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鲸雨
Day-104:32AM
黎明的黑砂海滩上，一大群身披深灰色斗篷，里面穿着黑色紧身衣，手上套着半透明手环的人，陆续坐进密密麻麻悬浮在岸边的红木船，船悬浮在略高于海面的地方，麂皮靴子踩入船中，发出令人稍感不安的嘎吱响声。船员靠手里的“月石戒指”来掌舵，迎着扑面而来的海水咸腥味，约一半的船已离岸启程，朝海的中心进发。
今天是“有氧日”的第三天，是地面每个月仅有大概五、六天，氧气含量浓度足以供人直接呼吸的日子。也仅有这几天，大部分“灾害天”的发生机率几乎接近零。所以只能使用最简陋装备的海域打捞队，只会选择这几天来到地面进行“月石（MoonStone）”的打捞工作。
“月石”顾名思义就是月球的碎片，这是对现存人类来说最重要的能源。
八十年前的某天，月亮毫无预兆地破碎，变成无数零星残渣陨落至地球。这起被称为“月陨（MoonFall）”的事件，颠覆了当时地面所有的生态体系。文明体制崩塌，人类的身体慢慢出现异变，他们不但永远地失去了夜光，地表环境的变异也无法供他们继续生存。最后灾难后崛起的新领袖们只得把人类生活带到了地下，并通过成立“区”的概念，划分管辖领域，试图重新振兴这个种族。但起初地底生活对人类来说非常艰难，以往的生存模式被推翻，能取得的能源又非常有限。曾拥有高度可及的人类，一度陷入了绝望。一切直到人类转为地底生活十五年后，也就是“月陨十五年”，才出现了转折。
一个叫做德扎拉尔（Dezaral）的科学家，经观测发现了地表存在相对安全的有氧日后，带队在地表回收到了一些月球碎片。反复实验后证实了月球碎片不单可以作为能源使用，而且这还是一种近乎完美的万能能源。从此人类围绕月石诞生的“月石文明”终于正式拉开帷幕。月殒后各方面综合实力最发达的十二个区，按照强弱顺序，分别使用一到十二的罗马数字作为区名，由十二大区的首领组成了羔羊会（LAMB）。全人类除极个别地区外的重大议题都会优先由羔羊会讨论后决定。他们给各区划定了开采范围，随着时间推移，月石采集越来越规范化，各区名为月石回收队的组织也随之诞生，人类的新文明逐渐取得了秩序。
“快点，C-011，就你磨磨蹭蹭！C-006和C-017在那等你半天了。”身材矮粗，长了跟匹诺曹一样又大又长的鼻子，头顶毛发已经脱落得一根不剩，军绿皮外套左臂处别了个黑底红色“C”字样袖章的男人，叉着腰站在岸边不耐烦地催促道。
“非、非常抱歉！”
身材娇小的C-011弯着腰，小跑穿越了C队队长，C-000犹如机关枪般的抱怨，踏入红船双手合十频频点头向两名前辈表示起了歉意。两个前辈自然不会在意，毕竟她还只是第三次来地表，穿着装备需要花点时间很正常。所以他们只是相视一笑，回头把视线远远抛向了境界线。天空云絮皆无，黎明的阳光慵懒地洒落在海面，晃出了星辰。长着精灵般尖耳和紫罗兰般眼瞳的011拉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头银发，深深吸了一口海面潮湿的空气，这是在地下从来没有的味道，顺着前辈们的视线望向的刚探头的太阳，不禁感叹这对地下居民来说真是极为奢侈的瞬间。
“喂，011，你想十几岁就看着像六十吗？”栗红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C-017，把011刚拉下的帽子马上又拉了上去。她的声音和身体线条相较一般女性显得更为粗狂，但却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力，这得益于她那双特殊的淡黄色星星瞳孔，当然不是那种说她眼睛像星辰大海的俗套话，而是她的眼球确实是星形的，有像流星那样有把人吸入其中、过目不忘的魔力。
“对、对不起，017前辈，情不自禁就……”，她这时才突然想起来，斗篷就是为了防护极强的紫外线对皮肤造成的伤害。
“你们这些新人总是一来地表就马上什么都忘了……”017话还没说完，嘴上长着野猪般獠牙、金黄色头发挡着双眼的男人006，温柔地笑着用食指点了点她的肩膀。仿佛就像在说你刚加入打捞队时不也是这样吗？确实，在阴暗的地下住久了任谁都会向往阳光与大海。想着017就停止了说教，再次把视线丢回了那美得令人窒息的天界线，“总、总之，你是女孩，这些地方还是要注意的。对了，今天要试试掌舵吗？都看我操作过两次，应该没问题了吧？”
“诶，我来吗？”
“好了，很简单的，把这个戴上。”说着017直接就把月石戒指，套进了显得不知所措的011的左手食指上，“总是畏手畏脚的话什么都做不成哦，有时候逼下自己慢慢就知道怎么做了。006也没意见吧？这样我们也能更集中于打捞作业。”
006摊开手笑着点了点头。这个男人的笑容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月陨前人们会吃的那种刚烤好的华夫饼，跟长着獠牙的外表形成了相当大的反差。
011吞了口吐沫，仔细打量着戒指，就像拿到新娃娃的小女孩，紧张又兴奋。纯银的雕花戒指中央镶嵌着打磨成圆形的月石，石头上凹凸不平的坑洼让它看起来就像是把月球缩小装进了戒指一样，精美得不像廉价的工具，更像是艺术品。戒指闻上去还有股无法被海水咸腥味淹没的淡淡柑橘香，这应该是017每次任务后都会戴着戒指洗澡的缘故，和她用的香波味道一模一样。
“脑子里试着去慢慢想象船划出去的画面，等有完整的画面时，船就会动。你自己琢磨下，但也别让我们等太久，毕竟我们已经落后前面的家伙们很多了。”
“我知道了……”，011坐到船头深呼吸，闭上眼在脑海中开始构建起画面，她让意识进入到了一个空白的世界，然后通过想象让平如明镜的海面出现在了脚下。接着她又很快让自己坐在红船上，给双手投射出了一双桨。划动海面，一开始感受不到力，双手就像在空气中挥舞，但慢慢地集中注意力在浆与海面的接触点，便开始逐渐感受到略微沉重的水阻力了。她抓住这个感觉，顺势在脑中之海把船划了出去，终于现实中漂浮在海面的船，也动了起来。
“看，我就说你可以的嘛。”看到船顺利地动了起来，017也松了口气，“那这边就交给你了，记住要保持注意力集中，不然突然急停可是会把我们甩下去的。”
“请放心，没问题的！”
顺利的开端让011慢慢有了自信，她继续集中于自己脑内的海面，在那里她的双臂变得越来越健壮，快速地划动双桨，现实中红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起速后的海风如手掌般轻轻拂过脸庞，这种快感地表独有，是那种真正属于这个星球，非人工打造事物带来的纯粹感觉。虽然回收月石是件苦差事，但也总有这些瞬间让她觉得未必如此。所有生命都会迎来终结，活着时每一刻的体验才显得如此珍贵。一段时间后，006手上抓着的感应雷达闪着红灯发出了鸟鸣，闻声011让脑内世界的物体缓慢化为粉尘，把船停了下来。006朝下方指了指，017回了个ok的手势。三人组的分工是017和006交替服药下海作业，011负责看船和学习他们如何操作。
