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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2009年的正月初二,整个羊山村沉浸在新年的狂欢里。

    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是一地的红色爆竹屑沫,屋里香烛没熄过。每条小巷子里都人来人往,到处是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一群一伙的女人站在向阳处拉家常,不时发出大笑声。

    才过早饭时间,大队附近的四五个小店子已经挤满了打牌的男人,有老有少。他们大声吆喝着、笑骂着。几乎人人手里一支烟,远远望去,他们就像在云里、雾里一样朦胧。

    此时的祠堂里也有不少上了年龄的男人在推牌九。他们怕冷,于是大多躲在门背处,还不时跑去把后门关上。其实他们身下还抱了一个烤火笼,也许是风太大,吹熄了。

    陈有和才丢下饭碗,便急匆匆出了门,生怕误了时辰,赶不上趟。听说大队那里有一桌玩得很大,他要去看看,到底又是哪个不怕死的?昨天学高一下午就输了一万四千块钱,输得学高脸红脖子粗,那可是他们两口子去年下半年的全部工资。晚上就听见两口子在屋里吵翻天。

    陈有和现在也只敢打点小牌,那么大的注他还是怕。他走到小学大门口时,碰见了老弟有丰和他老婆。两人高高兴兴往大队那里去。

    “有丰,娃娃呢?”陈有和走上前问到。

    “在屋里睡觉呢。听说这里有人在玩大的,我们过来看看。说不定跟到一个手气好的下注,能小挣一笔呢!”陈有丰老婆,小姚眉飞色舞地说到。她现在已经完全融入到了羊山的生活,平时打打牌玩乐玩乐,贫困的生活也不觉得那么苦了。

    “哦。我也正要去呢。”陈有和说着,跟在两人身后,往吆喝声最大,最多人围的那一桌走去。

    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只见桌子的四方分别坐了一个男人,陈有和认得,一个是传喜,另外三个是下店子的,不晓得名字。坐在上方位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正红着脸,大声的吆喝,“飘不飘?还有没要下的?”显然这人是做庄的。

    “我来跟个二十的。”

    “我也下十块。”

    旁边围着看的几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纷纷从口袋里掏出钱,丢到要下注的那个人面前,此时桌上四人的面前已经堆了一小堆十块、二十、五十、一百的钞票。只等开注,只要被下注的那方赢了,那旁边下注的人就会得到与投注的金额相应的钱数。如果是带“飘”的,那更不得了,将得到双倍的钱数。如何判定谁“飘”了这个问题,他们可是很有经验的,下注的时候,凡是票子被折起一个角的,都是带“飘”,这是他们约定成俗的规矩。

    这一把,有人输有人赢。输了的垂头丧气,摇着头,长叹一声:“唉——”。赢的人则开心得直拍手。不过大部分输家很快就能调整情绪,重新投入下一场战斗。希望总在前方嘛!

    陈有和叼着一支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去旁边的小店里打炸去了。他最喜欢打的就是这一种牌。

    陈有丰和老婆小姚则挤到人群里去了,开始十块十块地下。

    在屋里的陈月红正在二楼将一些新年果子装到一个红色的塑料盘子里,她把屋里所有的吃食每样放一点进去,力求摆得好看一点。当她将装好的果子盘端下楼时,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她妈谭家英已经将人请了回来,这会儿到了门外。她和立生都迎了出去,笑着和来人打招呼。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兰花、有光和美娥,还有他们的对象。

    什马、田中等地都兴正月里“行新人”。就是要在正月里请旧年新结婚的新人到屋里吃酒,认认门。一般是房里的至亲,还有周边与新人父母关系好的邻居来请。

    进屋后,谭家英陪三对新人坐下,并招呼道:“吃,吃,莫生疏。就当在自己屋里一样。”

    兰花、有光、美娥笑嘻嘻地答到:“会的,会的,来到哥哥屋里肯定不会讲客气。都吃。”陈有和辈分低,美娥和有光都跟他同辈。

    陈月红和老弟立生坐一块,立生不时起身给各人添酒。

    谭家英感叹到:“哎呀,眼见着你们还是流着鼻涕的小娃娃,转眼一个个就成家了!时间可真快!我们也老了……”

