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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假仁假义

    父亲就像被母亲触碰到逆鳞似的,汹涌的怒火一下子冲到了嘴边,却又完全收回到了肚子。他知道母亲这番话暗指的是什么意思,母亲只是如实地叙述了一种事实,父亲完全没理去反驳。最后他只好怏怏不乐地说了句:“要不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留下浇地。”

    每次听到父亲说这样垂头丧气的话,我都恨不得上去怼他几句,因为他知道我们肯定是不会离他而去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便宣布她的决定,“镐镐,你和绍绍先回家吧!我和你父亲留下浇地,中午的时候你们自己在家做点吃的,到时候给我们送点水和干粮就行了。”

    我没有答应母亲,因为留下行动不便的父亲是无法到玉米地帮她干活的。我也同样无法做到,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个人,在炎炎烈日下,一个人钻到玉米地中劳作。这时我转身将自己做的决定告诉了小弟。“小弟,你回去后照顾好小妹,中午你自己在家做点吃的,到时候给我和咱爸妈送点水和干粮就行。”

    “不用,到时候直接去你大伯家吃饭就行了,帮他家干活难道一顿饭都不管?”父亲讲完话后突然叫住了小弟,将两个空水壶递给了他,“趁着临近中午这段时间,你先回家盛点水送过来。”

    小弟拎着两个水壶回家了,我和母亲将管道铺到大伯家的玉米地后,父亲便重新发起动了柴油机。“突突突突”,那辆柴油机就像不知疲惫的公牛似的,再次将哗哗的水流顺着管道送到了地里。临近中午的太阳果真没让我失望,它正露着红彤彤的脸庞,毫不吝啬地向这个星球散发着它的光芒。此时我才意识到一大早匆匆起床,渴望早点收工回家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一上午支持我不停劳作的信念也轰然倒下了,我卧室的竹席与电风扇离我越来越遥远了。

    我躲进密密麻麻的玉米地,企图凭借玉米的枝叶帮我遮阳避暑。但是当我钻进玉米地深处时,这些层层绿幔的枝叶,似乎在炎炎烈日的威慑下,连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点微弱。一阵热风沿着田埂小道有气无力地飞了过来,最后在玉米地与水渠的边缘,被最外面那几排穿着绿色军装,手持刀剑的士兵拦了下来。我头顶与背后的灼烧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愈发强烈,高高在上的骄阳手中,好像执着无数条燃烧着的长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手中那一根根带着火焰的鞭子,毫不犹豫地抽打在我的身上。在酷热的严刑拷打下,我感觉自己后背的皮肤早已皮开肉绽,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脱离自己身上这层“遍体鳞伤”的皮囊,让自己的灵魂渗透到地底下去,在那里得到阴凉的永顾。

    通过抽水泵被柴油机运送到田里的河水,在填满玉米地表面一道道龟裂的伤痕后,继续低声哼唱着它特有的歌谣,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一如既往地向前流去。我的手放进了浑浊的河水中,一股透心的清凉顺着手心传到了心里。

    这时回家打水的小弟拎着之前父亲递给他的的两个绿色铝制水壶回来了,当他走在田边阳光下那条曲折的羊肠小道时,他的步子显得格外稳健而又迅速。在他经过我的身旁时,我才发现他两颊的长发与身上那件白色半袖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他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径直地走到在我前面忙碌的母亲身边,在确定母亲不需要喝水后,他又退回到了我的身旁。“哥,你喝水吗?”

    当他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明确知道自己是不想喝水的。被酷热占据所有意识的我,一点口渴的感觉都没有。

    “哥,你喝水吗?不喝的话,我就走了。”站在一旁的小弟又问了我一遍。

    “喝。”我终于做好决定了。

    小弟把水壶递给我后,便按照父亲的指示直接回家休息了。我打开水壶的盖子,仰头将水壶中的凉白开直接灌进了嘴中。本希望通过喝水的方式带走我身体中多余的热量,但是当索然无味的凉白开刚进入我的口腔中时,我便立马将水壶从嘴上拿开了。水壶中的凉白开早已不是我当初想象的样子,它的温度在小弟到来的途中,经受阳光照射后已变得温热了许多。如果这温热的凉白开不能带走我身上多余部分的热量,那我也就没必要再逼迫自己饮下这索然无味的凉白开。我将水壶放下后,又退回至茂密的玉米地中。

