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凤璃2
“公吃茶，婆吃茶，姆姆来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两个拿走慢慢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楂……”［1］
“老妇自南庄挑担而来，越山水我过农田。瞧瞧满箩的甜瓜镇心凉，新摘的藤叶嫩出水。行路赶脚您捎一个，保管解渴亦解馋嘞。”
“姑娘，可要捎个甜瓜？不甜不要钱啊！”
老妇口中所唤的姑娘身着檎丹长褙，身形纤细，似乎随意来个人都能将她挡个严严实实。可但凡留空出一角缝隙，就能莫名的让人一眼瞧见她的存在。
一个让人生出“必然好骗”“不谙世事”这样错觉的存在。
她走得很慢，视线一一扫过妇人箩筐中的甜瓜，等走到跟前时恰巧已经看完了一遍。像是仍旧没有看中满意的，脚步丝毫未停就又继续往前走了。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这抹轻飘飘的身影就再次融入在穿行的人群中，继续往热闹中而去。
“此间有一挂，天上无有，地下难寻，世间再无二。此挂它不断生死，此挂它不问前世。要问它有何用？先请钱三文。客官您慢留步，慢慢留步，且听老道言。此挂能知因能知道，能知福且知祸。是非恩怨，求官问财皆能算，怎的不值区区钱三文？”
话音一落就有人接了一句：“值值值，来给我算一挂。就算……就算我几时能娶到媳妇，嘿嘿。”
那人嗓子大，这一句话就算掩在嘈杂的人声中，还是能让人听个清楚。
有人听见了没忍住笑了出来，接着又有人跟着笑。不少人索性停下脚，围上前去探个结果。
不多时，一个小摊前就围满了人。
而另一边的铺子又开始了新的唱词。唱得是面脂口脂，引来许多女子围观试色。
这个名为临栖镇的地方，街市热闹，往来人多。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正是这此起彼伏的吟唱将这份热闹又衬出了一个新境界。
凤璃背手漫步在青石道上，人多嘈杂，她从容的避开与人肩摩踵接的触碰。
同处在这一片闹市中，她却比旁人多出了一份闲适。
她的步子很慢，比起任何人都要慢上许多，就像是有意为了多停留一些。可步子再慢等视线触及也不过就短暂一瞬。
对她来说，越是热闹她越是欢喜。纵然很多东西她都已经见过，并不足为奇。要论起真正喜欢这份热闹里头的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绝不可能是人，也绝不可能是他们口中唱出花来的东西。
毕竟人间的东西再好，她也只是看看。
于她而言，即便对上再难推却的盛情，也没有什么是“扬扬嘴角、摇摇头”解决不了的事。
她深信：不贪恋，不好喜，就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昨夜山上寻到宝，快来瞧一瞧。一瞧蓝宝黑玉头，二瞧红霞赤云绕明珠，三瞧七彩磷光傍一身。新味烹煎俱得鲜，家禽怎有食雉香，谁吃谁叫好，谁吃谁有福咯。六十得一宝，百钱得一双啊！”
小兄弟口中所说的野雉就躺在他的脚边，有别于笼里的那些家禽，它被特意的系在了外头给人展示着。只不过这小东西并不安分，即便两只爪子和双翅都被系着，仍旧使劲一撅一撅的蹭着地，枉图逃跑。
就凤璃走来的五步功夫，这只小野雉就被那兄弟拿绳拽了两回，嘶声叫了两声。引来不少目光，其中就包括凤璃。
因为这不安分的野雉第二声叫唤，正是对着她的。
“姐姐！姐姐，救救我！救命啊！”
凤璃细长的眉毛不动声色微挑了一下，含笑与它对视。
那双眼分明在说：谁是你姐姐，别乱喊。
“姐姐！神鸟大人，您是凤族，是尊贵的，我不乱喊。就算是看在我与您也有丝丝缕缕的关系份上，求您救救我吧，我不想被人吃了，您就好心救救我吧。”
小兄弟瞧见围拢过来的人多了起来，开心得不得了。也顾不得绳子那端闹腾的家伙，只管拿手拽着，眼神在人群中滴溜打转，嘴里唱得更加起劲。
凤璃没有再继续走近，而是微微侧转了方向，漫步离开。
野雉的声音渐渐由前转后，但内容依旧是一样，祈求她能施手搭救。
“既然不想被吃，就该小心谨慎。既然难逃被捉，就是技不如人、无能自保。我即便救了你这一次，下次你一样会被捉。”
她嘴上这么说着，可人还是停下了。