他起身观察海面，随后掏出一片黄色的长方形药片吞下，大概十秒左右，颧骨两侧竟浮现出了鲨鱼腮。这是能够让人短暂在水下具备呼吸能力的药片，药效大概十五分钟，一天最多服用两次，用药过量则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最严重会终身瘫痪。简单在船上做了做拉伸，006褪去身上的斗篷，带着探测器和一端固定在船尾的打捞网纵身跳入海中。海域较浅的地方最近已经很难看到生命体了，只剩船的遗骸和形状诡异的海草和岩石。他喜欢这种被冰凉海水包裹身体的感觉，凉爽但不至于冷，四周阴暗但不至于漆黑。手掌在海下握拳瞬间的触感更是他的最爱，感觉用力摧毁了什么，实质却没有造成任何破坏。如果这鲨鱼腮不是暂时的话，他真的很想就一直呆在海中，像故事中的鱼人那样，清醒时畅游，累了就在身体的逐渐下沉中睡去。他已经厌倦了沉闷的地底和人与人密集的生活，那种碌碌而终的生活不像是真正在活着。短暂停歇后，他回归现实，朝前面宽阔的地方游去。很快就随着雷达指引找到了在海草中闪着微光的月石，粗略数下这片区域掉落着将近二十大块，算是中大奖了。这下晚上换金后估计能吃顿好的了，想着006耐心地搬起篮球大小的月石逐个填入打捞网。没多久海面上船尾的打捞网绳震动了起来，这是在海底的006填装完毕，用力晃动渔网示意收网的讯号，现在017只需要按下船尾的收网按钮，就可以把抓着渔网的006跟月石一起回收上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水滴落在了011戴着戒指的手指上。
雨？
下雨了吗？
海面飘起细雨，雨点如月球的碎片般洒在海面，留下涟漪随即被海水吞噬。这是她成为打捞队员后第一次遇到雨。这些雨点就像钥匙一样打开了她原本封入水泥桶沉于海底，关于母亲时（Toki）的记忆。时具体的模样在她脑中，已经犹如透过毛玻璃看油画般模糊不清，依稀只记得她有着跟自己同样的银发、紫罗兰瞳孔，还经常扎着马尾，带着干练黑框眼镜。五岁生日的那天，时偷偷把她带到地表，将她揽在怀中坐在岸边看海与日出，那时天就这样下着细雨，雨落在岩石上的土腥味与母亲身上淡淡的汗味构成了所有的回忆，从背后包裹住自己的体温，在耳边轻语时，耳背轻柔的瘙痒。那天的她总觉感与平时不同，但违和感随着模糊的记忆一起被搅拌地粘稠不堪，她已经说不上来是哪里感觉不同了。不过也许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特定的时间和场景下产生的错觉罢了。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时把一个项链作为生日礼物交给了011后，没多久就离世了，缘由至今都不明，她连母亲最后的遗体都没见到。
这边雨点也掉在了C-017鼻尖，她用食指取下雨滴闻了闻，轻放在舌尖，红酒般酸涩香甜的味道让她的手瞬间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要知道，地表会下的雨分两种——普通的雨水与致命的鲸雨。
011抬头望向原本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变得乌云密布，但这不是传统单纯灰黑色的云，而是透着淡蓝微光的乌云。随着持续下着的零星雨点，远处慢慢传来了鲸鱼的低鸣，宛如年迈即将步入坟墓老人的最后叹息，寒意足以将空气冻结。海面弥漫起淡薄的雾气，空气中开始飘散起甜到发腻的玫瑰花香，让人的思考变得逐渐迟缓了起来。海面突然陷入死寂，安静到011能清晰听到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酸素开始稀薄，心脏越跳越快感觉就快要顶出胸腔。
“是鲸雨———！鲸雨来了——！”
“撤退，快撤退——！”
鲸雨……这确实跟那天遇到的雨不同。
短暂的沉寂后，整个海域的打捞队员们大叫着陷入了恐慌。死神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总是不打招呼就突然推门来访。
“快，011！全速、全速往岸边开！”
“可是006前辈还没有上来！”
“没时间了！”017按下收网按钮，本来收网期间船是不应该行驶的，因为这样网绳很大机率会断，但现在鲸雨来了，她别无选择，站在生与死的岔路口，99%人都会选择优先保全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她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死的理由，有人还在等着她回家，“他只能祈求网别断了！”
刚刚还沉浸在回忆中的011，瞬间被拉入现实。这种几乎等同于抛弃006前辈的行为，自己怎么做得出来？但从017的表情中看得出，她其实做出这种决断也许比谁都难过，毕竟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更久，彼此拥有更深厚的感情。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做出了非常理性的判断，做了当初新队员课程里教的判断——遭遇紧急情况，优先保证多数人存活。这是二大于一的选择，没有任何问题，动起来，动起来，试图舒服自己后，011右手用力掐着自己左手的虎口，可是颤抖的手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停下来，大脑凌乱的就像垃圾堆，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想象划动船桨的画面了。
“011——！别愣着！”017大声喊道。看到船纹丝不动，她急得用拳头砸向船身，上前直接拔下了011手里的戒指。很快船在她的操作下重新动了起来，这次红船的启动没有由慢到快的过程，而是直接像喷射一样快速飞向岸边，011被这起步速度直接甩到了船尾。
云端的低鸣还在持续，不断回响出更多的共鸣，天空被染成海洋般的深蓝色，让人犹如身处镜面世界，雨点逐渐密集了起来，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在海面。一只超过三十米长的蓝鲸在云中若隐若现缓缓从天而降，就像蚂蚁看到人类正在落下的手掌，神话中人类看到泰坦的身姿，令人窒息、无处躲藏，完全没有逻辑，这种梦境中都不会出现的场面，此刻正发生在人们的正上方。蓝鲸坠落的速度看上去好像非常缓慢，但每一次规律的眨眼都像死亡的倒计时，睁开后就变得越来越近，011开始不敢合上双眼，生怕短暂的黑暗后，就会迎来永恒的黑暗。原本一望无际的海面瞬间缩小数倍，挤压着她每一根骨头，嘎吱作响。人们总是说回收队每天都与死神为伴，直到这一刻她才理解到这句话的真意，原来死亡真的能够如此悄无声息、近在咫尺，随时根据心情收割人的灵魂。
