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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年盛夏

    本以为高考结束之后我会在家过得舒适一点,却没想到那年暑假成为我至今最难忘的一个暑假。

    可能是在学校的时间太久,我都忘了家乡的小麦是在六月成熟的。当我乘着客车从县城回到乡下时,看到道路两旁的麦田里,到处都是收完麦子后留下的整齐麦茬,黄色土地在凌乱的麦秸杆覆盖下反而有点泛白了。麦田里随处可见的人们正在收拢麦秸,由于近几年国家禁烧麦秆政策的推行,农民便将这些多余的麦秸收起来低价卖给村里专门收麦秸的回收站。不一会儿,我乘坐的客车便超过了两辆满载麦秸的手扶拖拉机。

    村庄越来越近了,我知道我想要渡过舒适安逸的暑假梦,在我看到麦田里忙碌人群的那刻起,就破灭了。

    当我背着书包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入我家门口那条街道时,我发现往日无比喧哗的街道,却在那一天显得格外清净,就连孙大伯门前的那条大黄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乡亲们都下地干活了,只是没想到难得安静的熟悉街道,给了我一种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感觉。

    我把行李放在我家门口一侧的台阶上,然后试着转动了一下大门上的门环,结果门环纹丝未动。这完全在我预料之中,毕竟回来之前,我并没有通知父母我今天到家。我家每块麦田的位置我都知道,离家也都不远,但我并想刚应付完繁忙的考试转身就下田干活,而我也找到了当父母回家时质问我为啥偷懒的理由,那就是我大包小包的行李无处安放。

    六月的天气还不算热,一阵微风吹过,吹得我浑身懒洋洋的。我索性身子一蜷,躺在了大门口一侧的石阶上,阳光透过门口那棵槐树枝叶的缝隙洒在了我的脸上,那破碎的阳光如同一只只闪着光芒的蝴蝶轻轻地停憩在我的额头,一阵夏风过后,所有正在休息的蝴蝶都被惊醒了,它们一个个的扇动着翅膀开始在我脸上上下飘动,每当它在我脸上同一位置短暂停留的时候,也留下了温暖的痕迹。我索性闭上了双眼任凭它们在我的脸上嬉戏玩闹,慢慢地,我的思绪随着微微的柔风飘向了远方。

    我回想起刚去高中报道时站在校园门口迷失方向的情景,也想起了军训那晚我的一名室友为了应付班主任的突袭查岗不得不将刚抹完香皂的身体裹进被窝佯装睡觉的情形,又想起了我每次在走廊上遇见那个暗恋女孩时惊慌失措的样子,还有高考结束的那晚,我们几个好友躺在校园操场上看星星许下的豪言壮志……思念如潮水般向我袭来,我的身体越来越放松,渐渐地,躺在石阶上的我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太阳已经横跨了大半棵槐树,阳光也擦着屋檐的棱角铺洒在我家门前的石子路上。风已经停了,整条街道也不像之前那么安静。摆放在另一侧台阶上的行李没用被人移动的痕迹,这表明我的父母还没回来,但有时候我并不相信自己的逻辑判断,甚至怀疑这是父母回来后故意制造的一种没有回家的假象。于是我身子一挺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紧接着跨了两个大步走到了门环旁,右手紧握门环使劲一拧,门环仍是丝毫未动。

    百无聊赖之际,我只好从我的行李包里掏出了高中时期的所有语文课本。由于其他科目的书太多,我也不怎么感兴趣,在我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我就将它们打包卖给了书贩子,只有这几本语文书我还一直保留着。

    语文是我比较喜欢的科目,里面有流传至今的古文,也有浪漫豪迈的古诗。我捧着这些课本坐在台阶上又开始重新翻阅了起来。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便听到了从房子后面传来了那爽朗的如同铜铃般的笑声,不用猜我就知道那是我母亲发出的,每次她与四周的邻居讲到开心的事时,都会毫无保留地露出她的参差不齐的牙齿,然后开心地发出“哈哈哈哈”的大笑声。我把语文课本迅速放回行李包后急忙坐回到原来睡觉的台阶上,后背紧靠着墙壁,紧闭双眼,努力做出一副假寐的样子。

    “呦,这不是我家的大公子回来了吗?考试考得怎么样,能上清华不?”我瞬间被母亲逗笑了,“妈,清华是考不上,北大还是很有希望的。”

    “哎呦呦,那可不得了,你要是真的考上北大,那可真的是你们周家的祖坟冒青烟了。”母亲有时候总是喜欢打趣不自量力的我。

    跟在母亲后面的父亲却是一脸严肃的的表情,“镐镐,到底考得怎么样?”不知从何时起,父亲开始用我名字最后一个字的叠词叫我,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后来感觉还挺好听的。

    “刚考完,我也不知道。”这是实话,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最烦的就是刚考完试就迫不及待对答案的那群同学。考完了就是考完了,过去的也都已经是历史。既然我们无法改变历史,那么之后再对答案完全是自寻烦恼。从小到大,我记得很多同学都喜欢在考完第一科就开始对答案,如果第一科考的不太理想,剩余的几科也都会受到第一科的失落情绪所影响。

    “孩儿,你是坐上午的客车回来的吧?既然回来的那么早,为啥不去地里帮帮我们呢?”我就知道母亲会问我这个问题。因为县城通往我们村的客车上下午各一班,时间点也很固定,所以母亲很清楚我是什么时候到的家。