说到底它是野雉，与她即便不是同族也算是同类。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成为他人口中的美味，她也于心不忍。
可这话突然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成了保命的挡箭牌，那滋味又莫名的很是令人窝火。
野雉呜呜咽咽地折腾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放弃认命了，没声息了许久。
在这片寂静中，已经有人开始讨价还价，也有人掏出了钱袋子。
铁钱之间相互摩擦碰撞几下，被人粗粗掏出了一把，继而又被一枚一枚的拨弄、分点。
修长的身影已经渐渐隐没在人群中，就快看不见了，野雉生怕她听不见，只能继续扯高了嗓子。
“我之前见过您的，您是来办事的？或者来游历的？不论您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想说的是这片地方我很熟悉，对人间的事也还算了解。不管您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
它这一嗓子吼出去在外人听来简直骇人可怖，就跟活脱脱被人拿开水烫了毛，又被人扯直了脖子就差拿刀抹了。
准备付钱的人吓得哆嗦了一下，有铁钱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被人重新拾起。
“这鸡怎么叫的这么厉害，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哪里的话，都说万物有灵，它这是知道您要买它啊，如此有灵气的东西哪能是有毛病呢。”
“死偷鸡贼，再拧我翅膀，我啄你个死鱼眼！”野雉扭动着脖子，嘴上忙活个不停。
忙着啄人，忙着骂人，忙着求人。
“您别走。我说我见过您是真的！就在，就在两日前，西城后山，您独自一人迷了路，是不是向人打听路了？！”
凤璃回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件事。那日她走岔了路，正巧遇见个过路的妇人，哪成想那妇人是个专门候在山间拐人的贩子。
“是你？”凤璃回头，看向人群缝隙中的野雉。
“是我，是我！”野雉眼里瞬间有了光，可不知是凤璃的错觉还是人群涌动的关系，那光很快就又黯淡了下去。
“那天我与哥哥刚好就在那附近，然后就瞧见您和那老骗子了。我瞧见过她将人骗进林子深处，可从没见过有人再从那林子里头出来过。”
它的声音说到后头有些低哑，身子也逐渐安分下来。
以凤璃的身手来说，纵使她为了不引起麻烦不使用灵力，但寻常人要对付她也不容易。可当一个人存了心要害人，那使出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且防不住的。就算你有一身武力，也抵不过一颗险恶的心。
所以那日的的确确是这只小野雉帮了她，脱离了一个精心为她布置下的陷阱，免去了不少麻烦。
事后这只小野雉还带她出了山，只不过一出山它就溜走了，在那之后她也再没见到过它，一度以为它已经被别的妖兽捉去没了命。
“那日出山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凤璃说这句话时人已经走到了它面前，手中躺着齐齐整整的五十文钱，递到卖鸡那位眼前。
“这鸡，我要了。”
“我，我回去找我哥了……”小野雉停顿了下，才轻声吐了这么一句。
凤璃没顾得上回它。因为原本已经掏了钱要买鸡的那位，直接横档了手臂拦在凤璃身前。
那人另一只手快速的将钱往卖鸡的怀里一塞，指着鸡说：“我先来的，这鸡得卖给我。”
卖鸡的悄悄在怀里颠了颠钱，笑得连点头，弯腰就要去拎脚边的鸡，嘴里还不忘对凤璃说：“姑娘您来晚了。这鸡啊……”
“我要了。”
凤璃将鼓囊囊的一整个钱袋子直接递到他面前，伸手要鸡。
卖鸡的也不傻，这一整袋子，别说买一只了，就是十只都绰绰有余。他当下就接了过来，打开确认了下里头是真钱不是石头子后又不敢信的确认了一遍。
“您用这所有的钱，就买这一只？”
凤璃点头，也不等他反应，就自己弯腰一把将那只野雉捞了起来。
还从见过有人这么买东西的，就是再有钱的人大概也不会拿钱袋子来买一只鸡吧。
围拢的人都开始打量起这个出手阔绰的小姑娘。目光中包含了各种信息，就差把那一句“真是有钱，就是脑子不太好”给蹦出嘴了。
