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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榣与若木3

    那天夜里我被窸窣不断的动静吵醒,睁眼一片漆黑。发出声响的那东西与黑夜近乎融为一体。

    但我还是认出了它。

    它的气味很特别,是一股香臭交杂难以言喻的味道。

    就像是在滂臭的屎里滚了一圈后又洗了个极香的澡。

    吸上一口,那味道可直冲天灵盖,等那口气呼出之时又出奇的沁人心脾。

    这气味独属于一只在这槐江山修了三百多年的灰皮狗。

    印象里它出现过三次。

    一次在我对面的大槐下撒了泡奇臭的尿。一次追小兔子时绊了一跤从我跟前翻滚而过。再有一次就是和此刻一样化了人形,不知从哪偷了一壶酒在我这醉了三天三夜还吐露了不少真心真言。

    我挡在了他与若木之间,手中凝出一根绿枝斩断了它施在若木身上的禁锢。

    这一斩才发现它要做的并不只是禁锢这么简单,还有一道灵力正企图将若木与我剥离。

    “你想干什么?!”

    “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们近乎异口同声,都对彼此的行为感到震惊不解。

    他还想继续但被我的绿枝横档阻拦,又凝了次力再度被我拦下。

    两度相阻后彻底没了耐心,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往后一掰,指着若木的方向拔高了声音:“你自己是看不见的吗?这么大一个吸血玩意儿,你就任由它这么巴着你?”

    “那是若木,他有名字。”

    灰皮狗哼哧一声:“我管他叫什么,不是,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我这是在帮你诶!”

    “你帮我什么,帮我们分开?”

    “对呀!你看看你俩的根,再不分开都要融作一体了。”

    “这种以寄生为活的东西就指着别人的精气灵力续命,你都快被它耗死了你不知道啊。你再看看它长得多好,瞧着比我上回来又大了一圈!”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榣确实长大了不少。

    短短一年时间当初细小的小藤条如今都快与我一边高了,树冠是比我还要旺盛些。不过都挤在西边一侧,跟个长歪了的蘑菇似的。

    感受到心口的气息开始隐隐作乱,那股凤凰的灵力在体内发热,冲撞灵脉。

    一次又一次,与耳膜中作响的心跳齐声,沉闷彻响。

    大轩的声音响起,适时分散了一些我的注意力。

    “同根生死都是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借你的命活着,将来再替代你。而你呢,想甩也甩不掉,只能任它抽干榨干。在一切都还有回旋余地时就该及时止损。”

    “当然了,我也不全是为了你吧,毕竟我俩也没那么熟,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榣。”

    “哦榣,小榣啊你听大轩哥哥的,这东西可真不禁养。何况你自己都一副皮包骨了。你要不忍心反正哥哥替你动手,保证不弄疼你。”

    “闭上你的臭嘴!”

    若木的声音猛然从身后响起。

    一道红影闪过,他人已经站在我与大轩之间。

    大轩气急败坏的扯开封在嘴上的红叶,往地上狠狠一掷,吠了一声。

    “小坏种,居然偷袭我!”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被无数红刃逼退至十步之外,两手凝力合掌一震,那些红刃瞬间化作碎末。

    这一击后大轩并未收手,乘势将露了尖锋的爪直逼向若木。

    若木也几乎在同一刻以叶为屏将他与我罩住。几声巨响,上头瞬间留下几道狠厉的爪痕。

    我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一回头发现身后的树身开始不住地震颤。

    “若木?”

    若木没有理我,而树身震动得越来越剧烈,连带着地面也开始轰隆作响。

    大轩也被这动静分了几分神。

    若木见势大喝一声,大轩周围的土地瞬间开裂,几条根茎从里头直冲而出分别禁锢住他的四肢令他动弹不得。

    “小坏种,快给我放开!你信不信我一嗓子把兄弟叫来,立刻就能把你咬成碎渣渣!”

    若木根本没理会大轩的威胁,语气比他还要强硬。

    “我就不。你要喊那我就先撕烂你的嘴,省得你瞎叫唤!”

