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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悦

    叶浔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无数次扰乱了他的心绪,只是一想到顾霖季还活着,就恨不得将他从世上抹除。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在纸张上写了个“巳”字,又心烦意乱地胡乱划掉。

    霖汐听得身旁人的叹息,放下手里的卷宗。

    “之前我向雪茗哥哥学了酿酒之法,就用院里的月季花酿了些,师尊要尝尝吗?”

    “是吗。”他放下笔,整理好情绪,面带微笑侧头回应她:“那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于长廊尽头亭台的石凳相坐,阳光正好,似是要与其比娇艳,满院的月季花红得如同把世间纷繁都吸入花瓣,妄将春色尽染于身,却也不及手里的月季花酒,尝其便能见盛春。

    身旁再有佳人相伴,沉闷的思绪也消散许多,叶浔看向一旁的霖汐,她好像总有办法让自己放松下来,甚感心悦。他轻轻拨开她鬓边垂下的碎发,一对丹唇与酒杯相触,被酒色润湿,却是比酒醉人。

    “霖儿,想去外面看看吗?”

    “外面?”

    车水马龙的街道热闹非凡,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面前尽是叫卖与嬉闹声,错落有致的楼阁间有飘扬的彩带一齐共舞,所有人似乎都有着各自明确的目的,匆匆地相互擦肩而过。

    这条街名为霁悦,它如此繁盛的原因,就在于它能接纳任何人。无论你是否所属任何宗门,亦或是灵力强弱,在这里都不重要,这条街只关心你会不会赚钱,简单来说,也就是条贸易街。

    “已经立夏了吗?”霖汐紧了紧披肩的帽子,将自己藏在衣物下,尽力将自己与闹市隔开。

    霁悦街虽每日都有不少人来往,但也只有今天格外热闹,繁市中仅有他们二人驻足不前,反而更加显眼。

    “今日是迎夏的庆典,你来过吗?”

    她看起来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在一个提着垒起好几层食盒快步赶路的人撞上她之前,叶浔先将她揽进了怀中。

    霖汐一个踉跄,下意识抓紧他臂上的衣袖。

    这庆典要说她有没有来过,那肯定是来过的,甚至在她小时候几乎每年都会来。司璃可不会让她和顾霖季错过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而她每年也只是牵紧了兄长的手,比起灯火阑珊,她更只愿见母亲与兄长笑起来的模样。

    “母亲带我和兄长来过。”

    倒不明白为什么叶浔突然带她来这里,人潮的热浪已经使她产生了强烈的晕眩感,再顾不上其他。

    她被叶浔领到路边,藏进人流较少的地方。忽然,耳边一阵冰凉,原是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清凉的温度瞬间抹除了燥热,脸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面轻薄的面纱,头上的兜帽被摘下,视线立马明亮起来。

    叶浔的脸在她眼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这样好多了。”为霖汐整理好面纱,他低声接着问道:“你以往都会在这买些什么呢?”

    “我并不会买什么……”

    她摇摇头,视线却忍不住向四下张望,终于在人群的缝隙间找到了一朵灵巧的白色,她的视线跟着那朵白色走远,抓住衣袖的手缓缓收紧。

    “走吧。”不等她继续迟疑,叶浔揽着她的腰肢带她走入了人群。

    不知是不是因为摘下了兜帽的缘故,现在的温度确实比刚才低了不少,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适应。此时霖汐几乎放松下来,正如那些有着各自目标的人一样,她也直直地走向了她的目的地。

    他们于一个小摊贩面前停下,面前暗色的麻布上摆满了用玉兰花串起的各式吊坠。

    虽说霖汐几乎是放松的,但是那只紧紧抓住叶浔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摊贩老板暧昧的眼神倒是丝毫没有影响她停留在玉兰花上的视线。

    老板露出一副明了的表情,挤眉弄眼地暗示叶浔,用做作的调子调侃他们:“您夫人看来很喜欢这种用真花串成的小饰品啊。”

    叶浔没有接下话茬的兴趣,不过霖汐难得一副像在向自己撒娇的模样,倒是让他很受用。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期盼的神情,提醒道:“想买多少都可以。”

    此话一出,摊贩老板别提有多喜笑颜开,没想到刚出摊就碰到一个大客户,更卖力地奉承起来。

    灵巧的玉兰花在少女的黑发间摇摆,虽与少女一身黑的装扮不相符,但正因如此,那朵盛开在黑夜里的玉兰花才更加显眼。

    虽然在摊贩老板奋力地推销下,霖汐最终还是只拿了一株可以挂在发间的挂坠,无论那位老板有多失落,起码现在这位少女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也算是逐步融入进庆典氛围。

    细想来,除了今天叶浔带她外出,自住进凌煙门开始她就一次也没有出过门,连走出副殿都是鲜少的事,抓在衣袖上的手一直提醒着他忽略了最重要的社交教育。

    “你可以再放松一些。”叶浔握住她紧绷的手,像是在哄孩子:“过段时日就是赏花宴,你也得去,人可比这儿多。”

    “啊,抱歉。”霖汐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像个小孩一样一直拽着叶浔不放。

    松开的手却再次被反握住。

    他轻触发间的那朵玉兰花,顺着发丝又隔着面纱抚上她白皙的脸颊:“花也比这多……我也一直都在。”

    看来叶浔今天心情不错,霖汐也温柔地笑了:“以前兄长都会给我买玉兰花。”

    闻言,仿佛触电一般,叶浔猛地收回游离在面纱上的指尖,紧紧攥起手心,他面不改色地重新揽上霖汐的腰,语调平缓:“还有什么想买的吗?”