“诶诶，哪有这样的，还讲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先来的啊！”被卖鸡的退回了钱的人不满的抱怨。
凤璃听到后将鸡举到他面前，说：“你也可以出更多的钱。”
卖鸡的小兄弟一听更来劲了，忙跟腔：“对对，价高者得最公平，您要是出的更多，这鸡就是您的！”
那人听了直接把钱收好，黑着脸白了一眼那卖鸡的，骂道：“我呸，我脑子可没病。爱谁买谁买吧。”
临走了还不忘对凤璃补了句嘴，“鸡是好鸡再补也不能当药治病！”
凤璃觉得这话说得确实在理，就跟着点了头，结果就见那人的脸更黑了。
“小兄弟，我要买一只鸡。”
“是颜先生啊，您来的不巧，最后一只已经被远处那位姑娘买走了。要不您再看看别的，鸭啊鹅啊的都还有呢。”
“这样啊，那算了，我再到别处去看看吧。”
“好嘞，或者您明日早些来，我给您留几只。”
“那就多谢了。”
凤璃将手里突然变得安静的野雉晃了晃，打趣：“还挺抢手。”
小野雉耷拉着脑袋，试图动了动身子，结果根本不行。
此刻的它正被凤璃以一种极度扭曲且奇怪的姿势提溜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偏偏面对这个救命恩人它一声也不敢吭。
凤璃一路走到了郊外，在溪边撒手一放。
小野雉重重的摔到了地上，翅膀和脚爪子都发僵发麻，又酸又疼。但奇怪的是在落地的那一刻，忽然有一股温润的暖流游走过身体的每一寸。所行所至原本的疼痛都消散了，就连之前留下的旧伤都神奇的好了。
感觉到身体变轻盈了，小野雉利索的一个翻身就趴到了凤璃的面前磕头。
“你也不用谢。之前你帮过我，今日我救你一命，就算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凤璃伸手，用手心接住它即将砸向地面的喙，轻轻用力一握，就把它包住了，然后往上抬了抬。
“嘴巴是用来吃东西的，不是砸地的。”说完又立即反应过来道，“哦，忘了，不砸地好像也吃不到东西……”
“……”
小野雉的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了方才那人黑着脸时说的那话。
那句话刚闪过，脑袋上就挨了凤璃一记。
“没大没小。”
凤璃起身，理好衣摆，转身挥了挥手，“走了。”
小野雉呆在原地许久，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好几次它想要开口叫住她，又顾虑地憋了回去，反反复复。
就在人要消失前的那刻，它奋力扑腾翅膀朝她的方向飞去，口中大喊：“等一等啊，神鸟大人。”
凤璃回头，眉头微微一蹙。
“我不是神鸟大人，所以不要再这么叫了。”
小野雉看出了她眼神中的不悦，害怕的又往后缩了缩，点头。
“我有名字，叫凤璃。”
“我说你怎么还不走，不去找你的什么哥哥，还等着别人来抓你吗？”
小野雉又复现了方才的姿势。
往地上一趴，用头砸地，鼓足了一口气才说：“没法儿找哥哥了，我哥也被人抓走了，所以我想求求您救……”
察觉到身前的黑影忽然变亮，它抬头，这才发现凤璃已经转身走了。
它连忙起身跟上去，边跟边说：“我知道，这要求很过分，很……不要脸。可是，除了您，我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凤璃语气平淡，“救你是因为你也帮过我。你哥，我没这个义务也没这功夫救。我不是菩萨，也不是你所谓的神鸟大人，没能力护佑鸟族的每一位。”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早就没了亲人，他是我在这认识的唯一的朋友，他把我当做弟弟一样对待，我很感激也很庆幸，是他让我体会到了温暖，在这世间有了被庇护的感觉。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的，否则我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它说着说着脚下渐渐停了步，“那日，他提醒过那条山路危险，是我不听劝，非要逞能自己一个人，还让他原地等我。结果回去怎么也找不到他了……都怪我。”
后头的声音被哭声掩盖，凤璃听不清内容，但大概明白，它是后来找他哥的过程中也被抓了。