时间始终会让该来的准时到来，“轰隆”一声蓝鲸砸入了海面。伴随海面的巨响，带来了天崩地裂的冲击，掀起巨浪。船在颤抖的海浪中摇摇欲坠，017紧闭双眼依靠经验与高度集中好不容易才让船维持平衡没有翻倒。抱头缩成一团的011睁开双眼，自己还有意识和完整的躯体残存于世，原来蓝鲸的落点离她们还有一段距离，看来这一秒死神暂时放过了她们。刚才的蓝鲸留下沉重一击后身躯散开化为海水，没留下任何踪影，海面飘着被砸得粉粹的约十艘红船残骸，之前坐在上面的人几乎已无生还可能。短暂的沉寂后密密麻麻的巨大阴影出现在海面，刚才的仅是前菜，还有更多的蓝鲸正准备从天而降，多到数都数不清，就像无数导弹从天而降的压倒性绝望，让眼神空洞望着天空的C-011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没用的，已经逃不掉了。她缩在船尾一动不动，四周的声音开始无法传入耳膜了，极度的恐惧使身体僵住根本动弹不得。一只只蓝鲸陆续砸入海面，顷刻间海面几乎一半的船就都已经被砸得粉碎，风压吹来了无数玫瑰花瓣，每次巨浪掀起的瞬间，水花都夹杂着失去躯体的灵魂，一同飞向天际。偏偏这时断绳随着海浪被甩到了011身旁，这正是船尾连接打捞网的绳子，她看到后眼泪绷不住地倾泻而出。绳子断了，因为船过快的行驶速度，绳子已经断了。这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006尽管没有语言能力，却比谁都温柔。他总是很照顾011，作为导师请她吃成为正式队员的第一顿午餐时，拿出自己专用的聊天本，用写字的方式跟她聊了很多，还提到以前他是新人时，011当科学家的母亲时经常照顾他们的往事。想起这些她的胸口就像被撕裂的白纸一样，被撒到空中，不规则地飘散。
C-017依旧没有任何动摇，只是全神贯注操控着红船，睁开眼死死盯向了越来越近的岸边。她此前已经遇过两次鲸雨，已经不会再被震惊和恐惧吞噬。前两次都活下来了，这次也肯定没问题。眼看马上就要到岸边了，一只蓝鲸在离她们比较近的地方砸了下来，这次的冲击把她们的船直接掀飞了。船头的017被直接甩到了岸上，船尾的011则不幸落入了海中。她试图挣扎，却发现四肢就像被套上了名为恐惧感的枷锁，僵硬得动弹不得，之前训练过的游泳技巧，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无法施展。身上也没有那种能在水中短暂呼吸的药，身体在海里越沉越深。周围都是红船的残片，泪水与海水融为一体，都是咸而透明的液体，此情此景，不知为何她却忽然些释然了。冰凉海水的包裹着身体，有种被拥抱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安心感，反而使恐惧感消失了。海里冰凉而沉寂，可能是最适合悄然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方了。被海水淹死也总比鲸鱼砸得粉碎强吧？她安慰起自己，很多人都认为自己会是世界的主角，可随着时间推移才会慢慢明白，其实自己只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白棋，不是谁的人生都会像书中英雄那样波澜壮阔，有的人生来就是悄悄出现然后再悄悄消失，她很清楚自己也只不过就是这样的存在罢了。不远处又一只蓝鲸砸入海面，冲击力又把她压向更深处。尽管海水进入眼睑干涩难忍，她还是把眼睛睁到最大，不想错过生命最后光景的每一帧画面，鼻腔内的氧气已经消耗殆尽，嘴里密密麻麻冒出的小泡沫也只剩最后一颗了。
就在这时，临近最后时刻一只手抓住她的斗篷，拉着她向上游去，浮出了海面。氧气、是氧气。C-011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呼吸到氧气。她张大嘴贪婪地呼吸着，就像一周没有进食的人看到了食物，大口大口往嘴里送。等呼吸平稳后，她用手拭去眼皮上的海水，睁开了双眼。
006前辈！太好了，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尽管喉咙里一时还挤不出话语，但是出现在眼前的身影，还是让011内心像刚经历急速俯冲而后又重新上爬的过山车，短暂地又看到了曙光。他拽着她的胳膊朝岸边游去，刚上岸的两人就看到了不远处被打上岸的017，正拖着摔断的左腿拼命朝通道口跑去，那是海域区能回到地下的唯一通道。正当011内心庆幸三人组都还幸存时，她才注意到一只蓝鲸就在017正上方，而且以她的行进速度来看，应该已经来不及逃出下落范围了。
017低头看着地面的巨大阴影，心里其实已经比谁都清楚。强尼（Johnny）还在等我回去，如果我死了，他不就也会像我们一样成为被剥夺名字的“孤儿（Orphans）”了吗？这个强烈的念头，驱使她就算事已至此，也没有放弃，至少身体还没有停下来。犹豫一秒就代表会少前进一步，生存机率的百分比就会降低，所以她告诉自己不能有一丝犹豫，绝对不行。也许再多跑两步或三步，就还有不被砸中的可能。不过下落的蓝鲸没有丝毫怜悯，很快就要触碰到017头顶，这个瞬间她看到自己离走出阴影边缘，就只剩最多不到三步的距离了。太可惜了，再给三秒，不，哪怕两秒也好，也许就能活下去了。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不想死，不能死。她不甘心，实在是太不甘心了。生命的最后一秒，时间突然就像暂停了一样，虽然腿已无法再继续移动，可眼球还可以再转动半圈。她并不知道两人就在海岸边，但还是看向了那边，看到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终于叹口气，所有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坦然地闭上了双眼。随着巨响，蓝鲸结实砸入地面，C-017连同她周围其他人一起被这将近一百五十吨的重力瞬间碾碎，只留下深坑、海水和飘散的玫瑰花瓣，其中的一片顺着风压被刮到011脸上。玫瑰花香的深处，再次传来了那无法掩盖的淡淡柑橘香波味。目睹这一切，她的眼泪和呕吐物瞬间同时倾泻而出，腿彻底软了，内心的过山车再次迎来极速俯冲。她再也无法承受了，宁可现在就被蓝鲸砸成花瓣，也不想让意识在这窒息与绝望中再多停留一秒，这简直比书中描绘的炼狱还要过分。