    “是,我们那时候经常和月红、立生一块玩。”几人也感叹时光匆匆。

    说话间,美娥的婶婶来到门口,笑着说,“美娥,原来你在这里,去你家几趟都没见到人。快带着你老公到我屋里吃酒去。”

    谭家英见到来人,忙起身走到门口,笑着说“绵世婶婶,来,一起来坐下吃点酒。”说着就去拉绵世媳妇的胳膊。

    “哎呀,有,有。我刚吃了饭的,肚里饱得很。你们吃。不用管我,你快去吃你的。真的。”绵世媳妇推辞着往外退。

    谭家英便没有再拉扯,回到席上。

    “那要不我们就先走了,免得我婶婶在屋里等。”美娥站起来跟几人告辞。

    “再吃点,不急。”谭家英挽留道。

    “不了。吃太饱等下就吃不下,还有几家要去呢。我们就先走了。”美娥说着走了出去。

    美娥前脚刚走,兰花、有光家的亲戚也来喊了,他们也很快便离开了。

    正收拾间,学凯老婆在巷子那里喊:“家英,来打牌。缺你一个。”

    谭家英跑到屋外,欢快地应了一声,就跟着一起走了。

    陈月红和立生将剩下的收拾完,也想着出去菜市场附近转转,打发打发时间。便出了门,往大队方向去。姐弟两人逛了一圈,觉得并不好玩,于是转身回家了。

    没走多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她:“月红。”

    陈月红抬眼望去,是华英!她正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朝自己抿了抿嘴。旁边跟着她那个矮姑妈和妹妹。华英整个人比之前小了一圈,头发乱糟糟披着,身子往里缩着,眼睛毫无神色。陈华英前阵子刚从芜丰精神病院回来。因为没钱医治,加上她也有些好转了,能认人,不乱砸乱打,矮姑便把她接回来过年,以后也不准备去治了。现在她被继父安置在旁边的偏屋里。陈高登怕她影响自己两个儿子讲老婆,不准她来新屋里,三餐也是她妈送过去的。

    陈月红心中一阵悲戚,说不出别的话来,努力笑了笑,轻声喊了一句:“华英……”

    “你也出来玩来了?”矮姑笑着问到。

    “嗯。准备回去了,不好玩。”陈月红随口答了两句,她觉得华英妈的笑有些刺眼。

    “那我们就走了。”矮姑又笑着说到。

    “好,你们去玩。”陈月红点了点头。

    临走时,陈华英还朝她轻轻笑了笑,说:“走了。”

    陈月红微笑着说:“好。”

    华英那种拘谨、落寞的神情,深深印在陈月红的心里。再也见不到那个阳光、爱笑、爱闹的华英了……

    陈月红和立生刚走到家附近,就听见惊慌的大喊大叫声从叔叔住的附近传来:“哎呀,着火啦!快来救火呀!”

    两人赶紧循着声跑过去,只见叔叔陈有丰住的那间瓦房冒出滚滚的黑烟。房子周围围了十几个惊慌失措的人,女人们尖声喊叫着“快来救火!”

    相隔几间屋住着的肖家也摸着来了,站在旁边一遍遍哭喊:“咦呀爹娘!怎么会着火的!”

    陈月红姐弟俩立刻跑回屋里找来桶子,去塘堰那里提水。

    没一会儿,陈有丰两口子被人家喊了回来,他们冲着大火喊:“我锦生还在床上……”

    肖家听到这,腿一下软了,一屁股坐在泥水地上。

    周围的女人们听了,连声惊呼起来:“哎呦,哎呦!老天!哎呦!你们快点救火呀!还有小娃娃在里边!”

