过身来,挥挥手叫这些狐仙散了,她道:“你是妖,她们是仙,规矩不同,你就别管了······怎么泰山娘娘一叫你就来?我记得你冬日里尾巴总疼呢。”

    李承叡笑了笑,道:“这条命都是娘娘和明萼大人救下来的,怎么会不来?”

    “好歹同娘娘言明你尾巴的问题,”明萼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小紫砂,她取过杯子倒了茶,李承叡忙上前接下杯子捧在手心里,明萼叹口气,说道,“娘娘又不是不通人情,这次是紧急些,可有些时候,她就是想见见你,问问最近如何,实在不必要赶过来。”

    李承叡啜饮一口,问:“紧急?”

    不就是让他解决昆玉玑那事吗?这有什么紧急的?

    明萼握着那个小紫砂,蹙了蹙眉,又叹口气,道:“说了多少遍,不要用待客的茶喂你,这群杀千刀的小姑娘就是记不得,我看狐仙考就该考考她们的定力,别总是见了一张皮就丢了魂,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

    她总是叹气,李承叡疑心她若是个寻常女子,恐怕早就生出皱纹来了。但明萼是个修成仙的狐狸精,因此这声叹息就叹出一点西子捧心的意味来,可她又不似西施那般瘦,就更像是寂寞香闺无人的美妇。

    李承叡还是等她惆怅完了,再问:“昆玉玑的事情很紧急?”

    明萼这才放下紫砂壶,同他道:“泰山娘娘的意思是,这于你是个机会。那昆玉玑不知是哪位仙君历劫来的——”

    “——情劫?”李承叡快要笑出来了,他坐在茶案上,抬头看明萼,问道,“都什么年头了,怎么天庭那些老东西还没点新意?”

    明萼叹气,她只要叹气,必然是要提出异议的,可是或许是想到李承叡并不参加狐仙考,也并不是狐仙,所以也就随他去诋毁神仙了,只是说:“这你说错了,她是下凡来历肉身劫的。”

    李承叡本还以为泰山娘娘的意思是叫自己以色相诱,乍一听闻肉身劫,他便一顿。昆玉玑是个姑娘,那么那位历劫的仙君必然也是位仙女,没道理会被罚去历这样严苛的劫数。肉身劫不只是肉身受苦这样简单,通常历劫之人寿命都比常人长许多,带着残疾和诸多疾病,求死不得。

    李承叡道:“她来求的事情同肉身劫并无关系,是——”

    “——京华狐妖作乱之事,我知。”明萼道,“实际上不无关系,你知道的,前世有仙缘之人都招妖怪,但昆玉玑的命格里写好的是,她从二十岁开始才历肉身劫,劫数是人所为而非妖。”

    李承叡立刻想到,自己之前算到的昆玉玑的福运,也确实是二十岁到头的。

    “在此之前,若你能护着她,不让妖怪掺和这件事,到了她二十岁之时,天庭便能控制她的命格。”明萼道,“这是大功一件,但于你而言也不过是小事一桩,若是办成了,你可以破例参加狐仙考。”

    李承叡心里立刻有了盘算,他问道:“泰山娘娘为何先召我来告知此事?”

    泰山娘娘广施恩惠,李承叡并不是唯一人选,论情分,泰山娘娘也不是同他最亲近的,李承叡虽然要报恩,但是也不愿意懵懵然一脚踏到陷阱里去。

    明萼叹气,问他:“你疑心病怎么还是这般重?不过是看你身在京华,在妖怪里呼声最高……你不是拐着弯要我夸你吧?再说了,之前别的仙君手下,也不是没有妖遇见过这样的机缘,但大都到了最后不落忍了······你却不会。”

    神仙对妖怪的吸引力并不是一句虚言,不像人间话本所言,妖怪总是同人有诸般纠结,实际上,妖怪更易与神仙不清不楚,但又因神仙总是在天庭,少与妖怪交道,故而妖怪总是与神仙来历劫的肉身不清不楚。

    李承叡问:“来历肉身劫的仙君,不就是一具人的肉身吗?”

    明萼点头。

    李承叡就从茶案上站起来,笑道:“那您和娘娘就可以放心了,我一定护她这四年,往后绝不过问。”

    明萼还是叮嘱他:“你要忍心。”

    李承叡反问:“你有心吗?”

    明萼道:“狐狸没有心。”

    李承叡笑道:“那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