006此时已经筋疲力尽，心也非常痛，但他还是用双手紧紧抓住011双肩，皱紧的眉头与湿润的眼神试图告诉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通道口已经就在眼前了。别停下，要活下去！但此刻011嘴里还在冒着呕吐物，脑袋完全空白、双眼也是空洞的，就像一具毫无灵魂的石膏人偶，因为这一切明显已经超出了她这个年龄所能承受的范围。蓝鲸掉落的巨响还在持续，就像一场永不间断的死亡交响乐，不断刺激着鼓膜。随着玫瑰花瓣的增多，空气中的玫瑰花香也越发浓厚，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甜美而致命的味道，像钉子敲打着幸存者们的头颅。006咬紧牙直接把011架在了背上继续前行，四周地面已经密密麻麻全是深坑，他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没问题的，通道口就在眼前，马上就到了。就在离只剩十米不到的距离时，006低头看着地面，才发现他们此刻正处于巨大阴影的中心，宛如身处飓风中摇摇欲坠的吊桥，进退两难，他此刻终于体会到017最后一刻的恐惧。这一刻，他全身的血管感觉如电流流过，完全动弹不得，脸上的鲨鱼腮开始因药效时间到而慢慢褪去。他很想做最后的努力，哪怕多挪动一步也好，尝试抵达通道口，但他的脚现在已经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在那样躁动的海水中拼尽全力游到岸边，本来就是奇迹了，更何况还背着011全程神经紧绷地穿越沙滩。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肉体早已在某一刻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剩下把他带到这里的是他残存的精神力，不，也许说是灵魂更为准确。在他灵魂深处，想把C-011活着带回去的执着，驱使自己的身体一直挪动到了此刻。他冒着冷汗看着身后的011，心想客观来说作为一个人，他已经帮她够多了，如果现在抛下她，应该也没有任何被指责的理由。他也不想死，会有谁想死在这种地方，也许丢下她，自己也就还有力气再跑几步。但短暂的犹豫就在他望向自己的左手背的那一刻，变得烟消云散。他弯下腰，双手抓住背后011的肩，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如扔铅球般把她甩到了圆形平台上，距离角度都刚刚好，估计再让他重来一百次，也不会再像这次那么精准了。006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他感叹这应该就是上天的旨意，她还命不该绝。真不知道她是倒霉还是幸运。要说倒霉，也真够倒霉的，才第三次出海就遇上十年都不遇一次的鲸雨，而且是还是在鲸雨突发的概率只有0.3%的有氧日，简直就是天大的玩笑。不过人生可能就是这样充满玩笑，他回想起自己生来就没有左手掌，长着丑陋的獠牙，还是个哑巴，真的生下来就是个倒霉蛋，不幸的存在。就在他屡屡否定自己存在价值的时候，是时给了他救赎，所以对他来说只要能够回报恩人，为她做什么都行，但没想到她却早早西行，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所以当006第一次看到011，知道是时的孩子时，他就感觉这是上天给予的报答时的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替她照顾、保护这个小姑娘。
还记得那时，时小姐的笑容成了我不幸童年中唯一的光。脑海里的她永远都是那样温柔地微笑着，所以希望你的印象里的我，也是那样带着温柔笑容的存在。最后丢出她的那一下，就像最后一勺蜂蜜一样，把006的罐底彻底挖空了。蓝鲸几乎已经快来到他头顶了，两人仅有十米不到的距离，呼吸着同样甜腻的玫瑰花味空气，却在中间被划上生死的分割线。一侧的人还能迎来次日的日出，另一侧的人等待他的却只有永恒的黑暗。
活下去，011，不，依洛拉（Elora）。
活下去。
0…006？这时意识一直在泥潭中游走的011，在刚才被投掷出去的冲击下，才短暂地找回了理智，看着眼前的006和头上坠落下来的蓝鲸，才反应过来此时正在发生什么。通道口扫描到她的手环，一次最多可以容纳四人的半透明圆形平台，开始匀速下降（平台到达底部后，会进入旁边的运输管道。上一平台离开一段距离后，新的平台就会从运输管道中弹出补上，来运输下一批队员。以此类推约三十米深的通道有大量圆形平台进行循环运输作业，从而保障队员的转移效率，在探测到无人出入时，最上方的平台就会堵住通道口充当门）。她试图站起身，但身体依旧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011眼中最后看到的C-006，依旧是那种把獠牙都快翻出来的丑陋却温柔无比的笑容。随着一声重响，伴随强烈的震动和蓝鲸的哀鸣，玫瑰花瓣飘散，冲击力让才下降没多少的平台失衡快速坠落，在各种情感的交织下，她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来，但由于鲸鱼的巨响，她却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已经逃到下面的幸存者们，在平台即将掉至底部的瞬间，合力伸手勉强接住了落下的011。平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其他平台也因刚才的冲击变得无法正常运转，搞不好她已经就是今天最后的幸存者了。
通道口的尽头是个中转空间，这里有三台全景电梯，通过电梯他们就能够回到平时居住的狐火区（Foxfire）。眼看这里的结构开始变得不稳定，随时有坍塌的可能，幸存者们合力把丧失行动与思考力的011拖进了电梯。她手里紧紧攥着两片花瓣，一片有淡淡的柑橘香波味，另一片有温柔的海水味。泪珠滴在电梯里被漂亮切割的大理石底上，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麻木地望着电梯外，一如既往灯火通明的狐火区市中心。这曾是她每次坐在电梯里最喜欢看的不夜城景色，但此刻她已再无心欣赏。地表还未停息的轰隆巨响，此刻依旧在电梯中隐约回响。直到大陆即将迎来至暗时，这场弥漫着玫瑰花香的鲸雨才终于划上了休止符。
狐火区伤亡统计：
海域打捞队：A、B、C、D、E、F六队，合计6336人，生存人数3821。