    时间迫近中午十二点,田中玉米植株的影子也缩至最小。这时,毒辣的阳光直接照到我的头上,我蹲下身子,像一只鸵鸟一样,将头与胳膊隐藏在怀中,期望以此来减少太阳对我的“恩惠”。在水塘旁边鸣叫了一上午的柴油机,这时就像一只累垮的黄牛,扯着嘶哑的嗓子嗷嗷地叫着。不知从何时起,水塘边那片杨树林里响起了成片的蝉叫声,阳光越是强烈,趴在树上的那些蝉叫得越是卖力。这些聒噪成片的蝉鸣声,交织着柴油机的突突声,这两股此起彼伏的声音催我脑袋的有点发晕了。

    母亲这时已经将毛巾展开披在了头上,她干活的速度明显减缓了许多。我望着身影有些晃悠的母亲,吃力地喊了一声:“妈,你不热吗?要不我们先回家休息会吧!”

    母亲回头看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脸庞已经被晒得通红通红,就像被上了色煮熟的卤肉似的。“行吧!你和你爸说下让他把水泵关了吧!”这时母亲取下毛巾在脖子和脸上擦拭的同时,嘴里也自言自语了一句,“天太热了,实在顶不住了。”

    按照以往我对母亲性格的了解,如果不是实在到了无法再坚持下去的地步时,她是不会轻言退缩的。

    就在我打算开口喊叫父亲的时候,突然从池塘那边传来了父亲的叫喊声,“镐镐,天太热了,和你妈说下,我们先回去吃个饭休息会,等下午凉快些再来。”

    没等母亲开口,我便赶紧应了下来。“好的。爸,你先把柴油机关了吧!”

    当父亲把柴油机关掉后,水管瞬间干瘪了下去,我的世界也瞬间清净了许多。母亲走出玉米地后将铁锹扛在了肩上,然后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摇一晃地向水塘旁边的杨树林走去。我也急忙握着锄头冲出了玉米地,拿着小弟之前递给我的水瓶,紧紧地跟在母亲的后面。为了防止母亲突然晕倒在地,我做好了随时冲上去搀扶母亲的打算,不过直到母亲走到车厢旁边,我所担心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

    母亲将肩上的铁锹放回到车厢上后,直接到河边洗漱了,我将锄头放回车厢后,便疾速奔向父亲旁边的杨树林,在我弯腰正准备坐下的时候,父亲立马叫住了我,“先别坐了,刚才你伯母打电话说饭已经做好了,让我们现在回去吃饭呢!”父亲说话的声音很大,他明显是想让母亲听见他的声音。

    此时正站在河水中间的母亲,恣意地享受着河水带来的清凉。她的双手快速地从河里掬起一捧水,用力地冲向自己的脖子与脸庞,连续冲洗了十几次,在她感到身上的燥热稍微得到缓解后,她才将挂在头上的那条白色毛巾取了下来,完全浸在了河水中。在她听到父亲对我说的那句话后,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去,咱回家休息一会儿,自己做吧!”

    我理解母亲的意思,也赞成母亲做出的决定。因为对于大伯与伯母在浇地这件事上的算计,我和母亲有着近乎相同的愤怒。“不去,咱回家休息一会儿,自己做点吃的就行了。”我也立马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许多,“你说得轻松,回家是你做饭还是我做?”见我傻傻地呆着原地不再说话,父亲继续补充道:“这不还是需要让你母亲做饭嘛!我知道你俩的意思,就是因为和你大伯家说好的一块浇地,结果他家却放了鸽子,让我们一家人像个傻子一样,冒着烈日替他家人干活。但是事已至此,他家的玉米地我们已经帮忙给浇了一半,那就没必要再帮他家省这顿饭了。”讲到最后时,父亲的脸色渐渐明朗了许多。

    最终我和母亲被巧舌如簧的父亲,以新颖的理由给说服了。

    当我们来到大伯家的时候,只有伯母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她中午做的是捞面,此时她已经将浇头做好了。由于小妹在家吃了一点零食,不太饿的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到大伯家吃饭。伯母见我们进来后,急忙往院里的洗脸盆中舀了几瓢水,“你们先洗一下坐下休息会,我现在就给你们煮面条。”洗漱完毕后的父亲,由于身上的衣服上站满了汗水与泥土,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进正屋的客厅休息。于是他站在院里,点燃了一支烟。

    “屋里也挺热的,要不我们搬几把椅子,就坐在前院的凉荫下休息会儿吧!”不知何时,从厨房走出来的伯母正依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我们洗漱。

    父亲将口中的烟雾从鼻孔吐出后,立马戏谑了一句。“哎呀!嫂子,你家不早就安空调了嘛!空调开开就行了呗!”