“我问你，那条山路，是你那日给我指路的那一条吗？”凤璃回头问它。
小野雉哭得抬不起头，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不许骗我。”
小野雉吓得连忙摇头，哽咽：“不敢骗。遇到您的那天，我们正好在山上采药。那日哥哥脚受伤了，所以才想着寻些草药来，然后就遇到了您。我也是想着让他少折腾些，就留他一个人在那，独自带你下山了。我已经很快很快的赶回去了，结果还是害了他，呜呜呜。”
话没说完又是震天响的哭声，吵得凤璃脑袋一抽一抽的疼。
“别哭了。把话先说完。”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哥被什么人捉走了？”
它止住眼泪，抽抽噎噎地说：“知道，就是同一人。我一家一家的找，就是找到他家发现哥哥才被他抓的。”
她原还以为是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大战，又或是落了什么陷阱才失足被人拿下，结果原来是自己往人跟前送命的。
“就你这样，送过一回，眼下还要将命送上人家门？”
“我……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只要我还活着，总能想到办法的。”
凤璃默了半晌，斜睨了它一眼，冷哼：“是啊，你很聪明。你知我凤族不欠恩情，所以以此让我留下了你一命。如今你口中的办法就是我。你可有想过，我虽是凤族，可凤族也有不守规矩，心怀恶意的，未必能做到有恩必还，只知有仇必报？”
小野雉被她这么一说吓得眼泪都收干了，额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嘴巴微微打颤：“不会的，您不会。从见到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您是好的。”
它也说不清其中的原由。
从山上见到的第一眼起，它知道她是凤族，知道即便是陷阱区区人类也伤不了她，可它还是莫名其妙的跟了上去。
那时的它并没有想那么多，也从未想过日后会靠此来救命，但事实就是它真的借此赖上了她，且厚颜无耻的一而再。
凤璃笑了，眼神却是冷的，“眼睛是会出错的，这世上没什么是绝对的。”
小野雉看着她，忍不住看向她那双眼睛。
澄澈清亮，比任何一双眼睛都要漂亮，可这双眼睛在她说出那句话后就像是凝上了一层冰霜，冷到彻骨，蛮横得冰冻住你的视线，疼得不敢再看一眼。
“那我……”
“那我……”小野雉慢慢低下脑袋，往后挪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动作很缓很慢，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它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那我……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它嘀嘀咕咕的。
那模样活脱脱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颓然的坐在地上发呆自语。
凤璃安静的看着它，过了许久才开口留下一句话。
“你慢慢想吧。想好了，明早再和我去买鸡。”
她跃上一旁的树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懒得再去看底下那只小哭鸡一眼。
没过一会儿，余光里瞥见一团小影子咕噜噜的跑到了树下。
凤璃缓缓转动手中的落叶，忽然就又想了另外两个小家伙。
都一样的讨人烦。长出的嘴不是哭，就是只会谢。
“要是想好了，不妨再想想你都遇到过什么趣事。我爱听故事，你若闲了没事且还有力气，就留着给我讲故事吧。至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小野雉嘴边一堆的话全都一点点咽了回去，消化了许久，才将她从地上再到树上说的那短短两句话琢磨明白。傻咧着嘴往树上轻轻一靠，不敢笑出声，可还是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瞧树上的人。