    “那不是因为我行李多得没地方放么,放在门口我又不放心。”说完我指了指门口台阶上那一排大包小包的行李。

    母亲看到我的行李后便不再搭理我了,她从裤兜里掏出了大门的钥匙。大门打开后她和父亲直接去洗漱了,我也把那些大包小包的行李拎进了自己的房间。由于高考是在六月份,所以我放假的时间比还在上初中和小学的小弟小妹还早,此时他俩个还在学校没有回来。父亲洗漱完毕后冲了一杯热茶,随后身子往客厅的沙发一躺便要睡觉了,父亲每次忙完回来都是这样,他要在母亲将午饭做好之前先睡上一觉。母亲洗漱完毕后便拿上一块烙饼独自坐在院子里默默嚼了起来,她也喜欢这样,每次忙完回来总是喜欢先吃点东西。母亲早上一般吃的都很少,即使你每次嘱咐她早上多吃点,她仍是喝上半碗清粥,吃上几口咸菜便算应付过去了。没过一会,客厅传来了父亲熟悉的叮嘱声,“孩他娘,你差不多该准备午饭了,孩子们马上就放学了,下午他们都还课呢!”

    “知道了,你就见不得我休息一会?上午下地干了半天活,累得我到现在都还腰酸背痛呢。”喜欢小声讲话的母亲,这次用了很高的声调发完了这句牢骚。

    往往这时,总是会有没眼色的小伙喜欢往枪口上撞。“妈,中午你打算做啥饭,我这刚考试完,你不做点大餐犒劳犒劳我吗?”我以为我的幽默能在母亲那里讨得好处,结果却败得一塌糊涂。

    “大餐,我不会做。你要是会做的话,今天中午这个厨房就交给你了。”母亲越说越来劲,“对了,你这休息了一上午,我和你爸却在地里忙了一上午,你要不好好表现一下犒劳犒劳我们?”

    “妈,我不会做饭,这你是知道的。”我机智地把母亲的话挡了回去。

    “不会做可以学啊!人总是有第一次的。到时候如果你成家了,你还不会做饭,你的老婆估计就要骂你了。”母亲又开始了她老生常谈的话题。

    “娶老婆不就是让老婆做饭的吗?老婆做饭不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我义正言辞地回击道。

    “是吗?到时候估计你嘴就不会这么硬了。”说完母亲给了我一个大白眼。

    “镐镐,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听到从客厅传来的父亲的呼喊声后,我一头冲进了客厅。这时,父亲正躺在沙发上招手让我靠近点,我激动地走了过去。

    “别和你妈抬杠了,她去了一上午地很累的,你把这杯茶给她送过去。”父亲小声交代完后,用手指了一下桌子上他刚泡的那杯绿茶。”

    夏天喝绿茶,冬天喝红茶。这不知是从何时起,父亲养成的喝茶习惯。

    我端着那杯绿茶小心翼翼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妈,喝茶。”母亲见我从屋里走了出来,随即把脸转向了一旁,俨然一副懒得搭理我的样子,我自知在刚才的争论中冲撞了母亲,于是我战战兢兢地将那杯茶放在了母亲旁边的凳子上。随后我便退回了自己的小屋。

    大概过了五分钟,我听见客厅里茶杯碰在桌面上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接着便是院子里母亲那窸窣的脚步声。母亲要准备午饭了,还有二十分钟小弟和小妹就要从学校回来了。我慵懒地躺在床上,继续欣赏刚才在门口还没看完的《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个句子时,就被王勃的才华深深折服了。

    小弟从学校回来了,他刚一进门就喊饿,“妈,午饭做好没?我都快饿死了。”

    “马上就好了,你先吃块饼垫一垫。”说着母亲赶紧又往灶里加了一把柴。

    小弟到厨房拿了一块饼后便回屋看电视了。

    这时小妹也回来了,她刚进门就扯着她那尖细的女高音咆哮着:“妈,午饭做好没?我都快饿死了。”

    母亲大喊了一声:“我的天啊!这都怎么回事,难道这两位小主早上吃的不是饼而是空气?”

    小妹径直来到了厨房,然后打开锅盖看了一眼已经做好的卤子,随后转身拿着一块烙饼便钻进屋里看电视去了。

    他俩回来了,我总算多了个说话的人。我迅速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一路小跑一头扎进了里屋,里屋是我父母的卧室,电视就放在他俩床边的一个红漆实木的桌子上。

    刚走进屋我便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怎么又看动画片?找点其他的看看呗!”

    小弟和小妹扫了我一眼,就又把视线转移到了电视上。

    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看电视,只是喜欢在别人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抢夺遥控器然后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频道,我们三兄妹没少为争夺遥控器而争得面红耳赤。但我作为家里的长子,几乎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我弟小的时候喜欢看《奥特曼》与《七龙珠》,我陪着他又过了一个童年。现在轮到我妹了,她总是喜欢看《熊出没》与《喜羊羊与灰太狼》等这些在我和小弟看来太过幼稚的动画片,但每当我和我弟一换电视频道,小妹马上就会叫来爸妈来给她撑腰,无奈之下,我和我弟又陪她过了一个童年。

    “小妹,我们看别的吧?这个你都看了好几遍了。”我慢慢地靠近了小妹,手指慢慢地接近了小妹手上的遥控器。

    小妹白我一眼后,便把手里的遥控机攥进了怀里。我伸出右手试探着从小妹手中夺过遥控器,“啊!”小妹大叫了一声,小弟立马转过头瞪着我。“你想干啥?我俩不看你就不看了?”