    院子里除了母亲正在用手撩水的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阳光沿着屋檐照进了院子,照亮了满院的尴尬。

    伯母支支吾吾道:“是有空调,但我根本就不会使。”可能伯母也觉得自己的这个理由太过牵强,立马改变了自己原有的说法,“其实屋里有空调也不好用,还没院子里凉快。真的。”

    父亲没有再讲话,而是拎起一把椅子向院子的凉荫处走去。当父亲转身离开时,伯母开始了即兴表演,“要是你们想去正屋的客厅休息的话,就去吧!”父亲没有回应她,留在身后道路上的是伯母一地无形的窘态。

    过了一会儿面条煮好了,伯母开始招呼我们到厨房端饭了。我将父亲的饭端给他之后,我、母亲、小弟,我们三个人端着饭碗,轮流拎着一把椅子,在前院的凉荫下坐了下来。伯母也端着饭碗,拎着椅子在我们的身边坐了下来。这时我发挥了之前在学校养成的吃饭快速的习惯,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便将一碗面条吃完了,而这时父亲才刚开始将面条拌匀,他刚吃上没几口,便开始叨扰伯母了。“嫂子,家里有啤酒吗?干了一上午的活,嗓子早就冒烟了。”

    伯母起身端着饭碗来到了正屋的客厅,将饭碗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后,转身打开了门口的冰箱的柜门,上下搜寻一番后,便将冰箱的柜门关上了。“没有,冰箱里除了放了一些日常要食用的蔬菜外,其余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伯母对着父亲大喊了一声后,便端着她的饭碗从屋里走了出来,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后又及时补充了一句,“屋里有我给你们晾的白开水,你们要是渴的话就和我说下,我去给你们倒。”

    这时父亲突然将火热的眼光投向了我,一脸恳求的表情看着我,“镐镐,要不你去街上帮我买两瓶冰镇啤酒吧!”

    当我听到父亲的这句话后,一上午逐渐累积在我心里的火药瞬间被点燃了,被太阳晒得通红发烫的脸蛋一下子膨胀许多。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父亲,心里大声埋怨了一句“你可知道,从大伯家到距离最近的小卖部有五百米。外面骄阳似火,让我奔走在热的像铁烙的地面上去买啤酒,无疑是让我去送死。”但是当我看到父亲那副满脸恳求的样子,我刚刚还坚硬似铁的态度瞬间软化了。当父亲答应让我独自享用一瓶冰镇啤酒后,我立马放弃了我之前所有的坚持。从父亲手中接过他递上来的六块钱,立马跑出了大伯家的大门。刚到太阳下不到一分钟,正中午的阳光便给了我最热情的问候。为了躲避这无处不在的酷热,我只有加快前往小卖部的速度。当我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返回大伯家的时候,两瓶冰镇啤酒,也早已在它的瓶子的表面淌下了几道豆大的汗珠。父亲立马向伯母讨来了两个杯子,倒满之后急分别递给了坐在一旁的母亲与小弟,这时父亲手中的那瓶酒就剩三分之一了,他拎起瓶子直接将瓶子中剩余的啤酒倒进了嘴里。

    父亲答应让我独享的那瓶啤酒打开后,我没有立即享用,而是打算等爸妈与小弟吃完饭后,再与大家一块同享。就在这时大伯与堂哥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他们冲进院子的同时伯母也立马冲进了厨房。敏捷的伯母拿起水瓢舀了几瓢水倒进了院子的洗脸盆中,这时大伯与堂哥就像两只冲进河流的水牛,捧起盆中的水尽情地向自己的上半身甩去。大伯与堂哥在洗漱的时候,简单地和父亲交流了几句地里庄稼的情况,伯母则一直忙着在厨房煮面条。

    洗漱完毕的大伯突然走到我的旁边,拿起我身旁的那瓶啤酒一饮而尽。“咋就拿两瓶啤酒呢?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都拿出来呗!”