    地中又飞出两条直奔大轩的嘴,各拉一边真有要扯烂的意思。

    但仅仅僵持了一会儿,拉扯的力度就软了下去。

    不是若木改主意了,而是他使不出力了。

    以他现在的能力若是大轩动了真格他是占不了便宜的,方才他已经是耗尽了气力。要是再这么僵持下去,即便我与若木联手,也抵不过他一嗓子把四方狗友都喊来助阵。

    我用了与若木一样的方法,只不过是将对峙的二人拉开。为了防止二人再次出手我站在了他们之间,拉住若木的那条根茎也始终没有松开。

    “榣,你拉我干嘛呀!这条死皮狗,它……呜呜呜呜!”

    若木骂骂咧咧个不停,我只能用叶子暂时堵住他的嘴。

    冲他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希望他能会意。

    他呜呜了半晌也不知是看明白了没有,好在总算安分了下来,一双眼却紧紧盯着我,脸色煞白。

    我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的紧张散去,似乎连气力也散了一干二净。

    整个身子都有些轻飘飘的,脚底软绵无力可借。还没等我重新稳好身形,一阵风就从脑后冷窜而过。

    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将人从身边死死拉住,这会儿大轩就已经飞扑到若木身上去了。

    正好,多了一个可以借力的……

    “你给我撒开!我改主意了,就这玩意儿做成秋千我都怕硌坏小狐姐姐的屁股。我要怕它咬成渣渣!”

    秋千?!

    原来他大半夜偷摸跑来挖树,费了大半心力,为的不过是要把若木做成秋千送给他心上人?

    当真是条癞皮狗!

    我暗暗骂了一句,死死抱着他。

    “你别冲动!”

    奈何体型身高都与他相差甚远,几乎整个盘在他身上也拖不住。

    “小狐姐姐!大轩,是你小狐姐姐在那儿!”我奋力高喊。

    拖着我往前的人脚下明显顿住,我就像个挂件一样被他连带着往后转了个身。

    “小狐?在哪里?”他又原地转了一圈,“你方才喊的什么?”

    我从他身上爬下来,看了眼黑黢黢的夜色,胡乱指了个方向。

    “太黑了,隐约约瞧着像小狐姐姐,她一听我叫了你的名字就跑了。”

    “听了我的名字就跑了?”大轩嘀咕着重复了一遍,狐疑地盯着我,“小榣啊,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我别开脸,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一点。

    “我说了,太黑了,兴许是我认错了吧。不过最好就是认错了,可千万别是小狐姐姐,就你方才那要吃人的架势,让她瞧见就完了。”

    大轩听了果然面色一僵,青绿青绿的,瞧着像是把话听进去了。

    我虽与他不熟,但仅是那次他喝醉了句句不离小狐姐姐,一口一个喜欢,一口一个心上人就能明白,小狐是他心尖上的人。一提就能乱了心神,以至于他连我从没见过小狐姐姐这事都给忘了。

    他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人比秋千重要,今夜就到这吧。”

    他那毛茸茸的一双耳朵耷拉着,全没了方才的气焰。

    临走前又望了眼若木的方向,眼珠子一转,躬身附在我耳侧低声说:“不分开,你迟早要被他拖死的。”

    “我知道了。”我有些无力的蹲下身。

    “好好想想,等我哄完了小狐姐姐再来,到那时你要愿意我立马就灭了这小坏种!”说完这话他又冲若木狗吠了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他走后我回身看着榣,又透过他看着我们俩出神。