喜悦之余心口暖流涌动，就像是方才凤璃给它传输的灵力一样，默默地化解了所有愁思，散退了一切忧怖。
那一刻起，它就知道，它没有看错。
“老妇自南庄挑担而来，越山水我过农田。瞧瞧满箩的甜瓜镇心凉，新摘的藤叶嫩出水。行路赶脚您捎一个，保管解渴亦解馋嘞。”
“姑娘，可要捎个甜瓜？不甜不要钱啊！”
老妇口中所唤的姑娘身着檎丹长褙，身形纤细，似乎随意来个人都能将她挡个严严实实。可但凡留空出一角缝隙，就能莫名的让人一眼瞧见她的存在。
一个让人生出“必然好骗”“不谙世事”这样错觉的存在。
她走得很慢，视线一一扫过妇人箩筐中的甜瓜，等走到跟前时恰巧已经看完了一遍。像是仍旧没有看中满意的，脚步丝毫未停就又继续往前走了。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这抹轻飘飘的身影就再次融入在穿行的人群中，继续往热闹中而去。
“此间有一挂，天上无有，地下难寻，世间再无二。此挂它不断生死，此挂它不问前世。要问它有何用？先请钱三文。客官您慢留步，慢慢留步，且听老道言。此挂能知因能知道，能知福且知祸。是非恩怨，求官问财皆能算，怎的不值区区钱三文？”
话音一落就有人接了一句：“值值值，来给我算一挂。就算……就算我几时能娶到媳妇，嘿嘿。”
那人嗓子大，这一句话就算掩在嘈杂的人声中，还是能让人听个清楚。
有人听见了没忍住笑了出来，接着又有人跟着笑。不少人索性停下脚，围上前去探个结果。
不多时，一个小摊前就围满了人。
而另一边的铺子又开始了新的唱词。唱得是面脂口脂，引来许多女子围观试色。
这个名为临栖镇的地方，街市热闹，往来人多。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正是这此起彼伏的吟唱将这份热闹又衬出了一个新境界。
凤璃背手漫步在青石道上，人多嘈杂，她从容的避开与人肩摩踵接的触碰。
同处在这一片闹市中，她却比旁人多出了一份闲适。
她的步子很慢，比起任何人都要慢上许多，就像是有意为了多停留一些。可步子再慢等视线触及也不过就短暂一瞬。
对她来说，越是热闹她越是欢喜。纵然很多东西她都已经见过，并不足为奇。要论起真正喜欢这份热闹里头的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绝不可能是人，也绝不可能是他们口中唱出花来的东西。
毕竟人间的东西再好，她也只是看看。
于她而言，即便对上再难推却的盛情，也没有什么是“扬扬嘴角、摇摇头”解决不了的事。
她深信：不贪恋，不好喜，就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昨夜山上寻到宝，快来瞧一瞧。一瞧蓝宝黑玉头，二瞧红霞赤云绕明珠，三瞧七彩磷光傍一身。新味烹煎俱得鲜，家禽怎有食雉香，谁吃谁叫好，谁吃谁有福咯。六十得一宝，百钱得一双啊！”
小兄弟口中所说的野雉就躺在他的脚边，有别于笼里的那些家禽，它被特意的系在了外头给人展示着。只不过这小东西并不安分，即便两只爪子和双翅都被系着，仍旧使劲一撅一撅的蹭着地，枉图逃跑。
就凤璃走来的五步功夫，这只小野雉就被那兄弟拿绳拽了两回，嘶声叫了两声。引来不少目光，其中就包括凤璃。
因为这不安分的野雉第二声叫唤，正是对着她的。
“姐姐！姐姐，救救我！救命啊！”
凤璃细长的眉毛不动声色微挑了一下，含笑与它对视。
那双眼分明在说：谁是你姐姐，别乱喊。
“姐姐！神鸟大人，您是凤族，是尊贵的，我不乱喊。就算是看在我与您也有丝丝缕缕的关系份上，求您救救我吧，我不想被人吃了，您就好心救救我吧。”
小兄弟瞧见围拢过来的人多了起来，开心得不得了。也顾不得绳子那端闹腾的家伙，只管拿手拽着，眼神在人群中滴溜打转，嘴里唱得更加起劲。
凤璃没有再继续走近，而是微微侧转了方向，漫步离开。
野雉的声音渐渐由前转后，但内容依旧是一样，祈求她能施手搭救。
“既然不想被吃，就该小心谨慎。既然难逃被捉，就是技不如人、无能自保。我即便救了你这一次，下次你一样会被捉。”
她嘴上这么说着，可人还是停下了。
说到底它是野雉，与她即便不是同族也算是同类。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成为他人口中的美味，她也于心不忍。
可这话突然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成了保命的挡箭牌，那滋味又莫名的很是令人窝火。