黎明的黑砂海滩上，一大群身披深灰色斗篷，里面穿着黑色紧身衣，手上套着半透明手环的人，陆续坐进密密麻麻悬浮在岸边的红木船，船悬浮在略高于海面的地方，麂皮靴子踩入船中，发出令人稍感不安的嘎吱响声。船员靠手里的“月石戒指”来掌舵，迎着扑面而来的海水咸腥味，约一半的船已离岸启程，朝海的中心进发。
今天是“有氧日”的第三天，是地面每个月仅有大概五、六天，氧气含量浓度足以供人直接呼吸的日子。也仅有这几天，大部分“灾害天”的发生机率几乎接近零。所以只能使用最简陋装备的海域打捞队，只会选择这几天来到地面进行“月石（MoonStone）”的打捞工作。
“月石”顾名思义就是月球的碎片，这是对现存人类来说最重要的能源。
八十年前的某天，月亮毫无预兆地破碎，变成无数零星残渣陨落至地球。这起被称为“月陨（MoonFall）”的事件，颠覆了当时地面所有的生态体系。文明体制崩塌，人类的身体慢慢出现异变，他们不但永远地失去了夜光，地表环境的变异也无法供他们继续生存。最后灾难后崛起的新领袖们只得把人类生活带到了地下，并通过成立“区”的概念，划分管辖领域，试图重新振兴这个种族。但起初地底生活对人类来说非常艰难，以往的生存模式被推翻，能取得的能源又非常有限。曾拥有高度可及的人类，一度陷入了绝望。一切直到人类转为地底生活十五年后，也就是“月陨十五年”，才出现了转折。
一个叫做德扎拉尔（Dezaral）的科学家，经观测发现了地表存在相对安全的有氧日后，带队在地表回收到了一些月球碎片。反复实验后证实了月球碎片不单可以作为能源使用，而且这还是一种近乎完美的万能能源。从此人类围绕月石诞生的“月石文明”终于正式拉开帷幕。月殒后各方面综合实力最发达的十二个区，按照强弱顺序，分别使用一到十二的罗马数字作为区名，由十二大区的首领组成了羔羊会（LAMB）。全人类除极个别地区外的重大议题都会优先由羔羊会讨论后决定。他们给各区划定了开采范围，随着时间推移，月石采集越来越规范化，各区名为月石回收队的组织也随之诞生，人类的新文明逐渐取得了秩序。
“快点，C-011，就你磨磨蹭蹭！C-006和C-017在那等你半天了。”身材矮粗，长了跟匹诺曹一样又大又长的鼻子，头顶毛发已经脱落得一根不剩，军绿皮外套左臂处别了个黑底红色“C”字样袖章的男人，叉着腰站在岸边不耐烦地催促道。
“非、非常抱歉！”
身材娇小的C-011弯着腰，小跑穿越了C队队长，C-000犹如机关枪般的抱怨，踏入红船双手合十频频点头向两名前辈表示起了歉意。两个前辈自然不会在意，毕竟她还只是第三次来地表，穿着装备需要花点时间很正常。所以他们只是相视一笑，回头把视线远远抛向了境界线。天空云絮皆无，黎明的阳光慵懒地洒落在海面，晃出了星辰。长着精灵般尖耳和紫罗兰般眼瞳的011拉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头银发，深深吸了一口海面潮湿的空气，这是在地下从来没有的味道，顺着前辈们的视线望向的刚探头的太阳，不禁感叹这对地下居民来说真是极为奢侈的瞬间。
“喂，011，你想十几岁就看着像六十吗？”栗红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C-017，把011刚拉下的帽子马上又拉了上去。她的声音和身体线条相较一般女性显得更为粗狂，但却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力，这得益于她那双特殊的淡黄色星星瞳孔，当然不是那种说她眼睛像星辰大海的俗套话，而是她的眼球确实是星形的，有像流星那样有把人吸入其中、过目不忘的魔力。
“对、对不起，017前辈，情不自禁就……”，她这时才突然想起来，斗篷就是为了防护极强的紫外线对皮肤造成的伤害。
“你们这些新人总是一来地表就马上什么都忘了……”017话还没说完，嘴上长着野猪般獠牙、金黄色头发挡着双眼的男人006，温柔地笑着用食指点了点她的肩膀。仿佛就像在说你刚加入打捞队时不也是这样吗？确实，在阴暗的地下住久了任谁都会向往阳光与大海。想着017就停止了说教，再次把视线丢回了那美得令人窒息的天界线，“总、总之，你是女孩，这些地方还是要注意的。对了，今天要试试掌舵吗？都看我操作过两次，应该没问题了吧？”
“诶，我来吗？”
“好了，很简单的，把这个戴上。”说着017直接就把月石戒指，套进了显得不知所措的011的左手食指上，“总是畏手畏脚的话什么都做不成哦，有时候逼下自己慢慢就知道怎么做了。006也没意见吧？这样我们也能更集中于打捞作业。”
006摊开手笑着点了点头。这个男人的笑容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月陨前人们会吃的那种刚烤好的华夫饼，跟长着獠牙的外表形成了相当大的反差。
011吞了口吐沫，仔细打量着戒指，就像拿到新娃娃的小女孩，紧张又兴奋。纯银的雕花戒指中央镶嵌着打磨成圆形的月石，石头上凹凸不平的坑洼让它看起来就像是把月球缩小装进了戒指一样，精美得不像廉价的工具，更像是艺术品。戒指闻上去还有股无法被海水咸腥味淹没的淡淡柑橘香，这应该是017每次任务后都会戴着戒指洗澡的缘故，和她用的香波味道一模一样。
“脑子里试着去慢慢想象船划出去的画面，等有完整的画面时，船就会动。你自己琢磨下，但也别让我们等太久，毕竟我们已经落后前面的家伙们很多了。”
“我知道了……”，011坐到船头深呼吸，闭上眼在脑海中开始构建起画面，她让意识进入到了一个空白的世界，然后通过想象让平如明镜的海面出现在了脚下。接着她又很快让自己坐在红船上，给双手投射出了一双桨。划动海面，一开始感受不到力，双手就像在空气中挥舞，但慢慢地集中注意力在浆与海面的接触点，便开始逐渐感受到略微沉重的水阻力了。她抓住这个感觉，顺势在脑中之海把船划了出去，终于现实中漂浮在海面的船，也动了起来。
“看，我就说你可以的嘛。”看到船顺利地动了起来，017也松了口气，“那这边就交给你了，记住要保持注意力集中，不然突然急停可是会把我们甩下去的。”
“请放心，没问题的！”
顺利的开端让011慢慢有了自信，她继续集中于自己脑内的海面，在那里她的双臂变得越来越健壮，快速地划动双桨，现实中红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起速后的海风如手掌般轻轻拂过脸庞，这种快感地表独有，是那种真正属于这个星球，非人工打造事物带来的纯粹感觉。虽然回收月石是件苦差事，但也总有这些瞬间让她觉得未必如此。所有生命都会迎来终结，活着时每一刻的体验才显得如此珍贵。一段时间后，006手上抓着的感应雷达闪着红灯发出了鸟鸣，闻声011让脑内世界的物体缓慢化为粉尘，把船停了下来。006朝下方指了指，017回了个ok的手势。三人组的分工是017和006交替服药下海作业，011负责看船和学习他们如何操作。