    在他的带领下他们继续向前走,霖汐很快从瞬间改变的气氛中意识到了什么。

    “师尊,赏花宴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不,只要你做为鹤阕门一案的证据露面便好。”

    “那牢里的——”她刚想试探性问出顾霖季的下落是否有下文,却见叶浔微微抬起手,眺望向远处点头示意,打断了她的询问。

    他望去的方向有同样戴着面纱,有意隐去身形的人,也在向他们浅浅鞠躬。

    “看来其他宗门也有不少人爱凑热闹啊。”

    听见叶浔这么说,霖汐仔细观察起那人,试图分辨出对方所属宗门,但对她来说除了明显感觉到他气质上有所不同,就分辨不出任何信息了。

    还没等她彻底看明白,身体却突然腾空,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今天就到这吧。”

    像是为了响应这句话,周围的环境在眼前迅速模糊,有什么隔绝了人群,人潮的声音由清至雾,如将头蒙进了棉被,却感觉陌生又诡异。霖汐恍惚间搂上了他的脖颈,叶浔坚定温柔的声音在此时就是一颗定心丸。

    这是她第一次靠叶浔的灵力移动,这种体验并不有趣,明明是稳妥地被抱着,竟会产生失重的错觉。

    途中还能隐约见到一两个被扭曲的惊愕的脸,他们应该也是某个宗门之人,实力不凡,竟能察觉到叶浔的灵力。只是在霖汐的视角看来,他们的脸像映射到了波澜起伏的水面,拉扯得不像个人样,诡异得令人作呕。

    这一切不适却又倏忽间于视线清晰时断层般地停止。

    眼前的景致变成了某个舫楼的隔间,与外面不同,整座楼都很静。应是还未营业的关系,每个自舫楼前路过的人看见窗边的霖汐时,眼里都不免露出讶异,再看向大门后又悻悻离开。

    身后的桌子响起熟悉的瓷杯碰撞的响声,茶杯上那只白皙的手温润透红,弯曲的长发顽皮地从小臂上荡下去。放好茶杯,长发的主人俏皮地朝着霖汐眨眼,笑得满目春风,虽是非常陌生的面孔,却给人一种温暖和睦的感受。

    “这是紫蜻,舫楼的主事。”

    在叶浔的介绍下,两个姑娘互相打过招呼,紫蜻便蹦跳着出门去了。

    叶浔坐到桌前,拿起茶杯在胸前晃了晃又放下,他看向窗外:“看见对面的阁楼了吗?”

    这时霖汐才注意到对面有座高大的阁楼,每层楼外延伸的长廊边挂满了红色绸带,比周围的建筑都要华丽许多,只是也如这座舫楼一般静悄悄的。

    “是曦楼。”叶浔先说出了答案,

    “曦楼?”

    “我需要你管理曦楼,这座舫楼也是曦楼的一部分。”

    霖汐缓缓喝下一口茶,茶味有些淡,她的手指轻点了几下杯沿:“现在应该不是在与我商量?”

    “嗯,你必须做。”

    “紫蜻呢?”

    “她以后也是你的手下。”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本来今日确实只想带她外出闲逛,顺道,要是能再找着一些,只有自己能给予她的东西就好了……没曾想到头来,她脑子里除了兄长,还是她那该死的兄长。

    越过桌面,叶浔轻捏住她微颤的手臂:“不愿?”

    “不,我明白我该做什么。”她额前冒出细腻的汗珠,明显调整了两下自己的呼吸,看样子蛊王已经再次恢复平静。

    “我会教你怎么做。”

    “谢谢师尊。”

    话音落下,两人相顾无言。

    虽说他们二人的师徒关系已经持续了三年之久,但时不时的,好像有一层无法突破的隔阂挡在他们面前,明明触手可及,却又相隔甚远,让所有亲昵举动都变得虚假可笑。

    未将事物彻底掌控在自己手上的感觉,叶浔并不喜欢。

    或许还是该先杀了顾霖季?直接把尸体放在她面前,她就不会再想了罢。这么想着,脑海里就冒出了渊雪茗的脸,隐约记起他对自己好像说过什么。

    一杯茶已被饮尽,另一杯却始终无人去动。准备回宗门时,叶浔注视起身侧窗外静谧的湖面,跟在身后的霖汐见他停止脚步,有些疑惑。

    “师尊?”

    他在她面前转过身:“霖儿,你会水吗?”

