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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父与子

    后来的夏大海就越来越不记事儿了,夏天跟妹妹商量过后,决定把父亲接到城里照顾,有他在身旁伺候着,总比把老人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强。定好了日子后,他便着手把家里的牲口都处理了个干净,父亲名下的土地也全交给了他叔夏小海侍弄。临行前又把街门的钥匙给了妹妹和小叔一人一把,拉了电闸,锁了街门,便开车带着他父亲和家里的那条狗去了省城。

    夏天回省城干活儿后,夏大海没去过一次,好几次他想上去看看,儿子却不应许,说怕他住不习惯城里的房子,想想也确实合理,住惯了平房大院儿的农村人确实不习惯住进十几层楼高的房子,他们见惯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哪怕一个土坡儿在他们眼里都是障碍。

    再回到省城的夏大海距离上次驻足,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看着处处是耸起的高楼,他也不免感叹一句,“这城里的变化真大,不过二十年光景,就都是楼咧,大在那会儿这片儿还是民棚咧。”

    “都二十年咧,你还记着咧,也是好记性。”

    “生活咧小十年的地方,忘不了。”

    说着,夏天已经驶进了小区,过了一道闸门,车便开进了地库。看小区环境不赖,夏大海又感叹:“这地方不赖。”

    夏天回道:“离上班儿的地方近,方便着咧。”

    电梯爬升至顶楼,便到了夏天在省城的家,那是个三居的房子,地面儿收拾的挺干净,入户门儿的客厅处端正的摆着两盆绿植,有半人高,就是没咋打理,枝稍儿上耷拉了好几处枯黄的叶子。再往里走,是一个皮呢子沙发,沙发前的重木茶几上摆放着一组看起来高雅不少的组合茶具,茶具旁的烟灰缸里没有烟蒂,但有明显的烟灰的痕迹,看得出来夏天出门前随手处理过一手。再看沙发对面的墙边,是一个大尺寸的液晶电视机,或是不咋打理,薄薄的显示屏顶层的位置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放电视的柜子两旁各有一组相框裱起来的相片,其中一组是子璋婴童时期的一张圆乎乎的脸,另一组是夏天一家三口的合照。看起来很是温馨的样子。或是夏天一个人住的缘故,那个家看着虽有个家的样子,却没有一点儿人气儿,总感觉冷清清的,好在夏大海去了,多住一口子人总会添些家的味道。

    夏天把父亲引进门后便进了其中一间卧室,说,“以后你就住这儿,俺住隔壁,那个小房子是你大孙子的,过段时间他学校放咧假俺让他过来看你。”

    夏大海却没理会儿子,踱着步在房间里四下晃悠,晃着晃着就走去了儿子住的房间,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床头的墙上挂着的儿子一家三口的一张大尺寸合照,在儿子房里没逗留多大会儿,他就出了儿子屋门,回应起儿子方才的安排,“中。”不大会或是又想起了什么,他又朝儿子问道:“多多咧。”

    “狗睡阳台。”说着夏天就把父亲带来的一口袋狗粮提去了晾晒衣服的地方。

    去到新家的第一晚,或是觉得不适应,翻来覆去的夏大海却是始终没睡着,折腾到后半宿才将将闭上了眼。

    第二天,夏天就得正常上班儿了,虽然他也知道放父亲一个人在家里不合适,只是他也得做自己的工作,总不能时时守在父亲身边。出门前他对父亲说道:“有事儿打电话,俺不出十分钟就能赶回来。”那会儿他还没意识到患了阿尔兹的患者说个不对就容易走失那回事儿。

    夏多多在村子里的跑惯了,一天要不遛个把小时就会呜呜的叫唤,夏大海招受不住,便只得牵着狗绳儿带它出去遛弯儿,自己也好熟悉熟悉周遭的环境,至少去了城里的小半个月,夏大海没走丢过,当然也只有那小半个月夏天是消停的。