野雉呜呜咽咽地折腾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放弃认命了，没声息了许久。
在这片寂静中，已经有人开始讨价还价，也有人掏出了钱袋子。
铁钱之间相互摩擦碰撞几下，被人粗粗掏出了一把，继而又被一枚一枚的拨弄、分点。
修长的身影已经渐渐隐没在人群中，就快看不见了，野雉生怕她听不见，只能继续扯高了嗓子。
“我之前见过您的，您是来办事的？或者来游历的？不论您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想说的是这片地方我很熟悉，对人间的事也还算了解。不管您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
它这一嗓子吼出去在外人听来简直骇人可怖，就跟活脱脱被人拿开水烫了毛，又被人扯直了脖子就差拿刀抹了。
准备付钱的人吓得哆嗦了一下，有铁钱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被人重新拾起。
“这鸡怎么叫的这么厉害，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哪里的话，都说万物有灵，它这是知道您要买它啊，如此有灵气的东西哪能是有毛病呢。”
“死偷鸡贼，再拧我翅膀，我啄你个死鱼眼！”野雉扭动着脖子，嘴上忙活个不停。
忙着啄人，忙着骂人，忙着求人。
“您别走。我说我见过您是真的！就在，就在两日前，西城后山，您独自一人迷了路，是不是向人打听路了？！”
凤璃回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件事。那日她走岔了路，正巧遇见个过路的妇人，哪成想那妇人是个专门候在山间拐人的贩子。
“是你？”凤璃回头，看向人群缝隙中的野雉。
“是我，是我！”野雉眼里瞬间有了光，可不知是凤璃的错觉还是人群涌动的关系，那光很快就又黯淡了下去。
“那天我与哥哥刚好就在那附近，然后就瞧见您和那老骗子了。我瞧见过她将人骗进林子深处，可从没见过有人再从那林子里头出来过。”
它的声音说到后头有些低哑，身子也逐渐安分下来。
以凤璃的身手来说，纵使她为了不引起麻烦不使用灵力，但寻常人要对付她也不容易。可当一个人存了心要害人，那使出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且防不住的。就算你有一身武力，也抵不过一颗险恶的心。
所以那日的的确确是这只小野雉帮了她，脱离了一个精心为她布置下的陷阱，免去了不少麻烦。
事后这只小野雉还带她出了山，只不过一出山它就溜走了，在那之后她也再没见到过它，一度以为它已经被别的妖兽捉去没了命。
“那日出山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凤璃说这句话时人已经走到了它面前，手中躺着齐齐整整的五十文钱，递到卖鸡那位眼前。
“这鸡，我要了。”
“我，我回去找我哥了……”小野雉停顿了下，才轻声吐了这么一句。
凤璃没顾得上回它。因为原本已经掏了钱要买鸡的那位，直接横档了手臂拦在凤璃身前。
那人另一只手快速的将钱往卖鸡的怀里一塞，指着鸡说：“我先来的，这鸡得卖给我。”
卖鸡的悄悄在怀里颠了颠钱，笑得连点头，弯腰就要去拎脚边的鸡，嘴里还不忘对凤璃说：“姑娘您来晚了。这鸡啊……”
“我要了。”
凤璃将鼓囊囊的一整个钱袋子直接递到他面前，伸手要鸡。
卖鸡的也不傻，这一整袋子，别说买一只了，就是十只都绰绰有余。他当下就接了过来，打开确认了下里头是真钱不是石头子后又不敢信的确认了一遍。
“您用这所有的钱，就买这一只？”
凤璃点头，也不等他反应，就自己弯腰一把将那只野雉捞了起来。
还从见过有人这么买东西的，就是再有钱的人大概也不会拿钱袋子来买一只鸡吧。
围拢的人都开始打量起这个出手阔绰的小姑娘。目光中包含了各种信息，就差把那一句“真是有钱，就是脑子不太好”给蹦出嘴了。
“诶诶，哪有这样的，还讲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先来的啊！”被卖鸡的退回了钱的人不满的抱怨。
凤璃听到后将鸡举到他面前，说：“你也可以出更多的钱。”