    父亲苦笑了一句,“冰箱里哪有啤酒,这两瓶还是刚才让镐镐从小卖部买的。”

    这时正在厨房煮面条的伯母立马冲了出来,大喊了一句,“冰箱里面没有啤酒,我刚找了一遍都没有找到。”

    不服气的大伯立马冲进了正屋的客厅,打开冰箱的柜门后,立马从里面掏出了七八瓶啤酒。“敏镐、敏绍,赶紧来拿啤酒。”我和小弟立马冲进了客厅。

    这时伯母也从厨房冲了出来,对着正屋的大伯大喊了一声,“你在哪找到的?我怎么在冰箱里找找了一遍都没找到。”

    伯父谐谑地回了句,“昨晚喝剩下的啤酒,不就在冰箱下面的冷藏柜里放着吗?你的两只眼睛是用来出气的吗?”

    气呼呼的伯母立马回击了一句,“你啥事总是怨我,我怎么知道你们昨晚的啤酒有没有喝剩下。”

    回到家的堂哥立马打开了正屋客厅的空调,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后,便瘫坐在沙发上开始玩起了手机。等到伯父进屋取啤酒的时候,感受到空调凉意的大伯再也不愿意到院子里来了。“哎!你们都进屋吧!在院子里坐着干嘛?”

    “不了,我们面条吃完后就要回去歇息啦!”父亲放下筷子后,连忙摆了摆手,拒绝了大伯的邀请。

    “来吧!要不冰箱里放的西瓜都没人吃了。”这时伯父连续从冰箱里拿出了两个已经切割成四分之一的大西瓜。

    此时还逗留在客厅的我与小弟,看着伯父把西瓜从冰箱最显眼的位置取了出来。

    伯母又一次从厨房冲了出来,对正从冰箱里往客厅桌子上拿西瓜的大伯喊了一句,“咱冰箱里还有西瓜呀?我刚才怎么找了好几遍都没找不到。”

    该配合伯母演出的我该怎么演视而不见。冰箱的空间就那么大,至于在冰箱里搜寻了好几遍的伯母,为啥会忽略啤酒和西瓜,这就无人得知了。一时间院子、厨房以及客厅的尴尬气氛达到了极致,感觉好气又好笑的大伯只好慵懒地回复了一句,“说了你的两只眼睛是用来出气的,你还不信。”这次大伯没有给伯母反击的机会,而是立即把话题转移到了父亲与母亲,“西瓜已经取出来了,你俩赶紧来客厅吃西瓜呀!”这时伯父突然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真搞不懂岳川、欣怡你俩在客气啥?”

    父亲再次停止了进食,表情坚决而又带着几份渴望地看着客厅桌子上露着鲜红果肉的西瓜,“不了,去上了一上午地,我和孩他娘身上都站满了泥土与灰尘……”

    还没等父亲说完,伯父立马打断了父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说这就见外了啊!”

    父亲与母亲见推诿不过,只好拎着各自在院子坐着的椅子,依次走进了客厅,最后在客厅门口的空旷处坐了下来。

    那一天中午在伯父的照拂下,看着客厅里伯母强颜欢笑的表情,我们全身也感觉很不自在。最后,在伯父的好意挽留下,我们吃了几块西瓜,喝了几杯啤酒后,如潮的困意便袭向了一直有着午休习惯的父亲与母亲。困倦的父亲与疲惫的母亲坐在椅子上,开始轮流地打着哈欠,最终父亲拭去因为打哈欠一不小心溢出眼角的泪水,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哥、大嫂,我们要回去了。”

    伯父还想挽留父母再多坐一会儿,还没等他说出口,困意姗姗来迟的伯母,打了几个哈欠后便同意了父亲的请求。

    “对了,大哥,你们下午没事的话,我们一块去浇地吧!我家的玉米地已经交浇完了,你家的玉米地我们也已经帮着浇了一大半了。”

    “行啊!下午我们刚好也都没事,那就一块过去呗!”没想到一脸平静的伯父能这么爽快地答应父亲的请求。

    见伯父爽口答应后,父亲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我们下午几点过去?”

    伯父犹豫了一下,缓缓回了句:“既然剩的不多了,那就下午四点再过去吧!”

    “行。”父亲也满口答应了。

    等回到家后,躺在床上的父亲却怎么也睡不着,因为担心还停留在水潭旁边无人看管的拖拉机与抽水泵,他的所有的困意也都烟消云散了。于是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了客厅,拎起暖壶给茶杯里沏了一杯新茶,之后便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香烟,一个人开始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当我起床上厕所时,发现了正在客厅抽烟的父亲,“爸,你不睡觉了?”