    “就是,你一上午都在家也没见你来看电视,我俩刚打开电视你就过来抢遥控器,你是不是故意的?”小妹赶紧附和着。

    “妹儿,他再抢你遥控器你就去找咱爸。”说完小弟回过头继续看电视了。

    我这时才明白他俩今儿是统一战线要对抗我了,只是不知道小弟从什么时候喜欢看《熊出没》的。

    “饭好了,都赶紧出来吃饭吧?”在母亲大嗓门的呼喊声中,小弟和小妹相继像阵风一样奔出了房间。母亲高昂的嗓音也震醒了躺在沙发上鼾声连天的父亲,他慢悠悠地坐了起来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找自己的拖鞋。小弟和小妹又像阵风似的,端着饭碗的跑回了里屋。就在这时母亲的大嗓门又开始了,“都不打算吃饭了吗?再不来就不管你们啦!”母亲讲话的最后几个字中,明显充满了火药味。

    “来了,来了。”我一边回应着一边快步走进了厨房。家里的锅比较小,每次最多煮三碗面条,因为母亲要一直在旁边忙着煮面条,所以她一般都会让我们先吃煮好的面条。我在面条上浇了一勺卤子之后又特意放了一勺辣椒。当我端着饭碗路过客厅时,看着父亲仍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他也许在等待母亲煮好面条后的第二次召唤。“爸,你能吃辣吗?”

    “能啊!”父亲脱口而出。

    父亲能吃辣,几乎每顿饭菜里面他都要加点点辣椒。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图,“我不饿,你先去吃吧!我等下一波就好了。”

    “爸,我不饿,你先吃吧!你都辛苦了一上午了。再说母亲这个口味的卤子我早都有点吃腻了。”为了让父亲能提前吃饭,我知道我找的这个理由很蹩脚,虽然他肯定能一眼看出我的真实意图。但他是不会拆穿我的。

    父亲接过饭碗后将卤子、辣椒与面条拌均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当我转身离开时父亲突然说了一句:“最近家里有点忙,等你妈有时间就让她给你换换口味。”

    那天中午大家吃过午饭后,母亲把所有未清洗的碗筷扔进水槽后便进屋休息了。父亲吃过饭后躺在沙发上又睡着了,动画片也已经播完,小弟,小妹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就要去上学了,我躺在床上又重新捧起了语文课本。有时候看书是催眠的一剂良药,我刚看了一会便闭上了沉重的双眼。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听见了关门的哐当声,是小弟小妹出门的声音。管它呢!我都放假了,我有充裕的时间来继续把我的美梦做完。

    “镐镐,镐镐……”我听到了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声音也越来越大,我努力睁开了双眼,看见父亲正站在我的卧室门口,“起来洗把脸清醒一下,下午我们一起下地干活。”

    “不就是收麦子么,现在不都有收割机了吗?”我伸了伸腿,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后,打算继续睡下去。

    “收割机是收割机,就这也需要你下地帮我和你爸干活。”也许是我一副慵懒的样子刺激到了我的母亲,站在父亲身后的她又开启了她的女高音,结果她这一吼赶走了我所有的睡意。

    “昨天刚考完试,今天就让我下地干活,就是牛也是需要休息的。”我的高考前所有的压力与委屈突然化成了一场骤雨,在那个平静的午后,冲向了猝不及防的他们。父母可能也没想到我的情绪突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动。

    这时父亲赶紧出来打圆场了,“高考的压力的确是挺大的,你在家好好休息吧!下午地里的活由我和你妈去干就行。如果我和你妈实在忙不完,再给家里打电话叫你。”他用一副温柔的语气同我商量着,见我没有表态,他拉着身后欲言又止的母亲转身离开了。

    父亲刚走没多久我就知道我又上他的当了,他每次这么说都代表他最后都会打电话给我。

    窗外槐树枝干上聒噪不安的知了与屋内热气腾腾的空气已完全驱走了我所有的困意,我躺在床上无聊地望着天花板,感受着电风扇吹出的风在我身上一遍遍扫过的惬意,我的心里不禁自问:“暑假刚开始就这么无聊了吗?”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间,我迅速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拖鞋来到院子里打了一盆清水,洗漱一番后,我从我的卧室游荡到了客厅、从客厅徘徊到了里屋、从里屋晃荡到了院子、又从院子飘荡到了房顶,我似乎在寻找什么却又不知道在找什么,我好像是为了排解孤独而刻意使自己瞎忙了起来。孤独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享受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时光,但没有目的地的人也往往因此变得茫然不知所措。最后我打开了电视,在闷热的房间里吹着风扇里吹出的闷热的风,坐在热的烫屁股的板凳上观看着已经看过好几遍的武侠剧。电话响了,父亲如期叫我下地干活了。

    我走在田间的麦陇上,看着麦田里忙碌着的人们,他们有的在捡掉落在地上的麦穗,有的站在路边等着不远处绿色收割机的到来,有的扛着整袋的麦粒正往自家农用车旁边走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就连山坡上那棵年逾半百的柿子树,以及环绕村庄的小溪都似乎在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这一切。眼前熟悉的画面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年幼时用镰刀割麦子,以及在麦场打麦子晾麦子的场景。那时大人们要事先在一块空地上用牲口拉着碌碡碾压出一片平整的麦场来。等收麦子的时候,大人们就把所有的麦子都放在麦场上来除壳、晾晒。那时我和几个堂哥都还小,大人们也不让我们帮忙,于是我们便在那块空地上奔跑、打滚、翻跟头、捉迷藏……后来有了收割机就没再用过麦场,我们家房子后面的那一大片麦场也都成了自家的小菜园。

    我看见父亲和母亲了,他们正在捡散落在地上的麦穗。我家田里的麦子都已经收割完了,脱壳后的麦粒像一座小山似的,堆在事先铺在地上的一块巨大塑料纸上,虽然已经下午四点了,阳光也不似中午那般毒辣,但田中的暑气还是惹得我心烦意乱的。

    “这麦子不都割完了吗?为啥还非要让我过来呢!”我没好气地抱怨着。

    “今天下午排队割麦子的人家很多,咱家的麦子也是刚割完,把你叫来是为了给我们帮帮忙,否则天黑之前我俩也忙不完。”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包烟。