卖鸡的小兄弟一听更来劲了，忙跟腔：“对对，价高者得最公平，您要是出的更多，这鸡就是您的！”
那人听了直接把钱收好，黑着脸白了一眼那卖鸡的，骂道：“我呸，我脑子可没病。爱谁买谁买吧。”
临走了还不忘对凤璃补了句嘴，“鸡是好鸡再补也不能当药治病！”
凤璃觉得这话说得确实在理，就跟着点了头，结果就见那人的脸更黑了。
“小兄弟，我要买一只鸡。”
“是颜先生啊，您来的不巧，最后一只已经被远处那位姑娘买走了。要不您再看看别的，鸭啊鹅啊的都还有呢。”
“这样啊，那算了，我再到别处去看看吧。”
“好嘞，或者您明日早些来，我给您留几只。”
“那就多谢了。”
凤璃将手里突然变得安静的野雉晃了晃，打趣：“还挺抢手。”
小野雉耷拉着脑袋，试图动了动身子，结果根本不行。
此刻的它正被凤璃以一种极度扭曲且奇怪的姿势提溜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偏偏面对这个救命恩人它一声也不敢吭。
凤璃一路走到了郊外，在溪边撒手一放。
小野雉重重的摔到了地上，翅膀和脚爪子都发僵发麻，又酸又疼。但奇怪的是在落地的那一刻，忽然有一股温润的暖流游走过身体的每一寸。所行所至原本的疼痛都消散了，就连之前留下的旧伤都神奇的好了。
感觉到身体变轻盈了，小野雉利索的一个翻身就趴到了凤璃的面前磕头。
“你也不用谢。之前你帮过我，今日我救你一命，就算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凤璃伸手，用手心接住它即将砸向地面的喙，轻轻用力一握，就把它包住了，然后往上抬了抬。
“嘴巴是用来吃东西的，不是砸地的。”说完又立即反应过来道，“哦，忘了，不砸地好像也吃不到东西……”
“……”
小野雉的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了方才那人黑着脸时说的那话。
那句话刚闪过，脑袋上就挨了凤璃一记。
“没大没小。”
凤璃起身，理好衣摆，转身挥了挥手，“走了。”
小野雉呆在原地许久，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好几次它想要开口叫住她，又顾虑地憋了回去，反反复复。
就在人要消失前的那刻，它奋力扑腾翅膀朝她的方向飞去，口中大喊：“等一等啊，神鸟大人。”
凤璃回头，眉头微微一蹙。
“我不是神鸟大人，所以不要再这么叫了。”
小野雉看出了她眼神中的不悦，害怕的又往后缩了缩，点头。
“我有名字，叫凤璃。”
“我说你怎么还不走，不去找你的什么哥哥，还等着别人来抓你吗？”
小野雉又复现了方才的姿势。
往地上一趴，用头砸地，鼓足了一口气才说：“没法儿找哥哥了，我哥也被人抓走了，所以我想求求您救……”
察觉到身前的黑影忽然变亮，它抬头，这才发现凤璃已经转身走了。
它连忙起身跟上去，边跟边说：“我知道，这要求很过分，很……不要脸。可是，除了您，我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凤璃语气平淡，“救你是因为你也帮过我。你哥，我没这个义务也没这功夫救。我不是菩萨，也不是你所谓的神鸟大人，没能力护佑鸟族的每一位。”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早就没了亲人，他是我在这认识的唯一的朋友，他把我当做弟弟一样对待，我很感激也很庆幸，是他让我体会到了温暖，在这世间有了被庇护的感觉。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的，否则我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它说着说着脚下渐渐停了步，“那日，他提醒过那条山路危险，是我不听劝，非要逞能自己一个人，还让他原地等我。结果回去怎么也找不到他了……都怪我。”
后头的声音被哭声掩盖，凤璃听不清内容，但大概明白，它是后来找他哥的过程中也被抓了。
“我问你，那条山路，是你那日给我指路的那一条吗？”凤璃回头问它。
小野雉哭得抬不起头，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不许骗我。”