    “睡不着,我一直担心放在水塘旁边无人看管的拖拉机和抽水泵。”父亲讲话的同时,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的香烟,放在口中用力地吸了一口。

    听完父亲的话,我立马感觉他是在杞人忧天。“哎呦,别担心了,大中午的太阳,将近四十度的气温,应该不会有人跑到偏僻地方偷这些东西的。”

    父亲立马将刚才用力吸进费中的那口烟缓缓的通过鼻子地喷了出来。“怎么不会?你忘了每年都有人到玉米地里偷玉米的事儿,忘了去年冬天邻村的人到咱村偷牛的事了?”

    父亲说的这些事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但我觉得这两件事并不能和今天这件事相提并论。“爸,大中午的,人们一般都会在家休息,又有谁会顶着烈日,冒着中暑的危险到野外闲逛,而且还刚好那么凑巧转悠到我们那个水塘。”这时我放缓了自己的语气,“爸,放心吧!你赶紧去休息一会儿,下午我们还要下地干活呢!”

    “嗯,别管我了,你先去休息吧!等我喝完这杯茶,就去床上躺会。”这时父亲端起刚沏的那杯茶,放在嘴边试了试水温,随后又放到了桌子上。

    等我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刚要睡着时,隐隐约约地听见父亲出门的脚步声。本以为父亲会采纳我的意见留在家里睡觉,没想到父亲还是决定一个人冒着烈日到水塘边看管拖拉机与抽水泵。那时我真的觉得父亲过于倔强,后知后觉的我到了若干年后,才明白父亲的深谋远虑。作为一位普通而又贫穷的农民,拖拉机可以说是他的一大资产,而那个抽水泵还是他苦口婆心地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如果万一,那天中午父亲真的不小心丢失了这些东西,那是他辛辛苦苦在田地里忙碌三四年才能够赔偿的。

    等到下午三点半的时候,首先睡醒的母亲发现本该躺在床上午休的父亲不知去了何处,在她寻遍了每个房间仍找不到父亲的踪影后,惊慌失措的母亲拿起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喂,你大中午的不睡觉,去干嘛了?”

    当父亲说出自己的所在后,刚刚睡醒还有点浑身乏力的母亲,顿时清醒了过来。她用略带生气的口味匆匆的回复了父亲,“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为什么不和我说下?”说完之后母亲立马挂了电话。然后来到院子里打了一盆水,急促洗漱一番后在我的卧室门上又狠狠地拍打了几下,“敏镐,该下地干活了。”之后她一个人出了门,急匆匆地往自家玉米地奔去。

    被母亲吵醒的我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闹钟,“这不刚下午三点半么,为什么要这么早吵醒我?”我呢喃了一句,听到母亲关上大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后,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母亲的脚步声在巷口胡同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门前那颗杨树上吱吱叫个不停的蝉鸣。我猛地睁开眼睛,望了一眼窗户外面璀璨阳光下的那片纹丝不动的杨树枝叶,躺在床上的我已经能够体会到屋外闷热空气中没有一丝微风的煎熬。

    我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自言自语地埋怨了一句,“不是说好四点下地干活的么?母亲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我躺在床上刚想再睡一会儿,可每当闭上眼睛后,脑海里总是会浮现一副母亲站在玉米地,头顶烈日挥汗如雨的画面。我怎能忍心母亲一个人钻在玉米地里孤军奋斗,于是我挣扎着爬下了床,在院子新打了一盆清凉的洗脸水,匆匆洗过后对着父母的卧室大喊了一句:“爸,别睡了,我妈已经下地干活。”

    屋内无人回应,我又对着父母卧室的窗户大喊了几句,结果父母卧室的房间却显得更加冷清。我慌忙推开父母卧室的房门,发现闷热的房间内空无一人。这时,我突然想起在我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父亲好像是一个人偷偷地溜出了家门,他的拐杖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的独特声响,在回荡了门口整条街道后,最后消失在了巷口尽头的胡同里。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父亲难道一中午都没回来?”这时我的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个更加奇特的想法,“父亲不会大中午的一个人去看护浇地的设备了吧!”