他起身观察海面，随后掏出一片黄色的长方形药片吞下，大概十秒左右，颧骨两侧竟浮现出了鲨鱼腮。这是能够让人短暂在水下具备呼吸能力的药片，药效大概十五分钟，一天最多服用两次，用药过量则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最严重会终身瘫痪。简单在船上做了做拉伸，006褪去身上的斗篷，带着探测器和一端固定在船尾的打捞网纵身跳入海中。海域较浅的地方最近已经很难看到生命体了，只剩船的遗骸和形状诡异的海草和岩石。他喜欢这种被冰凉海水包裹身体的感觉，凉爽但不至于冷，四周阴暗但不至于漆黑。手掌在海下握拳瞬间的触感更是他的最爱，感觉用力摧毁了什么，实质却没有造成任何破坏。如果这鲨鱼腮不是暂时的话，他真的很想就一直呆在海中，像故事中的鱼人那样，清醒时畅游，累了就在身体的逐渐下沉中睡去。他已经厌倦了沉闷的地底和人与人密集的生活，那种碌碌而终的生活不像是真正在活着。短暂停歇后，他回归现实，朝前面宽阔的地方游去。很快就随着雷达指引找到了在海草中闪着微光的月石，粗略数下这片区域掉落着将近二十大块，算是中大奖了。这下晚上换金后估计能吃顿好的了，想着006耐心地搬起篮球大小的月石逐个填入打捞网。没多久海面上船尾的打捞网绳震动了起来，这是在海底的006填装完毕，用力晃动渔网示意收网的讯号，现在017只需要按下船尾的收网按钮，就可以把抓着渔网的006跟月石一起回收上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水滴落在了011戴着戒指的手指上。
雨？
下雨了吗？
海面飘起细雨，雨点如月球的碎片般洒在海面，留下涟漪随即被海水吞噬。这是她成为打捞队员后第一次遇到雨。这些雨点就像钥匙一样打开了她原本封入水泥桶沉于海底，关于母亲时（Toki）的记忆。时具体的模样在她脑中，已经犹如透过毛玻璃看油画般模糊不清，依稀只记得她有着跟自己同样的银发、紫罗兰瞳孔，还经常扎着马尾，带着干练黑框眼镜。五岁生日的那天，时偷偷把她带到地表，将她揽在怀中坐在岸边看海与日出，那时天就这样下着细雨，雨落在岩石上的土腥味与母亲身上淡淡的汗味构成了所有的回忆，从背后包裹住自己的体温，在耳边轻语时，耳背轻柔的瘙痒。那天的她总觉感与平时不同，但违和感随着模糊的记忆一起被搅拌地粘稠不堪，她已经说不上来是哪里感觉不同了。不过也许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特定的时间和场景下产生的错觉罢了。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时把一个项链作为生日礼物交给了011后，没多久就离世了，缘由至今都不明，她连母亲最后的遗体都没见到。
这边雨点也掉在了C-017鼻尖，她用食指取下雨滴闻了闻，轻放在舌尖，红酒般酸涩香甜的味道让她的手瞬间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要知道，地表会下的雨分两种——普通的雨水与致命的鲸雨。
011抬头望向原本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变得乌云密布，但这不是传统单纯灰黑色的云，而是透着淡蓝微光的乌云。随着持续下着的零星雨点，远处慢慢传来了鲸鱼的低鸣，宛如年迈即将步入坟墓老人的最后叹息，寒意足以将空气冻结。海面弥漫起淡薄的雾气，空气中开始飘散起甜到发腻的玫瑰花香，让人的思考变得逐渐迟缓了起来。海面突然陷入死寂，安静到011能清晰听到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酸素开始稀薄，心脏越跳越快感觉就快要顶出胸腔。
“是鲸雨———！鲸雨来了——！”
“撤退，快撤退——！”
鲸雨……这确实跟那天遇到的雨不同。
短暂的沉寂后，整个海域的打捞队员们大叫着陷入了恐慌。死神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总是不打招呼就突然推门来访。
“快，011！全速、全速往岸边开！”
“可是006前辈还没有上来！”
“没时间了！”017按下收网按钮，本来收网期间船是不应该行驶的，因为这样网绳很大机率会断，但现在鲸雨来了，她别无选择，站在生与死的岔路口，99%人都会选择优先保全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她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死的理由，有人还在等着她回家，“他只能祈求网别断了！”
刚刚还沉浸在回忆中的011，瞬间被拉入现实。这种几乎等同于抛弃006前辈的行为，自己怎么做得出来？但从017的表情中看得出，她其实做出这种决断也许比谁都难过，毕竟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更久，彼此拥有更深厚的感情。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做出了非常理性的判断，做了当初新队员课程里教的判断——遭遇紧急情况，优先保证多数人存活。这是二大于一的选择，没有任何问题，动起来，动起来，试图舒服自己后，011右手用力掐着自己左手的虎口，可是颤抖的手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停下来，大脑凌乱的就像垃圾堆，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想象划动船桨的画面了。
“011——！别愣着！”017大声喊道。看到船纹丝不动，她急得用拳头砸向船身，上前直接拔下了011手里的戒指。很快船在她的操作下重新动了起来，这次红船的启动没有由慢到快的过程，而是直接像喷射一样快速飞向岸边，011被这起步速度直接甩到了船尾。
云端的低鸣还在持续，不断回响出更多的共鸣，天空被染成海洋般的深蓝色，让人犹如身处镜面世界，雨点逐渐密集了起来，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在海面。一只超过三十米长的蓝鲸在云中若隐若现缓缓从天而降，就像蚂蚁看到人类正在落下的手掌，神话中人类看到泰坦的身姿，令人窒息、无处躲藏，完全没有逻辑，这种梦境中都不会出现的场面，此刻正发生在人们的正上方。蓝鲸坠落的速度看上去好像非常缓慢，但每一次规律的眨眼都像死亡的倒计时，睁开后就变得越来越近，011开始不敢合上双眼，生怕短暂的黑暗后，就会迎来永恒的黑暗。原本一望无际的海面瞬间缩小数倍，挤压着她每一根骨头，嘎吱作响。人们总是说回收队每天都与死神为伴，直到这一刻她才理解到这句话的真意，原来死亡真的能够如此悄无声息、近在咫尺，随时根据心情收割人的灵魂。