    父亲说的没错,在我的东边一百米远的麦田里还有一大片麦子等着被收割,此时那辆绿色的收割机正在麦田里奋力地前进着,黄色的麦浪被那只绿色的巨物一口口地吞了进去,然后它又将麦子的残枝败叶从在它的身子一侧的缺口给吐了出来。父亲的一支烟已经抽完了,他招呼我过去干活了。我负责用灰斗将麦粒装进袋子,父亲因为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腿部留下残疾,所以他负责站在一旁给我撑口袋,母亲则负责将装好的麦粒背到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本以为我干的是一件轻松的仅次于父亲的活,但当我重复弯下几十次腰后,当我装完第五袋小麦后,我彻底瘫坐在了地上,嘴上呼呼喘着粗气的同时,额头的汗珠也一滴滴地从我脸颊滑落了下来,我的嗓子开始有点儿发热,腿肚子也有点酸痛了……

    “你还行吗?要不你来撑口袋吧?”说完父亲捡起了一个空袋子递到了我的脸前。

    “不用了,我喘口气就行。”我推开了父亲的手,转头看着母亲正扛着麦子一步一步地向手扶拖拉机的方向走去,汗水已经将她后背上的那片衣服给浸湿了,她的脸早已涨得通红通红的,就像七月菜园子里熟透的番茄似的。此时,她正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

    太阳在我休息的时候又偷偷向西挪动了几步,我感觉我的腿和嗓子也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

    “爸,让母亲休息会吧!我去帮她扛一会。”说完,我“唆”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母亲放下肩上的重物后,回头用她那一双充满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你?你行吗?你从小到大一直在学校里读书,都没怎么干过重活。”

    我摆出了一副坚定的态度回应了她的质疑。

    “这样也好,镐镐过完这个暑假都十八岁了,也算是一个成年人,这样的话是该锻炼锻炼了。”父亲说完后又从口袋的烟盒抽出了一支烟,然后迅速地点燃了它。

    “孩儿他娘,撑口袋比较轻松,你来撑口袋,我来装。”说完父亲悠闲地从他口里吐出来一阵青色的烟雾。

    麦子装好后,母亲帮我把它抬了起来放到我的肩上,当母亲松手的瞬间我感觉我被定在了原地,只要敢往前走一步我马上就会被压倒。我学着大人的模样将右手叉在腰间,试着分担着肩膀上的重量,大概过了半分钟,我感觉我能够移动了。我终于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最后,我终于将第一袋小麦扛到了车上。随后我发现,只要我走的快就能减少麦子在我肩上的时间,也就能减少我的痛苦时间。虽然理论很完美,但实力不允许,在我扛完第二袋小麦后,我不得不放慢脚步来调整呼吸。父母好像看出了我的牵强,他们将每袋小麦装的不像之前那么满了,可我移动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了。

    太阳已渐渐接近西山,装好成袋的小麦也渐渐围成了一个圈,地上还有一小堆小麦没有装完,父母有点着急了。

    父亲终于开口叫停了我,“镐镐,今年下午多谢你帮忙,要不我和你妈估计要忙到很晚才能回家。你也扛了不少了,坐下歇会吧!剩下的让你妈扛。”到了这个时候,父亲也不像下午那样频繁抽烟了。

    我撑不住了,在扛完第七袋麦子后,我决定放弃了。当我将肩上小麦扔到车上后,我立马瘫坐在了地上。谢谢父亲这番话,让我那可笑的自尊心找了个台阶溜了下来。因为我实在难以启齿让母亲来扛小麦,母亲在父亲的帮助下又重新扛起了麦子,由于那些装的不太多的麦子原本是为我准备的,所以母亲扛起这些小麦并不像之前那么吃力。

    只记得那晚月亮很早就升了上来,晚风让人感觉凉飕飕的。那晚,我们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踏上了归程。父亲坐在前面专心致志地驾驶着拖拉机,我和母亲则气定神闲坐在那些装满车厢的粮袋上。每过一会儿,心不在焉的母亲总会看一眼坐在驾驶位上的父亲,我猜她又在为晚饭犯愁了。我抬起头望了望天上那轮圆月,它也一步步地跟着我们向西移动,那时我才知道并不是只有八月十五的月亮才会那么圆,也并不是只有八月十五的月亮才会让人浮想联翩。那一刻对我来说很宝贵也很温馨,因为人生中可能就只有一次,会和父母以这样的方式奔走在月光下。

    手扶拖拉机转过我家那条街的巷口后,再有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能到我家门口了。小弟和小妹听见车声后迅速地从家里跑了出来,然后又迅速地跑了回去。一个忙着开门,一个忙着开灯。等车停好后我和母亲还要将车上的小麦全都扛到房顶进行晾晒。这次我也老实了,先挑量少的小麦扛,小弟不甘示弱也要上来帮忙,只见他颤颤抖抖地扛着一袋小麦艰难地踏着通往房顶的楼梯。小妹也不知在何时学会了做饭,她在我们回来之前便将晚饭做好了。

    麦子扛完之后大家洗漱了一番便开始吃饭了。餐桌上父亲特别表扬了我今天在地里所作出的贡献,顺便也表扬了小弟在晚上帮忙扛的麦子以及小妹为家人做的晚饭。我是帮了点忙,但最辛苦的应该是我的母亲,当时不知道父亲为啥没有提到母亲,本以为那些只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官样文章,只是后来才明白,父母一直在为我们负重前行,也从未在意过任何回报。

    可能是那一天我们仨的表现有让父亲感到欣慰吧!