    我的心好像漂泊在湖面上的一只小船,从天而降的一片乌云突然落在了上面,短暂的迷失方向之后,紧接着便又撞上了隐藏在水里的暗礁。这时,有一种证实我猜想正确的预感猛然向我袭来,站在父母卧室门口愣了两秒后的我,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

    当我奔跑在田间的小路上时,背后的太阳就像一个精力旺盛的火炉一样,不知疲倦得燃烧着灶内的柴薪。周围炙热的空气也一动不动的伏在地面上,只有当我奔跑起来时,才能感受到一丝丝的凉意。在我前往我家玉米地的路上,路过了一片绿荫茂密的杨树林时,我刚打算停下脚步凭借树荫的庇护略微休息一会儿,谁知由我奔跑时带起的风也立马停止了脚步,燥热的空气又马上围了上来,随着我呼呼喘气的嘴巴和鼻子,遽然涌进了我的体内。为了摆脱这股如形随形的燥热,穿过杨树林的那一刹那,我又赶紧飞速奔跑起来。穿过环绕村庄的那条小溪,又翻过一个凸起的河堤后,我家柴油机发出谙习的突突声传到了我的耳畔,我抬起了胸膛眺望水塘边那片还算茂密的杨树林,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眶。

    只是一个中午未见的父亲,皮肤好像一下子黝黑了许多。在我逼近他之前,他正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盘坐在杨树林中一块草地上。

    “爸,不是说好中午在家休息一会儿再过来吗?你怎么一个人偷偷地跑过来了,万一中暑了咋办?”因为父亲不听劝阻而略微生气的我,在刚开始讲话时语气中充满了责怪,但是当我走近父亲的身边,看着他早已被汗水浸湿的鬓发,感受着他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热量,我心里所有的愤懑都销声匿迹了,语气中只剩下了满满的心疼。

    “我这不是担心咱家的东西么?”父亲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解颐的微笑,略黑的皮肤在一口残留着烟渍但还算得上洁白的牙齿衬托下,显得格外有爱。“对了,你怎么不再在家多睡一会儿呢!”

    “我,我睡不着了,就想着过来看看。”这时我看了一眼前面不远处的田地里,一大片在阳光下打焉犯困的玉米,就连那些碧绿的枝叶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爸,我妈呢?”

    父亲抬起右手,食指指了一下大伯家的玉米地,“你妈已经去浇地了。”

    这时我才看见我家上午刚浇过的玉米地,地里的玉米都积极地伸展着碧绿的枝叶,努力地吮吸着土壤中的水份。“爸,你赶紧给我大伯打个电话,让他过来帮忙呗!”

    父亲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好的四点过来浇地,现在叫他们是不是有点早。”还没等我开口反击,父亲连忙补充了一句,“还有十分钟就四点了,到时候我肯定会给你大伯准时打电话的。”

    见不得母亲受累的我,从车厢中找出上午浇地的那把锄头,冒着烈日的拷打与玉米枝叶的刺划,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玉米地。大概过了十分钟,蹲在玉米地里的我对着水塘的方向大喊了一句,“爸,已经四点了吧?赶紧给我大伯家的人打电话。”

    “好的,我现在就打。”父亲满口应允了。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我又一次呼喊了父亲,“爸,你给我大伯打电话了吗?”

    “已经打过了。”杨树林里传来了父亲响亮的声音。

    看着身后剩余的还不到五十棵未浇水的玉米,我有点着急了。“那为啥到现在还没见到人,他们再不过来的话,我们都要帮他把他家的玉米地全浇完了。”

    “已经催过两次了,你说,这也没法不停地催啊!”从父亲洪亮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他些许的无奈。“你们别干那么快,要不放慢速度,要么出来休息一会儿。浇他家的玉米地,哪有让我们从头帮到尾的道理。”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他家人来不来已经不重要了。”站在前面一直未曾说话的母亲突然发声了。“就这么点活,早点干完早点回去歇着,没必要在这死扛。”

    其实我和母亲的想法是一样的,哪怕是让我现在到水塘边的杨树林里乘凉避暑,我也是极不情愿的。因为对于这个酷热难耐的“牢狱”,我是一分钟都不愿再呆下去了。母亲继续挥斥着手中的铁锹来疏通玉米地里的水流,我也极力地配合着母亲,用锄头除去水流前进道路上的小土堆。对于大伯家的人啥时候能够到来,我已经不做任何期待了。

    就在我们即将完工的时候,大伯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将摩托车骑到了水塘边的杨树里,还没等他下车父亲便开始说话了。“你怎么现在才来,而且还是一个人过来的?”