    心像是被抽干了,继而又被许许多多的东西填满,来不及去细想,也不知该从哪想起。

    那些平日里无暇去想的疑问,如今被大轩这么一提就都缓缓涌了出来。

    方才他在这我不敢分心,眼下他一走我想好好的理一理,可无力感爬满了全身,连思绪都在一点点溃散。

    看见若木朝我跑来,慌乱地扶我起身,绕着我一圈又一圈,

    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见他张嘴说话却听不见他说什么,任由他牵拽回树身中。

    脑子混乱沉重,总想从中理出一点头绪再慢慢抽茧,然而这个想法才起了个头就隐在了浓浓的困意中。

    再醒来时就是第二日了,而我的记忆仍旧停留在了昨夜。

    脑中不断浮现大轩说的话,浮现凤姐姐第一次出现的场景,浮现与若木在一起的点滴。

    这些全不由我控制,它自己就冒了出来。

    一切都是从昨夜开始,哪怕我不去想它们也盘踞在我的心中,一得了空就往外钻。

    空气有些沉闷,填堵人心。

    我仰头望着天,想让心随着风而动,随风而止。

    三年,原来已经转眼过了三年,头顶的叶子再也没有掉过了。

    一切仿若回到了最初,在遇见大轩以前,遇见若木以前,遇见凤姐姐以前,我就这样独自静静地一日复一日的抬头仰望。

    那时我还望不到天,只能看见微弱的一点光透过层层堆叠的枝干和树叶,看它从东边的第一片叶子一点点挪到西边最后一片叶子。

    叶子越来越少了,我的叶子没了还有别人的叶子,那些更高的树,更茂盛的树。

    若木曾问过我有没有什么想实现的,凤姐姐也问过我愿求什么。然而我自认命短福浅,什么心愿、需求我都不敢想。

    有些念头一旦有了就难以停下,一旦无法实现就成了遗憾。

    我只想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少一些期许,就少一些遗憾。

    直到若木告诉我他的心愿,他说他想做一棵真正的树,一颗比我们头顶还要高的参天大树。他想与天齐高,想沐日光,览沧海绝境,见青山之巅。

    说这话时他眼中的光我始终无法忘却,他的衣袂在风中蹁跹飘然。

    那瞬间我仿佛已经见到了他迎风而立,破云沐日,一览众山小。

    也是在那刻我真正直视了自己的内心,那个最憧憬也是最不敢奢望的未来。

    而如今,未来已经摆在了眼前,我正在过的每一天,我所以为的平凡无常的每一天都曾是我最希冀的。

    我已经能抬头望见天了。

    曾经遮挡在我上方的树叶都掩在我的下面,我甚至忘了我是何时长到这般高的。

    我在用自以为平淡的日子忘却这些细微的变化,忘却无形中被悄悄延续的,命。

    现下细细想来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我的命,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而不断发生改变。

    是他们……

    “若木!”

    空气回荡着我有些低哑的声音。

    没有回应。

    没有人。

    若木不在?

    光线透过叶片照射进眼睛,像是第一次适应这样的光,忍不住微微眯起眼。

    耳边开始响起徐徐风声、低低的虫鸣、叶片摩挲的声音。所有感官从这一刻起恍若重新得以恢复。

    重新看了一眼身边确认若木是在的,但人却不太对劲。

    他低垂着脑袋,微微侧身背对着我,叫他也不作声。

    “你怎么了?”

    声音依旧沙哑,比起方才已经好了许多。

    若木抬头,身子转了一半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得别了回去。

    “你醒啦。”

    我奇怪于他的反应,想去拽他,一听他这么说忍不住问:“醒?我不是一直醒着么……”

    他摇头:“一双眼是睁着的,别的跟昏睡过去也没什么区别,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与你说话也不理,连着好几日我都急死了。”

    我拉着他的肩膀将人扳过来,“好几日?你是说已经过了好几……”视线触及到他的脸时心几乎漏了一跳,“你的脸?怎么会伤成这样?!”

    难怪他一直垂着脑袋不肯转过身来。

    好好的一张脸肿得根本不成样子,从眼尾到嘴角的三道伤口虽已结了一层薄痂,仍旧可怖的触目惊心。不光脸身上衣服也破了好几处,都是被撕咬过的痕迹。

    撕咬……

    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大轩?他伤得你?”

    他点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声音轻如蚊蝇,“是我找的他。”

    “你去找他了?你不要命了!”

    心底的火气不知从哪就冒了出来,说的话变成了吼,声音大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听到是他自己找上门去的,是真恨不得揪起他的脑袋好好晃晃,里头都装了什么!

    人家好不容易安生一会儿,他反倒自己跑去招惹。幸亏没让人真做成秋千,垫在屁股下头。一想到这都觉得后怕,差点就见不到眼前的人了,心口瞬间又气又疼。

    “你一直不说话,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我就想着一定是那灰狗搞得鬼,那夜他走前肯定对你做了什么。就是他走了之后你才变成这样的。”他小声说。

    “所以你去找他是为了我?”

    他点头,一抹脸结果碰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手抹得极快,不过还是让我瞧见了那滴小泪珠。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见他受伤,还都是因为我,莫名而起的急躁搅得我头脑又开始隐隐作痛。

    “谁先动的手?就他一个还是叫了帮手?”

    “他们。”

    他们……果然,以多欺少简直无耻无德。

    “走!”

    “去哪啊,阿榣?”

    “找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