    夏大海第一次找不到家,没搞出多大动静,他也知道遇到事情可以去找警察叔叔,便去了门头上挂警察牌子的蓝底儿房子里,接待他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人家落实了情况,便用老头儿的手机拨通了他儿子的电话,不出半小时,夏天就去了警察所在的分局,确定了夏天的身份,人家就把他父亲交到了他手上,临出门前又嘱咐他了些该注意的事项。

    出过那么一档子事儿后,夏天就不敢再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只是他也得工作,便只好找了个做家政服务的场子,物色了一个合适的中年女子,他的要求简单,他不在的日子里有人陪着他父亲就可以,给佣人的时间也自由,等他下班儿了,来人就可以离开。谈妥价格后,女人就进了夏天家的屋门,只是人家做了不到俩月就罢了工,夏大海已经开始随地大小便了,人家嫌老人脏,说那得是另外的价钱,夏天倒不在乎钱,但他在乎她嫌他脏,便结束了那份儿合约。

    如此,他便只得居家办公了,时时守着父亲,做什么也不方便,若有事儿非得他出面,他就安抚着把夏大海锁进屋门,用最快的速度解决好该解决的事儿,再回去家里照应父亲,开始的几次还好,夏大海没作出什么幺蛾子,后面就不行了,老头子待儿子离开后便打开了流水的龙头,任由水漫过地面儿,直到邻居的男人看到他家门缝儿里流出的水,联系了物业,那场恶作剧才被他的儿子终结了。如此,夏天就一面儿都不敢离开父亲了。

    每个晚上,他都会带着夏大海出去溜溜,说些话,唠唠嗑儿,他会像小时候父亲照看他时一样,尽心,负责,他不恼父亲那貌似小孩儿的做派,他小的时候也是那副样子,只要看不到父母就哭闹的不行,那个时候的父亲也没恼过,反而还得逗着他笑笑,就像是上辈子欠他的一样。自父亲病的严重了以后,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是安稳的睡着的,他总得时刻紧绷着神经,生怕闭眼的功夫父亲又闹出什么祸事。只是人都会累的,一个打盹儿的功夫,夏大海就又走丢了。

    那次夏大海没带狗,半夜三点钟,夏天起夜的时候看到了半开着的屋门,他二话没说便出了家,在小区周遭寻过一圈儿后,却是始终都没看到那张熟悉的背影。那一刻,他真真儿的慌了,便焦急的去了蓝底色的房子里,接待他的还是上次那个警察,知晓了他又把他爸弄丢了的实情后,男人没少说几句闲话,只是人家有流程,没超过一定时间不好立案,便只好给他做了个笔录,说会联系机动的同事帮忙留意着看着些,有消息了自会知会他,若是规定时间内还没寻着人,人家自会按流程处理结果。

    出了警局的门,夏天第一次被急哭了,他呜咽了好一阵儿才停止了抽泣,除了那个警察,没人知道路灯下那个落寞的背影正在经历着什么。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便在路边打了一辆车,去了曾经某个熟悉的地方,那是一个菜市场,与二十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也就路口还在的十字牌子还能找到它曾经存在过的一丝痕迹。

    如他所料,那个老人确实就在那里,老人见他走来,忙慌乱的询问,“你有么有看着两个小娃儿,大的八九岁,小的两三岁的样子。娃走丢咧,俺那口子都急着哭咧,可不是弄丢咧哇,都怨俺,没看紧孩子。”说着夏大海就呜咽了起来。

    父亲已经不记得他的,意识到那些,夏天就又哭了。老人看男人哭了,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只是他还得找他的两个孩子,也顾不得安慰那个生人,便走开了,逢人就问,“你有么有看着两个小娃儿,大的八九岁,小的两三岁的样子。”

    夏天就走在老父亲身后,默默地跟着,父亲每打扰到一个行人,他就紧接着给人家说声抱歉。待缓和了情绪,他装做一个路人似的去到夏大海身前,柔和的询问,“你家娃叫个甚咧?”