    “接到你的电话时,我本来是打算起床的,没想到忙了一上午实在太困了,一翻身就又睡着了。”这时我通过玉米间的缝隙看到大伯从烟盒了里抽出了两支烟,并将其中的一支递给了父亲。“你知道的,你嫂子要带小孩根不抽不出身,其他的几个孩子要么就是出去玩了,要么根不就叫不动。”由于玉米枝叶的遮挡,我根本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到他的脸上一定布满了郁闷的表情。

    大约过了三分钟的时间,抽完烟的大伯总算来到了他家的玉米地头,看着玉米地里一棵棵生机勃勃的玉米植株,他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他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挺身钻进了玉米地中。他看了一眼一直弯着腰疏通水流的母亲,又望了一眼满头大汗的我,见母亲和我都明显没有想要与他搭话的意思,他还是讪笑着向我走了过来。“敏镐,不是说好下午四点一块过来的吗?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啦!”

    我也知道要笑脸迎接长辈,但一想到今天所遭的罪,好不容易在脸上挤出的笑容也立马变地僵硬。“大伯,不是我们来早了,而是你来得太晚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估计都要落山了。”

    残留在大伯脸上的笑容,在听到我的讲话时,悄无声息地收敛了起来。他满脸羞愧地低下头,从我手中夺走了锄头。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剩余最后的几棵玉米也都浇完了。不愿在地里多加逗留的我们,趁着完成这份艰难任务后的一丝兴奋,赶紧将抽水泵等浇地工具装到了车上。这时我们要回家了,父亲重新启动了拖拉机,大伯也走向了自己的摩托车。大伯将摩托车启动后,回头看了我一眼。“敏镐,你要不坐我的摩托车回去吧?这样你也能快点到家。”

    “不了,我还是和我爸妈一块吧!”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大伯。

    最后,我们一家人,迎着落日的彩霞,沐浴着傍晚在地表徘徊的凉风,吹响了归家的号角。

    “敏镐,发生什么事了?”雷雷突然从我后面走了过来,将一只厚重的大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雷雷正一脸关心地站在我的身后,其他几个也放下了手头的游戏,悄悄的靠了过来。我急忙低下头,躲开他们一道道明察秋毫的眼光。本想将我家被亲戚坑骗的事情偷偷地掩埋在心里的我,当试着说出“我没事”这三个字时,才发现我怎么也说不出话,声音却在这时变得有些哽咽了。我抬起头看向了他们,没想到我脆弱的目光,刚好与他们一束束真诚关切的目光撞了满怀,就在这时,不受控制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声音也不自觉地跟着颤抖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后屏住了呼吸,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止住从心头漫起的悲伤,但泪水还是顺着脸颊不停地划落在我胸前的衣服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情绪失控。失控就失控吧!最终,我一边抽泣一边哽咽地向他们诉说了伯父家人的所作所为。

    龙龙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递到了我的手上。然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反问我了一句。“这真的是你的亲大伯吗?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还没等我说话,情绪略显激动的帅帅立马将话接了过去,“亲戚就是这样,我家已经被亲戚坑了好几次了。”

    接着冬冬、东东、雷雷也加入了“亲人会不会坑骗自己”的这场辩论中。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也了解到,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因为利益,被自己的亲人坑骗过。自从我的父亲被他的亲哥坑骗一次后,我理解的亲人范围一下子缩减至最小。成家之前,也只有自己的父母兄弟才算的是自己的亲人。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内,每当我遇见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在一块聊天,我总会下意识地问下他们是否有被亲人坑骗的经历。

    雷雷见我情绪平复了许多后,他的右手也在我的后背抚摸了几下,语气温和地安慰道:“敏镐,别想太多了。有空多给家里打打电话,安慰一下你的父母,他们现在应该比你更难受一点,至少过年期间,你在外面不用去面对你的那些亲戚。”

    龙龙也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是啊!别想太多了。我们兄弟几个会陪你过好这个年的。”龙龙的这句话就像一阵温暖的春风,直接吹进了我的心窝,我抬头看他的同时,眼泪又顺着脸颊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你看你太不会讲话了,又把敏镐弄哭了。”这时帅帅突然抬起右手,在龙龙胖乎乎的肚子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龙龙就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摇晃着胖乎乎的身子,一下子跳到了一旁。看着他俩的滑稽动作,我又瞬间被逗笑了。

    这时帅帅的右手突然向空中扬了一下,“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出发去吃年夜饭了。大家有谁酒量不错的话,到时候就陪敏镐多喝几杯。”