    那一晚,躺在床上的我感到腰酸背痛的。小腿如同被蜜蜂蛰了一样胀的难受,肩膀也如同被猴子挠过一样留着鲜红的血印,我知道庄稼人很辛苦,只是我渐渐忘了这种辛苦的滋味。那一晚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熬夜到凌晨,当我躺到床上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的鼾声便在屋内肆意地响了起来。小弟试着推了我几次,见我毫无反应后便果断放弃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被院子里的手扶拖拉机发出刺耳的“突突”声给吵醒的,我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努力睁开了朦胧的睡眼,透过窗户我看到了天边稀疏的星星在晨曦中发出的微光。

    “爸,这是干什么啊?地里的麦子不都收完了么?”我大声地喊叫着,同时也在埋怨他扰人清梦。

    “哦!你醒了?赶紧叫醒你弟,你俩起来洗把脸然后和我一块下地干活,地里还有点余活需要我们处理一下。”说完父亲便去开大门倒车了。

    小弟不用叫,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也早已经把他给吵醒了。父亲刚才说的话他也全听见了。夏天用凉水洗脸是最能使人立马清醒过来的办法,这也是我多年的实践经验。洗过脸后,我俩坐上了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手扶拖拉机。父亲开着拖拉机拉着我俩一路向北坡而去,路上行人很少,田野里也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弯着腰捡麦穗,半坡那边杨树林里的大杜鹃在“布谷、布谷”地叫着,太阳快要出来了。

    “爸,我们这是要去干什么?”我用手拍了拍父亲肩膀上的尘土。

    父亲头也不回地回了我一句,“我们去把地里破碎的麦秸给拉出来。”

    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爸,今年国家政策不让烧麦秸,我们拉出来也没地方放。倒不如一直让它留在地里,你没听过“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首诗吗?这样我们也可以省些化肥钱。”说完后,我心里不停地赞叹自己为了逃避劳动而找出的这个完美理由。

    “你没看见坡下那片空地上的一个个麦秸垛吗?那就是咱们村专门用来收集麦秸的地方。”父亲转头示意了一下,又赶紧将目光锁向了道路的前方。

    果如父亲所言,在河畔到山坡脚下那片广阔的空地上,矗立着三个粮仓似的巨大麦秸垛。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这里还长着一片齐膝深的野草,偶尔还会遇见几只山羊躲在里面啮噬嫩绿的青草,这时,旁边的石头上往往坐着一只抽着旱烟的老迈羊倌。现在这一切都变了,青蒿消失了,山羊与羊倌也不见了踪影。一个广阔且平整的麦场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麦场的四周都用红砖围墙围了起来,在南边那堵墙的中间空缺着一个大口子,那就是大门了。

    麦秸垛,没想到这个已经被历史潮流所淘汰的东西有一天会重新矗立在我的面前。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和小伙伴在麦秸垛里面玩捉迷藏的场景,想起了我们围绕着麦秸垛追逐打闹的样子,想起了躺在麦秸垛上面看星星的样子……

    终于到了,我和小弟纵身一跃跳下了车,父亲决定把车开进地中间,这样可以减少我们往返奔跑的距离。一阵晨风吹过,在我裸露的胳膊上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顿时感觉连吸进肺腑的空气都有点凉了,“啊切、啊切、啊切……,”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连串喷嚏,眼泪也顺着眼睑流了出来。

    “大哥,不会吧!大夏天你都能感冒?”小弟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贫嘴,面对他的嘲讽,我真想立马反击他,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又是一连串的喷嚏打了出来。

    “你俩别贫嘴,赶紧干活了。镐镐,不行的话你把那个薄外套给套上。绍,你去把车上的木叉给我拿来。”父亲双手叉腰,身体笔直地站在一小堆麦秸前,他在等待武器的到来。

    小弟将木叉递上后,父亲便开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将散落了一地的麦秸拢到了一块。套上外套后我的喷嚏止住了,我弯腰抱起一堆麦秸开始往车边走去,怀中麦秸中的麦芒透过我的衣服扎得我浑身难受。“抱紧点,抱不紧的话会散落一地的。”父亲在我身后大声地呵斥着,我低头一看发现麦秸顺着我的腿撒落了一地。我只好用力地抱紧麦秸,怀中的麦芒扎地我更难受了。小弟刚抱起一堆麦秸瞬间就扔到了地上,我知道怎么回事,看看他穿的短袖就立马明白了,果然他也要去寻个外套了。

    经过一个早上的忙碌,半亩地的麦秸全部被我和小弟堆到了车上。父亲开着车载着满车厢的麦秸与坐在麦秸上面的我和小弟,当拖拉机奔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时,它就像一只老牛一样上下颠簸着,我和小弟的身体也就像走路时的鸭子一样来回摇晃。

    心情大好的父亲突然说了句:“走,我们去把这东西给卖了,等到时候我们卖了所有的麦秸,我买猪肉给你们吃。”听到父亲说有猪肉吃,我一下子来了兴致。

    我满是兴奋地问道:“爸,你没骗我们吧。这也有人收?多少钱一斤?”