    这时候,陈有丰的屋外已经聚集了三四十个男人,他们提来一桶接一桶的水,还有的扛来木梯。有人猜测屋里的电线已经将火引着木板楼,不然火势不会这么强。他们将电闸关掉之后,几个后生爬上屋顶,从屋顶往下浇水。火势渐渐小了一点。

    正在人们猜测小娃娃凶多吉少的时候,金生抱着锦生从巷子那头跑来。

    “叔叔,锦生在这里。”金生将娃娃送到陈有丰面前。他也是刚刚才晓得叔叔屋里着火了。

    陈有丰两口子接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孩子的婆婆肖家经由旁人搀扶了起来,一路伸手摸着到了孩子的身旁,一遍遍地摸着他的小手。

    所有的人松了一口气,几个年长些的女人对着天一阵拜,“哎呀,天命呀!哎呀,天命。小娃娃没事。”

    原来金生来找哥哥姐姐玩,经过叔叔有丰的屋外时,听见屋里锦生的哭闹声,他就顺道进去瞧了一眼,发现叔叔婶婶都不在屋里,灶房里也关着,猜想他们应该去大队那里玩了。于是就将哭闹的锦生抱回了自己屋里哄。

    经过众人的抢救,大火终于灭了。

    男人们累得蹲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时候,人群中有人问了起来:“话起,有丰,怎么会着火的?按理说要起火一般也是灶房里起火的多。”

    “可能是火笼里的火星把被子引燃的。小孩昨夜尿湿了被子,早上放了一个火笼在床边烤着。”陈有丰木木然地答到。以后可怎么活?所有的家当都烧完了……

    此时他老婆小姚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大家见他们这样的情形,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安慰几句:“人没事就是万幸,东西烧了再挣回来就是。”

    参与救火的有山本来心里有火的,好好一个屋子给他住,就这样烧毁了。最终也是不忍心责怪一句。就陈有丰目前的情况,他也没可能再叫他赔偿自己的损失了。

    等众人走后,陈有丰的三个哥哥拖着一身的水,站在烧毁的屋前把陈有丰责怪了一顿,怪他不应该丢下娃娃两个人出去玩,更不应该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用火笼烤被子。

    责怪过后,便是考虑如何安置这一家三口的问题。

    他们到近处陈有和屋里的厅堂坐下。陈有丰木然地坐在三个哥哥身边。小姚则抱着孩子,一声不吭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八十四岁的肖家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陈月红给婆婆搬来一把凳子,肖家就坐在门口的位置,一脸的担忧。

    “有和,也就只能让他们先在你屋里落脚。我屋里隔得远,有登屋里自己一家人都挤不下。”有财媳妇双手抱胸说到。

    “做得。做得。”谭家英和陈有和都点头同意了。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反正楼下一间客房空着的。

    谭家英转头对陈有丰说:“大头,你们就住这后边一间。我床都铺好了,本来预计正月里有客来住的。”

    “嗯,好。”陈有丰小声地应到。

    安置好这一切,老大,老二两家人便走了。大冷的天,身上的衣服是湿的,得赶紧回去换身干衣服。肖家也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一个人摸了出去。

    谭家英从楼上拿了一身衣服下来,对门口坐着的小姚说到,:“小姚,去换身干衣服去,别冻坏了。”

    小姚听话地站了起来,抱着孩子一颠一颠地进了厅堂后边的一间房。

    经过这么一闹,陈有和也没心思出去玩了。他在屋里帮着谭家英一起做饭。饭好了,又喊上老弟一家人吃过了,才安心出去玩。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到了初六。各个镇集都开市了。来往的班车也开始跑动起来。

    吃过早饭,陈有和一家人搭班车去大姐家做客。

    留在屋里的陈有丰对小姚说他出去一趟,便出了门。没一会儿,小姚抱着孩子到了陈有登屋里,这时屋里只有金生和妹妹在屋里。他爸妈和姐姐一道去了山里的外婆家吃生日酒去了。

    金生见到她,笑着喊了一声,“婶婶”,又从她手里接过孩子抱在身上逗玩。小姚站在门边说:“金生,你帮我带一下孩子,我有点事走不开。”

    “好。你去忙。”金生爽快地答应了。

    出门后的小姚径直朝新店子的那条路走去。

    直到吃饭的时间,金生也没见婶婶来接孩子。他只好抱着锦生去叔叔家。

    此时陈有丰远远看见他,走过来问,:“怎么你带着锦生?你婶婶呢?”