    在前往酒店的途中,我们遇见了一家仍在营业的烟花店铺。帅帅犹豫了一会儿后,进店买了一大兜烟花。“兄弟们,等我们吃完年夜饭,就找个地方放了这些烟花。”

    我们到达预定的饭店时,饭店的包间都已经被先到的人占完了,这时只剩大厅还有一个空余的位置。当我们推开门走进店里时,老板也笑着从前台迎了上来,“不好意思,本店已经没位置了。”

    “老板,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昨天就已经来预约过了,为啥不给我们留位置。”老板的话明显激怒了帅帅。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昨天是来过,我以为你们都不来了,所以包间的位置就让给别人了。”这时老板满脸愧意地看着我们,“只能怨你们来得太晚了,本店已经没有位置了。”

    老板的话成功地点燃了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怒火,在我们极力压制心中怒火之前,雷雷便首先将心中的不满发泄了出来。“老板,你怎么能这样。你可知道今晚就是除夕夜,我们仅在你这一家饭店预定了年夜饭,你现在让我们出去,我们上哪吃饭?”

    无言以对的老板低下了头颅,将留着稀疏长发的脑袋对着我们。

    “你这大厅不是还有一张桌子吗?这不是还能用吗?”我指了一下大厅旁边一张空闲的桌子。

    “不行,这张是我家人今晚在这聚餐用的。”就在这时老板突然抬起了头,漆黑的双眸里也闪烁起了亮光。“你们看这样行不?你们要是想坐包间的话,就需要等一会儿,有一个包间里的客人马上就要散席了,如果你们要是不想等的话,就坐大厅这个位置吧!现在我家人还没过来呢!等他们过来的时候,包间里面的客人也可能就已经走了。”

    不愿等待的我们,最终选择在大厅里度过这个令人难忘的除夕夜。刚刚入座后,老板便将一份菜单交到了我们手中。我先拿起菜单看了一眼,菜单上面琳琅满目的菜名,看得我眼花缭乱;菜名旁边栩栩如生的配图,勾得我饥肠辘辘。我拿着菜单翻了几页,一时竟不知道点些什么。菜单上面所有的美食我都想品尝一下,但微薄的聚餐费用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这些都不可能。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帅帅,想咨询一家今晚聚餐花销的大概范围,毕竟他之前答应为今晚的聚餐买单。没等我开口,已经猜中我心思的帅帅也刚好将目光投向了我。“今晚是除夕,大家别怕花钱,多点几个菜。平均一个人点一个荤菜、一个素菜吧!点多了吃不完也浪费。”

    六个人十二道菜,对我们这些前两天还在吃泡面、前一周还在用炒菜中剩余的油汁拌饭的我们来说已经算是比较奢侈了。

    我捧着菜单又挑选了一会儿,最后点了一道地三鲜和一道溜肥肠。

    坐在我旁边的冬冬看到我点的两个菜名后,立马叫了一声:“你怎么还点地三鲜,前一段时间还没吃够吗?”

    “当时是吃够了,这不是有一段时间没吃了,还真有点想念这道菜,想念咱们一块度过的那段艰难的时光。”说完后,我将菜单递到了冬冬手里,脑袋也跟着凑了过去。

    冬冬一脸迷惑地看着我的举动。“你要干嘛?”

    我对着他不怀好意得地笑了一下,“我不是想着帮你挑选一下吗?”

    “不用。”冬冬拒绝我的同时,还将菜单拿到了离我更远的地方。其实我是想把自己喜欢的几道菜推荐给他,没想到他很快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冬冬点完菜后,又将菜单递给了龙龙。龙龙接过菜单后没有立刻打开,“敏镐,我帮你点条鱼吧?你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

    我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我,他是在嘲讽前一段,我在吃鱼时被鱼刺卡住的事。虽然他暗示的是一件事实,但我还是想出言反击他。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了一会儿,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没想到我惊慌失措且略显滑稽的样子,一时惹来在座的几个人开怀大笑,我的脸蛋也立马变得像七月田里熟透的番茄。

    老板拿着我们点好的菜单离开后,我才注意到贴在饭店玻璃门上那两个鲜红的“福”字,还有悬挂在门前的那两盏红色的大灯笼。隔壁的几个包间的黄色木门上,也分别贴着一个小的红色圆形剪纸,剪纸的正中间是一个倒立的“福”字。直到这时我才感受到越来越浓的过年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