    “没骗你,刚才那个地方就是专门收麦秸的,五分钱一斤。”父亲说的很肯定,我听到价格后脸上的笑容瞬间也消散了一半。

    “五分?这得卖多少麦秸啊!”我长叹了一声,心里咕哝着:麦秸也不重,咱家的地也不多,看来吃肉无望了。

    父亲将车开到了麦场的门口左侧的地磅上,在麦场门口的右侧有一个蓝色铁皮小屋,里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在他前面的桌子上有一个显示屏,那是用来显示车辆重量的。

    “老兄这样可以吗?”父亲从车上站了起来,向屋内的那名中年男子打了声招呼。那名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向父亲伸出了一个“ok”的手势。接下来父亲拉着我和小弟进去卸货了,等我们卸完货父亲又将车开上了地磅,这时那名中年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直盯着我和小弟。

    “老兄,称重啊!”父亲向那名男子招了招手。

    “称重?这怎么称?你不让这两个年轻小伙上去我咋给你称?”我瞬间知道他为啥一直盯着我和小弟了,之前我俩是一直坐在车上的。我俩快速地跑到了车上坐好,那名男子也回到了屋里。这次还没等父亲问话,那名男子又使出了他的那个标志性动作。

    当父亲开车经过那座蓝色小屋时,那名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共一百六十斤,你的车之前显示是1850,之后显示是1770,我们的是公斤称。”说完那名男子将八块钱塞到了父亲手里。父亲将钱叠好放进了口袋,顺手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他从几近空瘪的烟盒中抽了一支递了上去,“兄弟,辛苦了,来抽支烟。”

    我最烦父亲这个毛病了,每当遇见一个不熟的人他都会先递上一支烟然后开始攀谈,四乡八邻的闲闻逸事,方圆百里的地理人文,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哪怕是每天从路上听到的小道消息,这些都能成为他侃侃而谈的资本……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完全暴露出来,小弟焦急地看着仍在侃侃而谈的父亲,父亲明显没有想停止当下这个话题的意思。这时,小弟总算开口了,“爸,我们走吧!我今天上午还有课呢!”

    父亲突然刹住了他那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今天你还要上学呢!我差点忘了。”我父亲头也不回,赶紧拉离合挂挡,临走之前他还不忘挥手告别刚认识的那个人,“兄弟,孩子今儿还要上学,我要赶紧送他回家吃饭,咱俩改日有时间再聊。”那人向我们微笑地挥了挥手,然后又钻进了小屋。

    “爸,这钱够买肉了吧?我们啥时候买肉吃?”坐在车后面的我终于问起了我当下最关心的问题。

    “爸,我们是吃猪肉水饺还是粉蒸肉?如果可以的话,我两个都想吃。”没想到小弟连吃什么都想好了。

    “嗯……”父亲停下思考了一会,“今天有点忙,吃完饭还要去把其他几块地里的麦秸给拉出来,等有时间再说吧!”

    一听说今天还要去把其他几块地里的麦秸给拉出来,我瞬间就退缩了。我能想象到在烈日下,当皮肤上粘着被汗液浸透的衣服时,怀里还要紧紧着抱着扎人的麦秸是一种何等的煎熬。“爸,我不想吃猪肉也不下地干活行不?”

    “不行,那么多活让我和你妈两个人干要干到啥时候。”父亲斩钉截铁般地拒绝了我。

    比起下地干活我更喜欢上学,至少在教室里没有风吹日晒。可能由于我小时候就体验过农忙时的辛苦,所以我更愿意逼迫自己去学习,最后我也做到了。当我离开家乡去镇上、县城读书时,我觉得我以后都不会再下地干活了,却没想到这个漫长的假期给我了一个比以往所有暑假都要充裕的时间,来让我体验到我不在场时父母又是何等的辛劳。

    吃过早饭后小弟和小妹上学去了,父亲开着手扶拖拉机载着我和母亲再次上路了。我没想到六月中旬上午八点半的阳光竟是如此火辣,满地的麦秸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铮亮的光芒,还没开始干活我已瘫坐在麦陇上。父亲挥舞着木叉将地上散落的麦秸快速地拢成了一堆,母亲随后便将麦秸抱了起来送往停在路边的车上。我惊叹于母亲竟然不怕怀中麦秸的针锋相对,当母亲抱着麦秸走在我们面前时,我发现母亲臂袖下的皮肤是那样的白皙,与她胳膊和手上的黝黑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母亲抱起第四堆麦秸时,我看见她的脸已经涨地通红,汗珠也顺着她的下巴不断地滴到了她脚下的土壤里。“妈,我来帮你吧!”我穿上一件外套,抱起来那堆令我忐忑不安的麦秸。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我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了这么一句诗,这大概就是对我当时情形的最佳写照。麦秸装完了,时间尚早,母亲扛着木叉前往下一个“战场”了。父亲载着我要去把这车麦秸给卖掉。收麦秸的地方在村北头,我家的地在村东口,一来一回至少要半个小时,阳光烤的我后背火辣辣的疼,我想快点干完活早点回家,“爸,我们随便找个地把这些麦秸给扔了吧!这东西不值钱,跑那么远也卖不了多少钱。”

    “不行,这是我们三个人辛苦了一上午的劳动成果,现在只需要把它拉到麦场就大功告成了,不能半途而废。”父亲见我坐在后面不吭声便开启了他的另一番说辞,“我不是说了么,等把地里所有的麦秸清理出来卖了之后,就买肉给你们吃。”

    猪肉,羊肉,牛肉,驴肉,鸡肉……哪怕是龙肉也丝毫提不起我的兴趣,我现在只想撂担子回家,躺在我的大床上,让风扇吹出的风一遍遍地从我全身扫过。但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父亲说的话就是命令,我只能爬上车坐在那堆高高的麦秸堆上,双手紧紧地拉着车厢前面的把手,脸蛋深深地扎在怀里,以此躲避太阳刺眼的光芒,后背、大腿和胳膊已无处可躲,只能任凭烈日下那毒辣的阳光肆意蹂躏,车跑起来时偶然会有一阵风,可惜风太小了,我渴望的是一场能够压制暑气的暴雨。