时间始终会让该来的准时到来，“轰隆”一声蓝鲸砸入了海面。伴随海面的巨响，带来了天崩地裂的冲击，掀起巨浪。船在颤抖的海浪中摇摇欲坠，017紧闭双眼依靠经验与高度集中好不容易才让船维持平衡没有翻倒。抱头缩成一团的011睁开双眼，自己还有意识和完整的躯体残存于世，原来蓝鲸的落点离她们还有一段距离，看来这一秒死神暂时放过了她们。刚才的蓝鲸留下沉重一击后身躯散开化为海水，没留下任何踪影，海面飘着被砸得粉粹的约十艘红船残骸，之前坐在上面的人几乎已无生还可能。短暂的沉寂后密密麻麻的巨大阴影出现在海面，刚才的仅是前菜，还有更多的蓝鲸正准备从天而降，多到数都数不清，就像无数导弹从天而降的压倒性绝望，让眼神空洞望着天空的C-011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没用的，已经逃不掉了。她缩在船尾一动不动，四周的声音开始无法传入耳膜了，极度的恐惧使身体僵住根本动弹不得。一只只蓝鲸陆续砸入海面，顷刻间海面几乎一半的船就都已经被砸得粉碎，风压吹来了无数玫瑰花瓣，每次巨浪掀起的瞬间，水花都夹杂着失去躯体的灵魂，一同飞向天际。偏偏这时断绳随着海浪被甩到了011身旁，这正是船尾连接打捞网的绳子，她看到后眼泪绷不住地倾泻而出。绳子断了，因为船过快的行驶速度，绳子已经断了。这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006尽管没有语言能力，却比谁都温柔。他总是很照顾011，作为导师请她吃成为正式队员的第一顿午餐时，拿出自己专用的聊天本，用写字的方式跟她聊了很多，还提到以前他是新人时，011当科学家的母亲时经常照顾他们的往事。想起这些她的胸口就像被撕裂的白纸一样，被撒到空中，不规则地飘散。
C-017依旧没有任何动摇，只是全神贯注操控着红船，睁开眼死死盯向了越来越近的岸边。她此前已经遇过两次鲸雨，已经不会再被震惊和恐惧吞噬。前两次都活下来了，这次也肯定没问题。眼看马上就要到岸边了，一只蓝鲸在离她们比较近的地方砸了下来，这次的冲击把她们的船直接掀飞了。船头的017被直接甩到了岸上，船尾的011则不幸落入了海中。她试图挣扎，却发现四肢就像被套上了名为恐惧感的枷锁，僵硬得动弹不得，之前训练过的游泳技巧，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无法施展。身上也没有那种能在水中短暂呼吸的药，身体在海里越沉越深。周围都是红船的残片，泪水与海水融为一体，都是咸而透明的液体，此情此景，不知为何她却忽然些释然了。冰凉海水的包裹着身体，有种被拥抱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安心感，反而使恐惧感消失了。海里冰凉而沉寂，可能是最适合悄然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方了。被海水淹死也总比鲸鱼砸得粉碎强吧？她安慰起自己，很多人都认为自己会是世界的主角，可随着时间推移才会慢慢明白，其实自己只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白棋，不是谁的人生都会像书中英雄那样波澜壮阔，有的人生来就是悄悄出现然后再悄悄消失，她很清楚自己也只不过就是这样的存在罢了。不远处又一只蓝鲸砸入海面，冲击力又把她压向更深处。尽管海水进入眼睑干涩难忍，她还是把眼睛睁到最大，不想错过生命最后光景的每一帧画面，鼻腔内的氧气已经消耗殆尽，嘴里密密麻麻冒出的小泡沫也只剩最后一颗了。
就在这时，临近最后时刻一只手抓住她的斗篷，拉着她向上游去，浮出了海面。氧气、是氧气。C-011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呼吸到氧气。她张大嘴贪婪地呼吸着，就像一周没有进食的人看到了食物，大口大口往嘴里送。等呼吸平稳后，她用手拭去眼皮上的海水，睁开了双眼。
006前辈！太好了，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尽管喉咙里一时还挤不出话语，但是出现在眼前的身影，还是让011内心像刚经历急速俯冲而后又重新上爬的过山车，短暂地又看到了曙光。他拽着她的胳膊朝岸边游去，刚上岸的两人就看到了不远处被打上岸的017，正拖着摔断的左腿拼命朝通道口跑去，那是海域区能回到地下的唯一通道。正当011内心庆幸三人组都还幸存时，她才注意到一只蓝鲸就在017正上方，而且以她的行进速度来看，应该已经来不及逃出下落范围了。
017低头看着地面的巨大阴影，心里其实已经比谁都清楚。强尼（Johnny）还在等我回去，如果我死了，他不就也会像我们一样成为被剥夺名字的“孤儿（Orphans）”了吗？这个强烈的念头，驱使她就算事已至此，也没有放弃，至少身体还没有停下来。犹豫一秒就代表会少前进一步，生存机率的百分比就会降低，所以她告诉自己不能有一丝犹豫，绝对不行。也许再多跑两步或三步，就还有不被砸中的可能。不过下落的蓝鲸没有丝毫怜悯，很快就要触碰到017头顶，这个瞬间她看到自己离走出阴影边缘，就只剩最多不到三步的距离了。太可惜了，再给三秒，不，哪怕两秒也好，也许就能活下去了。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不想死，不能死。她不甘心，实在是太不甘心了。生命的最后一秒，时间突然就像暂停了一样，虽然腿已无法再继续移动，可眼球还可以再转动半圈。她并不知道两人就在海岸边，但还是看向了那边，看到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终于叹口气，所有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坦然地闭上了双眼。随着巨响，蓝鲸结实砸入地面，C-017连同她周围其他人一起被这将近一百五十吨的重力瞬间碾碎，只留下深坑、海水和飘散的玫瑰花瓣，其中的一片顺着风压被刮到011脸上。玫瑰花香的深处，再次传来了那无法掩盖的淡淡柑橘香波味。目睹这一切，她的眼泪和呕吐物瞬间同时倾泻而出，腿彻底软了，内心的过山车再次迎来极速俯冲。她再也无法承受了，宁可现在就被蓝鲸砸成花瓣，也不想让意识在这窒息与绝望中再多停留一秒，这简直比书中描绘的炼狱还要过分。