    “我也不晓得。她早上叫我帮忙带一下的,说她忙事情。”

    陈有丰一听,心中凉了半截。他从大满屋里回来没看到小姚,刚开始以为她一定是抱着孩子去菜市场那里玩了。他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人。后来他又想肯定是去哪个屋里打牌了,因为小姚之前也会去别个屋里打打牌。结果去那几家问了,都说没见到。

    听完金生的话,陈有丰赶紧跑回屋里一通翻找,发现小姚的身份证和屋里剩下的两百块钱不见了。

    他慌忙跑出门,跑到塘堰边时,几个端着饭碗在场地上话事的女人问他,“大头,什么事跑这么急?”

    “去找我老婆。我老婆不见了!”陈有丰停下来说到。

    几个女人听了,紧张起来,“哎呀!几时不见的?孩子呢?”

    “不晓得呀!我出去了。孩子她放到我二哥屋里了。身份证也不见了……”

    “哎呀!那肯定是跑了。”几个女人睁大眼睛,嘴里直啧啧啧。

    这时,住在塘堰右边的禄开媳妇听到响动,也跑出来凑热闹。当她听到这里时,拍着大腿直说:“哎呀!我早上见到她从我门前过还喊了她,她告诉我衣服烧了,去镇上买几件衣服。我当时也没想这么多。哎呀,老天,怎么会这样?可怜了那孩子……”

    陈有丰忙问:“往哪个方向去了?”

    禄开媳妇朝村口指指,“那边。新店子那边。”

    几个女人说:“哎呀,肯定是搭的田中班车走的。大头,你还不去看看!说不定她还没走远。”

    “没用的。她肯定走了!”陈有丰自言自语地说。从他知道小姚的身份证不见的那时起,他就知道,小姚走了。也是,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哪个会待得住?况且,他们并没有领证。因为一些原因,他还没有带小姚去领证。

    不过,他还是跑到新店子去了。他在新店子等了整整一下午,村里所有的班车都回来了,还是没见小姚的身影。

    黄昏的时候,陈有丰一个人耷拉着头,手脚无力地回了村。村里人马上知道了他老婆跑了的事。一路上,个个都跑出来问他找到没有,他也只是无精打采地回应一两句。

    没一会儿,陈有和一家人也回来了。下午陈有和接到金生打来的电话,说婶婶跑了。他们便赶了回来。本来是要在那里住两晚上的。

    他们回到屋里,见到瘫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陈有丰。

    谭家英倚在门边问到,“怎么会走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唉,莫说,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办法。说不定她身上的票子没了,自己就回来了。”陈有和也只能这样安慰老弟。

    说话间,老二有登打着手电来了。“怎么样?”他问到。

    “莫讲,跑没了。”谭家英走到厅堂外,丧气地说。

    “哎呀,这么狠心,孩子也不要了?”陈有登睁圆了眼睛。

    “唉……”几人叹着气。

    后脚金生抱着锦生从门外进来。

    大家望着锦生,个个心里不是滋味。

    听到风声的肖家也摸着黑来了,进门就摸着锦生的小手,哭道:“我可怜的娃娃,这么小就没了娘……”

    相比于肖家的伤心,现在屋里的几人更操心这孩子以后由谁来带的问题。

    金生看出了大人们的烦恼,他开口对他爸说:“爸爸,要不我们来带。我叔叔婶婶要去外边打工,没功夫;伯伯估计不肯带的。”锦生是在他手上捡的一条命,他是怎么也不忍心让他没人照料。

    本来陈有登心里是不愿意的,自己两口子平日里要种五六亩地,现在无故多出来一个这么大点的娃娃,怎么抽得开身?

    可是如果自己不接手,有丰怎么能出去挣生活?那他们两爷子不得饿死?

    陈有登思前想后,最后松了口,说:“我就先帮着带,到年底再看情况。”

    屋里的人终于松了口气。唯独陈有丰还是垂头丧气。

    直到元宵节,小姚仍旧没有一点消息。

    村里人陆续离开了,开学的开学,开工的开工。谭家英也急着要出去挣票子,屋里还欠下建房款没还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