    当手扶拖拉机在水泥路上突突了差不多十分钟后,我们终于来到了村北收麦秸的麦场。此时麦场门口的手扶拖拉机已排起了长队,那间蓝色小屋里坐着的仍是早上遇见的那名中年男子,此时他已不像早上那般安逸,现在来卖麦秸的人很多,他要记住各家麦秸重量的同时还要算清账目。当他那飞速的手指在计算器上啪啪啪地按完按键之后,计算器也随即报出了要付的款数,报重量、数钱、付钱,连续几个的动作一气呵成。虽然他动作很利索,但架不住卖麦秸的人多,有的会质疑他所报麦秸重量的准确性,有的会嫌弃他给的纸钞太过破旧,有的甚者将买菜时讨价还价的习惯搬到了这里,终于,这些琐碎的杂事将他的办事效率给拉了下来。当父亲开着车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已瘫坐在椅子上正懒洋洋地敲击着计算器上的按钮。流程和早上一样,只是现在麦场上的手扶拖拉机与人都比早上多了许多,就连那粮仓似的麦秸垛又竖起了四个。

    “镐镐,别发愣,赶紧干活了。你难道不觉得热吗?早干完早回家歇息。”我觉得这是我父亲这一上午说出的最具真理的话,要想早点解脱就必须尽快渡过苦海。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纵身一跃从车上跳了下去,穿上外套后打开了车门,然后我尽最大的力气去抱尽可能多的麦秸。父亲可能被我感染了,也可能是想尽早从这烈日下解脱,他挥舞着木叉用力地将车上的麦秸往地上挑。

    总算忙完了,当父亲开着车经过蓝色小房子旁边时,那名男子啥话也没说直接递上来了十五元的纸钞,父亲接过钱后又打算将那包揣了一上午的烟给掏出来。

    “兄弟,别掏了,我不抽,改日有机会咱哥俩再唠。”说完那名男子用手指快速地指了一下后面等着结账的人群。父亲只好将掏到一半的烟给放了回去,“那好,等你有空了咱哥俩再好好唠唠。”说完父亲加大了油门,我们要加速了,因为在另一块战场上还有队友等待着我们的支援。

    当我和父亲到达我家的另一块麦田时,母亲已经将地里散落的麦秸都拢成了一个个小堆。临近中午,太阳越来越毒辣,为了加快脚步,父亲直接将车开进地里停在了麦秸堆旁。可能是太热了,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弱无力地踟蹰在麦田里,就连抱麦秸的速度也明显慢了许多。

    “赶紧干,早干完早回家。”父亲站着车上一遍遍地重申着我曾认同的话,但我的身体却仍慢腾腾地挪动着,父亲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是不早了,马上就中午了,我们装完这些麦秸就回家吧!”虽然他的原计划是上午就要将这些麦秸卖出去,但现在我们明显是完不成这个计划了。我几乎停住了脚步,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只剩母亲一个人不知疲倦地往车上装麦秸。

    “镐镐,天太热了,我看你快要中暑了,你先回家吧!”父亲对我说完这句话后从车上跳了下去,帮着母亲把抱来的麦秸放到在车上。

    “没事,等会咱们一块回。”这时,我感觉我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脑袋开始有些眩晕,就连上午喝了的一肚子的水都开始翻腾起来了。

    “你真的没必要为了陪我们而在这里苦耗着,我们装完这些麦秸就回去。”父亲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说出一些一针见血的话。

    我动摇了,父亲给我找了一个完美的离开理由。当我迈着步子渐渐地将父母抛在身后时,我的心里不断默念着父亲刚才说过那句话:我没必要为了陪她们而在这里苦耗着,因为我真的已经达到极限了。只有这样我才会为自己的半途而废寻到一个宽恕自己的理由。我就像一个战场上的一个逃兵,拼命地逃离那个被烈日统治的战场。当路过村边那条小河时,我好像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中找到了一片绿洲。我急忙趴在河边的沙土上,将头发全部浸入到了河水中,那一瞬间,突然感觉有一股清凉从我的心田略过,只是这一抹清凉并不能完全驱走我身上的燥热,我换了口气再次将头扎入了水中,不过这次我尽可能地将我的脖子以及肩膀都没入水中。

    潺潺的河水击打着河中的石头发出了清脆的哗哗声,岸边的青蛙刚叫了两声便纵身一跃潜入了水草中。村庄越来越近了,我的脚步也越来越轻快了。

    当我到家时,我头发上的水早已经被风吹干了。小弟小妹正在里屋看动画片,当他们听见门响时,匆匆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当他们得知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时,又匆匆地跑进了屋里。我终于躺在那张整个上午在我脑海里出现过几十次的大床,打开风扇后我便在床上摆了一个“大”字,等待着阵阵清风扫过。

    一切和我曾预想的并不一样,我并没有感到很舒适。我的心似乎又回到了仍在田中顶着烈日的父母身旁,看着母亲满头大汗地抱着麦秸,看着父亲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在公路上飞奔,看着父亲开车载着母亲转过路口慢慢地驶到我家门口。但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直到二十分钟后我才听到我家的手扶拖拉机从我家路口那个方位传来的突突声。这个时候小弟和小妹又一次从屋里跑了出来,小弟赶紧打开了大门,小妹也急忙往水盆里打水。终于,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在我家门口停止了,门口又响起了父亲戏谑的笑声:“孩儿们,你们的大王回来了,还不赶紧出来参拜。”小弟拎着两把椅子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小妹端着水盆紧随其后。我的父母很喜欢门口那两棵并排野生的大槐树。即使下地干完农活,他们也喜欢坐在树下洗漱、乘凉。

    “你大哥回来了吗?”父亲洗脚的同时也不忘抽支烟。

    “回来了,在床上躺着呢!”这是小弟的声音。

    母亲洗漱完毕后就去做饭了,小弟小妹下午还有课,时间也已经剩余不多了。小弟将水盆拿回家后便又和小妹进屋看电视了,只留下父亲仍在槐树的绿茵下坐着。那两槐棵树下的绿茵地,是他一整个夏天除了睡觉之外呆得最多的地方,平时他喜欢和几个邻居坐在树下打扑克、下象棋、呷茶,偶尔他也喜欢坐在树下等待从原野上吹过的季风,亦或是等待着夏季暴雨来临时吹来的狂风。那天中午他没坐多久便回家了,他要在我妈做好午饭之前先躺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当他从我门前经过时侧头看了我一眼。“镐镐,你没事吧!”