006此时已经筋疲力尽，心也非常痛，但他还是用双手紧紧抓住011双肩，皱紧的眉头与湿润的眼神试图告诉她，不能死在这种地方，通道口已经就在眼前了。别停下，要活下去！但此刻011嘴里还在冒着呕吐物，脑袋完全空白、双眼也是空洞的，就像一具毫无灵魂的石膏人偶，因为这一切明显已经超出了她这个年龄所能承受的范围。蓝鲸掉落的巨响还在持续，就像一场永不间断的死亡交响乐，不断刺激着鼓膜。随着玫瑰花瓣的增多，空气中的玫瑰花香也越发浓厚，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甜美而致命的味道，像钉子敲打着幸存者们的头颅。006咬紧牙直接把011架在了背上继续前行，四周地面已经密密麻麻全是深坑，他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没问题的，通道口就在眼前，马上就到了。就在离只剩十米不到的距离时，006低头看着地面，才发现他们此刻正处于巨大阴影的中心，宛如身处飓风中摇摇欲坠的吊桥，进退两难，他此刻终于体会到017最后一刻的恐惧。这一刻，他全身的血管感觉如电流流过，完全动弹不得，脸上的鲨鱼腮开始因药效时间到而慢慢褪去。他很想做最后的努力，哪怕多挪动一步也好，尝试抵达通道口，但他的脚现在已经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在那样躁动的海水中拼尽全力游到岸边，本来就是奇迹了，更何况还背着011全程神经紧绷地穿越沙滩。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肉体早已在某一刻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剩下把他带到这里的是他残存的精神力，不，也许说是灵魂更为准确。在他灵魂深处，想把C-011活着带回去的执着，驱使自己的身体一直挪动到了此刻。他冒着冷汗看着身后的011，心想客观来说作为一个人，他已经帮她够多了，如果现在抛下她，应该也没有任何被指责的理由。他也不想死，会有谁想死在这种地方，也许丢下她，自己也就还有力气再跑几步。但短暂的犹豫就在他望向自己的左手背的那一刻，变得烟消云散。他弯下腰，双手抓住背后011的肩，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如扔铅球般把她甩到了圆形平台上，距离角度都刚刚好，估计再让他重来一百次，也不会再像这次那么精准了。006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他感叹这应该就是上天的旨意，她还命不该绝。真不知道她是倒霉还是幸运。要说倒霉，也真够倒霉的，才第三次出海就遇上十年都不遇一次的鲸雨，而且是还是在鲸雨突发的概率只有0.3%的有氧日，简直就是天大的玩笑。不过人生可能就是这样充满玩笑，他回想起自己生来就没有左手掌，长着丑陋的獠牙，还是个哑巴，真的生下来就是个倒霉蛋，不幸的存在。就在他屡屡否定自己存在价值的时候，是时给了他救赎，所以对他来说只要能够回报恩人，为她做什么都行，但没想到她却早早西行，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所以当006第一次看到011，知道是时的孩子时，他就感觉这是上天给予的报答时的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替她照顾、保护这个小姑娘。
还记得那时，时小姐的笑容成了我不幸童年中唯一的光。脑海里的她永远都是那样温柔地微笑着，所以希望你的印象里的我，也是那样带着温柔笑容的存在。最后丢出她的那一下，就像最后一勺蜂蜜一样，把006的罐底彻底挖空了。蓝鲸几乎已经快来到他头顶了，两人仅有十米不到的距离，呼吸着同样甜腻的玫瑰花味空气，却在中间被划上生死的分割线。一侧的人还能迎来次日的日出，另一侧的人等待他的却只有永恒的黑暗。
活下去，011，不，依洛拉（Elora）。
活下去。
0…006？这时意识一直在泥潭中游走的011，在刚才被投掷出去的冲击下，才短暂地找回了理智，看着眼前的006和头上坠落下来的蓝鲸，才反应过来此时正在发生什么。通道口扫描到她的手环，一次最多可以容纳四人的半透明圆形平台，开始匀速下降（平台到达底部后，会进入旁边的运输管道。上一平台离开一段距离后，新的平台就会从运输管道中弹出补上，来运输下一批队员。以此类推约三十米深的通道有大量圆形平台进行循环运输作业，从而保障队员的转移效率，在探测到无人出入时，最上方的平台就会堵住通道口充当门）。她试图站起身，但身体依旧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011眼中最后看到的C-006，依旧是那种把獠牙都快翻出来的丑陋却温柔无比的笑容。随着一声重响，伴随强烈的震动和蓝鲸的哀鸣，玫瑰花瓣飘散，冲击力让才下降没多少的平台失衡快速坠落，在各种情感的交织下，她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来，但由于鲸鱼的巨响，她却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已经逃到下面的幸存者们，在平台即将掉至底部的瞬间，合力伸手勉强接住了落下的011。平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其他平台也因刚才的冲击变得无法正常运转，搞不好她已经就是今天最后的幸存者了。
通道口的尽头是个中转空间，这里有三台全景电梯，通过电梯他们就能够回到平时居住的狐火区（Foxfire）。眼看这里的结构开始变得不稳定，随时有坍塌的可能，幸存者们合力把丧失行动与思考力的011拖进了电梯。她手里紧紧攥着两片花瓣，一片有淡淡的柑橘香波味，另一片有温柔的海水味。泪珠滴在电梯里被漂亮切割的大理石底上，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麻木地望着电梯外，一如既往灯火通明的狐火区市中心。这曾是她每次坐在电梯里最喜欢看的不夜城景色，但此刻她已再无心欣赏。地表还未停息的轰隆巨响，此刻依旧在电梯中隐约回响。直到大陆即将迎来至暗时，这场弥漫着玫瑰花香的鲸雨才终于划上了休止符。
狐火区伤亡统计：
海域打捞队：A、B、C、D、E、F六队，合计6336人，生存人数3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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