    老人如实回答,“男娃叫夏天,女娃叫贝贝。”

    夏天说,“女娃是不是扎了个马尾辫儿,脸肉嘟嘟的。”

    “是咧。”老人的愁容瞬间舒展了。

    “人找着咧,俺带你过去,你跟着俺走。”说完夏天就又打了一辆的士,夏大海则蛮是懂事的随着男人上了车。

    回到家里,夏天安抚着把夏大海顺到床前,说,“你先歇着,一会儿娃就回来咧,跟他妈去买吃食咧,贝贝又闹着吃冰糕咧。”

    哄小孩儿似的把夏大海弄上了床后,夏天失眠了一整夜,卧室的地头儿上不大会儿就零散了一地的烟头儿,呛鼻子的味道久久都不能散去。

    后来的夏大海脑子又退化了,那天吃饭的时候,他食欲大振,恨不得把桌上的吃食都扒拉进自己的肚子里,夏天见状忙问话,“咋今儿胃口这的好咧。”

    夏大海回应:“二虎,俺可得多吃些,人瘦气,看着就不精神。”

    夏天问:“谁是二虎?”

    夏大海答:“二虎,你看你,又拿俺寻开心,你再这的,俺可不带你出来闹买卖咧。”

    夏天便只得应和,他哪里知道父亲又把他认成了谁人。

    再后来夏大海的记忆又回到了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夏天半睁开朦胧的睡眼,就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看床上的人苏醒了,夏大海便扭捏着站起了身,那天他刻意穿了一身儿得体的衣服,头发鬓角也梳的分毫不差,见床上的男人坐起了身,他便眉飞色舞的开始了表述:“俺妮儿姐给俺说咧一门亲,她庄儿上王木匠的闺女,你看俺穿这身儿中不。”说完他还特意掸了掸裤腿儿。

    “中。”夏天见状,又开始了自个儿的表演,说:“一会儿咱一块儿去,俺给你把把关。”

    洗漱好后,夏天就带着父亲去了公园的老年相亲角,夏大海却是看不上城里的那些老女人,自个儿个头儿不大,还挑三拣四的,说夏天带他物色的都是些歪瓜裂枣。

    说完那句话夏大海就看上了一个妙龄的女子,女孩儿二十几岁的样子,擦着薄薄的粉底,走近时隐隐能闻到那股少女才有的香气。夏大海心头瞬间活泛了,便趴在儿子身旁耳语:“这个好,这个不赖。”

    “嗯,是不赖。”说着夏天朝着父亲笑了笑。

    女孩儿看了一眼随意评论自己的两个男人,小声嘀咕道:“流氓。”

    晚上的时候夏大海像个多年老友似的在饭桌儿旁问儿子:“你结婚咧么有。”

    夏天回答:“结咧”

    夏大海又问:“那你媳妇儿呢?”

    夏天答:“在她娘家住着咧。”

    夏大海又说:“媳妇儿跑回娘家可是大事儿,你可得上心,早点儿寻回来。”

    夏天敷衍道:“哦。”

    夏大海瞬间变了脸,语气也提了几分:“寻回来。”随后又放低了声音,“听话,啊...”

    夏天被吓到了,他印象里父亲还没呵斥过他。

    终于夏大海有了阿尔兹海默症晚期的症状,大小便失禁,说话也不利索了,夏天再也不用担心父亲走丢了,他终日窝在床上,像一只累坏了的土狗,后来吃饭也成了问题,没人在床前伺候着甚至不能体面的活着。或是觉得屈辱,那段时间的他脾气越发的暴躁,虽说不清楚话,咿咿呀呀的也能烦死个人;动作虽僵硬,打翻吃食的次数却是一次都没落下。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久了夏天也毛躁了,有几次甚至给父亲发了脾气,不过数秒后,他就又变回了那个懂事的孩子,俯在父亲身下清理起父亲造下的残局。

    好些个夜晚,夏天都会在房里独坐着点燃一根烟,夹着烟卷儿的样子已经活脱脱一个久经沙场的老烟民了。想他二十几岁的时候,还不是一个瘾君子,吞云吐雾也没有后来才有的熟练。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很多,而且也不用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