    “没事。”当时我刚好有一个问题要问他,“爸,咱家就这么点地,为啥要赶这么紧啊!”

    父亲好像突然被我这个问题问住了,他站直身体后略微思考了一下,“就这么点活,早干完早歇着不好吗?”说完他便回屋了。

    父亲给我的理由很蹩脚,还不如前几年问他时给我的理由,“把地里的麦秸腾出来给地晒晒阳光,这样利于下一季的播种。”

    所谓的早点干完活早点歇着也纯属是一个骗人的幌子,因为在那之后肯定还有其他的活等着你干。那天中午父亲比以往少休息了半个小时,时间刚过三点半他便催我起床了。我看了一眼屋外的阳光心理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爸,咱不就剩一块地了么,等凉快的时候去就行啦!”

    父亲淡淡地回我了一句:“你忘了车上还有一车麦秸的等着我们去卖呢?”

    “不急,即使这样我们的时间也够了。”我心里默念:让我站在这样的阳光里干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父亲见我毫不动摇只好拎着一把椅子到大槐树下纳凉去了。

    转眼到了四点,父亲又来叫我了,我起身看了一下屋外的阳光还是那是那般毒辣,便又躺回了床上。父亲不再等我了,我听见手扶拖拉机被他摇转了几圈便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父亲一个人去卖麦秸是不行的,他的那条因小儿麻痹而残疾的右腿就已经限制了他,因为平时他都要用他的右手来拄拐杖。听见车声后我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院子的盆里刚好有半盆清水,我连续掬起几捧冲了一下脸就赶紧冲出了家门,这时,拖拉机已经调好头准备出发了。

    当我们到达收麦秸的麦场门口时,发现下午来卖麦秸的人少了很多。此时,那间蓝色小房子里正坐着一个光膀的年轻小伙,他每隔几分钟就要拿起手边的矿泉水喝上几口,而他脸前的桌子上也放满了喝空的矿泉水瓶,可能是太热了,他一张苦瓜脸上写满了焦躁与哀怨,嘴里有时会骂骂咧咧地说上几句。就连平日里喜欢拉人唠嗑的父亲此时也选择沉默了。买完麦秸后,我和父亲迅速地奔到了最后一个战场。母亲先过来的,她已经将地里一多半的麦秸都给拢成了小堆。

    “孩子娘,我们是先把车停下来帮你一块拢还是我俩先装着?”父亲关小了手扶拖拉机的油门,然后对着麦田那头的母亲大喊了一句。

    还没等母亲说话我便赶紧把话接上了,“爸,不早了,咱俩先装着,让我妈继续拢。”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了这个喜欢抢答别人问话的坏毛病。

    母亲一直没有回头说话。

    父亲只好听我的安排,将车开到了麦秸堆旁边,我穿上外套后又开始了这个令我厌烦的搬运工作。本以为下午来得晚没关系,只要我能将效率提上来,那就能在天黑之前完工,但我又一次高估了自己。在我一鼓作气地抱了十几下麦秸后,我又立马被迫地切换成了老年人模式,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怀里麦秸上的麦芒扎的我难受,总之我搬运麦秸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就连拖拉机也很无奈地在我前面一直有气无力地嚎叫着。这样下去,只是为了等我,手扶拖拉机就要消耗不少的柴油,父亲果然还是开口说话了。“镐镐,天不早啦!要不你去替你妈,然后让她过来装麦秸吧!”

    我妥协了,我又何必为难我自己呢!我向麦田的另一头跑去,“妈,我累了,咱俩换一下吧!”

    母亲啥话也没说,直接将竹耙递给我就走了。母亲很好说话,我的请求她一般都会答应。

    果然还是拢麦秸比较轻松点,剩余没拢到一块的麦秸不多了,我可以轻松地完成。我忘了时间,然后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慢慢地拢着地上散落的麦秸,最后又将拢好的麦秸堆按点排成了一条优美的曲线。不知何时,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又逼到了我的耳旁,我抬头一看拢成堆的麦秸都快被母亲搬完了,我要加速了。

    “你怎么回事?将麦秸拢个堆都不会?你看看这地上散落的麦秸,到时候会影响玉米的生长你知道吗?”母亲生气了,她在对我发火。

    我看一眼几根散落在地上没有拢到的麦秸,和母亲拢过的麦田相比我的的确更杂乱些。但我却认为“化作春泥更护花”,没必要斤斤计较那几根不起眼的麦秸。母亲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完全就是吹毛求疵。“妈,你不知道啥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吗?”

    母亲看了我一眼,小学毕业的她可能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当她将怀中的麦秸放好后便将我手中的竹耙夺了过去,“你还是去装车吧!”

    母亲是个执拗的人,也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在和她相处的漫长岁月中,我深深感受到了她身上的这一性格的优缺点。那一晚我们是趁着日落后的余晖回的家。我和父亲去卖麦秸时那名年轻小伙刚要锁门回家。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忙碌后,我惬意而又满足地躺在床上,当时我错误地以为农活已经忙完了,接下来就可以开始我的舒适且自由的暑假生活了。我没留意到父亲是将手扶拖拉机停在了我家的门口,如果平时的话,他都会将拖拉机放回老家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