    霖汐刚摇头,身体竟忽然失重,这次是确确实实处于失重的状态。眼里舫楼的天花板瞬间变成了黄昏时的天空,最后,连天空都在她眼前消失不见。

    落入水中前,她下意识紧闭双眼,被湖水包裹的感觉和叶浔的灵力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她双手一挥,什么也抓不住。黑暗降临导致其他感知变强,湖水涌进她的耳朵,鼻子,口腔,逃走的氧气催生着她浑身的不适感。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死亡的到来并没有摧毁她的理智,这点窒息与黑暗,同最近几年里蛊王对她的折磨来说并不算什么。她突然想起仙族的典故,在这般状况下,她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或许是因为仙族还挺喜欢她,才会让自己的灵魂如此平静。

    咚。

    有落水声,自正上方传来,她终于舍得睁开眼去看,果然,还是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月白色的衣衫如鬼魅般飘散开,夕阳穿透湖面,为鬼魅镀上一层光辉,倒让人分不清是死神还是天神。

    坠入深水的她所期盼的,有可能是前者吧。

    她的死神将她从深水捞起,还未来得及体会重获呼吸的喜悦,顿感胸腔连着喉咙如被冰锥一同刺穿,她趴在死神的肩头剧烈地咳嗽,势有将肺也跟着水一起咳出去。

    叶浔的手在她后背上轻拍时,才将她拉回现实。对啊,她的灵魂已经被锁了起来,还怎么回到仙族那去呢?

    他们于水面相拥,分明刚至立夏,霖汐却冷得打颤。

    “咳,您为什么,要推我。”

    “哈哈。”他突然笑了,“我急于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只有把她推入湖中才能让她明白。

    叶浔将她抱起来,面对着自己:“我想让你明白,你的苦难是我赋予的,而能救你的,也只有我。”

    霖汐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那么发自内心。夕阳的余晖映在他眼底如火一般,他本就生得好看,晶莹的水珠将他衬得更加美得不似凡物。如果不是将自己推入湖中的罪魁祸首,或许她是该心动的吧。

    忽然,蛊王不适宜地兴奋起来,不知为何,它比任何时候都要活跃,剧痛侵袭使她耐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叶浔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托住她的后脑,深深地往自己脖间按了下去:“没事,咬下去吧,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死亡都无法摧毁的理智,竟在一句温柔的话语下断裂,是为猛兽斩断最后的枷锁,她早已感受不到寒冷。天光彻底暗沉,岸上的街道亮起璀璨的灯火,喧闹的歌舞,在天边炸开的烟花,都无法让她分心哪怕一丝一毫。浓密的馥郁流过唇齿,沁满全身,令其醉倒在死神的怀抱。

    渐渐用力的指尖带着毒血刺入叶浔的皮肤,他闷哼一声,又笑得灿烂。他轻吻她濡湿的长发,牢牢将她锁在怀中。

    沉醉间,霖汐察觉到她紧咬的喉颈微动,有声音在说:“我永远是你唯一的信仰。”

    那朵玉兰花在不知不觉间早落进水里,飘飘荡荡地被水波推到岸边,被路过湖岸的人打捞。

    “你在做什么?”

    一身玄衣的友人走到他身侧。

    “不知道谁扔进湖中的玉兰花挂坠。”

    “哎哟,”友人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将一堆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从手上卸下,“诗青虺,你行行好,让我们早点回去吧。”

    诗青虺看着他累惨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奕潇墨,你年纪不大,怎么举手投足就已经步入老年了?”

    “还不是你,又收留一堆小崽子,我让手下来买你还不放心,你怎么一把年纪的还跟个孩子似的!”

    奕潇墨锤打着他作痛的后腰,既烦躁又无奈地回嘴,他实在不懂季节更替有什么好庆祝的,到底是妖人有别,但同是妖族的诗青虺却又如这蚂蚁般的人族一样在享受庆典。

    他随意向四周闲望,见一座修建华丽的阁楼,却只是外面挂着灯笼,楼内无任何亮光。

    “诶,诗青虺,这座楼是干什么的?”

    闻言,诗青虺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是……两人尴尬地对视两秒,同时决定凑近些再看。蛇虽然做为妖王一脉,感知力确实是一等,但这视力,可真是一言难尽。

    来到楼下的二人终于看清了牌匾上的字。

    “曦楼?”

    听到这个名字,诗青虺猛地一滞,奕潇墨倒没察觉到有什么问题,甚至有些感兴趣。

    “这座楼的名字和我们暯楼还挺登对?”

    “是啊,许是和暯楼是一路子。”他细细观察着奕潇墨的神情。

    “看来等开业了,我得好好拜访才是。”

    听到满意的答案,诗青虺从容地将奕潇墨从楼前引离:“先不说这个,这次赏花宴你也不来?”

    “你是忘了暯楼做什么的?我去光明正大地接暗杀委托吗?”

    “自然不是,我只想让你帮我打点些。”

    “那我就更不去了。”奕潇墨快步超过他,直直地朝停放云车的方向过去,他是一刻也不想继续逛下去了。

    诗青虺看着逃也似的玄衣,叹了口气,从身后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拽了回来,用和蔼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东、西、没、买。”

    一声哀嚎淹没在人浪中,如水滴落入汪洋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