小野雉吓得连忙摇头，哽咽：“不敢骗。遇到您的那天，我们正好在山上采药。那日哥哥脚受伤了，所以才想着寻些草药来，然后就遇到了您。我也是想着让他少折腾些，就留他一个人在那，独自带你下山了。我已经很快很快的赶回去了，结果还是害了他，呜呜呜。”
话没说完又是震天响的哭声，吵得凤璃脑袋一抽一抽的疼。
“别哭了。把话先说完。”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你哥被什么人捉走了？”
它止住眼泪，抽抽噎噎地说：“知道，就是同一人。我一家一家的找，就是找到他家发现哥哥才被他抓的。”
她原还以为是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大战，又或是落了什么陷阱才失足被人拿下，结果原来是自己往人跟前送命的。
“就你这样，送过一回，眼下还要将命送上人家门？”
“我……那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只要我还活着，总能想到办法的。”
凤璃默了半晌，斜睨了它一眼，冷哼：“是啊，你很聪明。你知我凤族不欠恩情，所以以此让我留下了你一命。如今你口中的办法就是我。你可有想过，我虽是凤族，可凤族也有不守规矩，心怀恶意的，未必能做到有恩必还，只知有仇必报？”
小野雉被她这么一说吓得眼泪都收干了，额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嘴巴微微打颤：“不会的，您不会。从见到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您是好的。”
它也说不清其中的原由。
从山上见到的第一眼起，它知道她是凤族，知道即便是陷阱区区人类也伤不了她，可它还是莫名其妙的跟了上去。
那时的它并没有想那么多，也从未想过日后会靠此来救命，但事实就是它真的借此赖上了她，且厚颜无耻的一而再。
凤璃笑了，眼神却是冷的，“眼睛是会出错的，这世上没什么是绝对的。”
小野雉看着她，忍不住看向她那双眼睛。
澄澈清亮，比任何一双眼睛都要漂亮，可这双眼睛在她说出那句话后就像是凝上了一层冰霜，冷到彻骨，蛮横得冰冻住你的视线，疼得不敢再看一眼。
“那我……”
“那我……”小野雉慢慢低下脑袋，往后挪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动作很缓很慢，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它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那我……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它嘀嘀咕咕的。
那模样活脱脱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颓然的坐在地上发呆自语。
凤璃安静的看着它，过了许久才开口留下一句话。
“你慢慢想吧。想好了，明早再和我去买鸡。”
她跃上一旁的树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懒得再去看底下那只小哭鸡一眼。
没过一会儿，余光里瞥见一团小影子咕噜噜的跑到了树下。
凤璃缓缓转动手中的落叶，忽然就又想了另外两个小家伙。
都一样的讨人烦。长出的嘴不是哭，就是只会谢。
“要是想好了，不妨再想想你都遇到过什么趣事。我爱听故事，你若闲了没事且还有力气，就留着给我讲故事吧。至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小野雉嘴边一堆的话全都一点点咽了回去，消化了许久，才将她从地上再到树上说的那短短两句话琢磨明白。傻咧着嘴往树上轻轻一靠，不敢笑出声，可还是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瞧树上的人。
喜悦之余心口暖流涌动，就像是方才凤璃给它传输的灵力一样，默默地化解了所有愁思，散退了一切忧怖。
那一刻起，它就知道，它没有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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