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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此去无多路(2)

    盘坐在安连庙最高处房间内须发尽白的老僧人闭眼拨着佛珠,静心打坐。

    对面却坐着庙主柳清歌,半是阴暗的光将她笼罩在朦胧的灰里。

    老僧人拨了几颗佛珠,褶皱层层的眼睛仍闭起,沧桑叹道:“大动干戈,终于事无补。”

    柳清歌皱了皱眉,道:“只要能达到目的,哪怕搅出天翻地覆我也能担起。”

    彧戒缓缓摇头,睁眼:“非也非也,贫道所言,不因庙主。”

    柳清歌疑道:“大师何意?”

    彧戒不言,余光里阴暗角落用以装饰的小翠竹闪着零碎的光,他的眸子愈发深谙。

    落日的余晖像画印上了宽阔河面,整片河域像裹上了一层淡淡的愁,小舟轻划,搅乱河面晚霞,飞走停歇野鸟。

    两边的景色缓缓后撤,小舟划进一朵蘑菇云。初竹喟叹道:“好美。”

    叶衍把着桨,泛舟一日也不感疲惫,眼见河桥将到,他挑挑眉:“你先前不是说要让我过几日舒坦吗。”

    初竹没回头,轻轻应了声。

    他得了逞,坏笑道:“意思是,我有任何要求你都满足?”

    初竹顿了顿,问道:“你要什么。”

    叶衍不含糊,眯眼笑道:“我要你以后听我的。”

    初竹起身,淡淡道:“凭什么。”

    叶衍只是试探,没想初竹会答应。

    在她背后,他朝河桥扬了扬下巴,道:“看见河岸的伉俪情深了吗?”

    初竹抬眼望去,确有几对男女身姿,不过不像伉俪,倒像刚定下婚约的新人。

    若是换成叶衍,指不定早将这些娘子收入囊中,好生挑逗了。

    初竹负手傲立桥头,夕阳余晖映照下像桃源出世的仙人,仙气飘飘隔绝人世。

    叶衍很难将自己剥离,初竹无论何时都给人一种疏离感,不能靠近,却周身孤独。

    他轻咬薄唇:“三日,小事听你,大事算我。”

    初竹道:“什么算大事?”

    落日下山,收回撒落人间的仙境,河桥的船贩在向他们招手。

    恰这时起了风,叶衍松开桨,面朝初竹的背影:“遇到了再说。”

    初竹未应,便当默认。

    泛青色的天将镇上人家的喧嚣归于平静,回客栈的路上行人匆匆,两人并肩同行,路无灯火,各不交谈。

    歇脚的镇子未免太偏僻,白日还算热闹的大街入了夜竟无一盏灯火。

    回了客栈,初竹回头方才发觉叶衍出了一头冷汗,高大的身影弓着背,低垂的眼里余悸未消。

    她见状一怔,回想起当初将叶衍带出无垢峰时也是如此心有余悸。

    叶衍缓缓路过她,轻飘飘得像随时要散在风中,话也轻飘无力:“我回房歇了,早歇息。”

    像是他的魂魄在拖着他的躯体走。

    初竹锁眉看他走完那段并不长的阶梯,内心深处的某根弦绷紧了。

    守夜的店小二打着呵欠,舒展胳膊懒道:“小娘子,你郎君约莫啊怕黑。”

    初竹蹙了蹙眉:“这你都能看透。”

    店小二搬开门口挡路的长凳子,望了望四周,将门掩上,“说不准更严重,不单单是怕黑。”

    初竹道:“我和他并非夫妻,你说错了。”

    店小二疑道:“我方才瞧他一路来都盯紧小娘子,像怕你走丢了。新婚夫妇是吗?”

    初竹未回,要了一柄烛台和一壶热茶,转身走向二楼,“或许是怕他自己走丢。”

    待到灯火尽熄,她也未能叩门,与其说不能,不如说不知以何种表情面对。

    明知他的心意,自己并无那份足以交还的情谊,却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手中这一盏灯火成了黑夜里唯一的依托,初竹侧身站着,侧颜打在了门扇,依稀看清颤动的眼睫。

    一门之隔的叶衍将头抵上,手指描摹脸的轮廓,从眼睛到嘴唇,复杂混浊的眼眸也飘过一缕清明。

    他复坐上窗沿,远眺百里,道:“长老未眠,就进来坐吧。”

    不过须臾,门便推开了,犹豫迟钝。

    房内映入光亮,叶衍却让灭了,说想要独看月色撩人,星河流淌。

    今日阴冷,天上别说月色,半颗星星也寻不到。

    初竹灭了灯,又回到了死寂。

    叶衍靠在窗边,半个身子探出,淡淡道:“我想四哥了。”

    初竹心道记得他的兄长阿四被俘,生死不知,他原先便是因寻找四哥误闯苍穹派。

    她斟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亦倚在窗边。

    远方乡野山林有几处烟火气,叶衍看在眼里像发光的星星。

    抿了口茶:“我娘死得早,我不记事那会就没了。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弱肉强食,如果不是四哥,我或许已经成了杀人如麻的魔头了。有人欺负我,他老是挡在我前面,明明自己也只会点三脚猫功夫。”

    叶衍笑着看水面涟漪,“一到晚上我就怕,怕鬼怕黑,他一边嫌弃我一边打地铺陪我。可能是我俩都没亲人,把彼此当作了依靠。”

    他吃吃笑了两声,苦笑着叹气:“我以为,会是四哥给我行及冠礼。”

    初竹侧过头看他,嘴唇靠近杯口,迟迟未应。

    忽地那人同样转头,与她对视,“知道吗,我挺羡慕你和司马俨的感情。是那种,不管外界怎么诋毁你,我都会毫无条件相信你。多好,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刚及冠的少年早已愁绪爬上心头,面容一并疲惫,仍扯了一抹笑:“其实我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可是不找他,我也不知道该去哪了。”

    世上不缺归处,但他的归处残羹冷炙。

    少年强撑的筋骨就此软下,尽管热血依旧,平凡躯体也撑不起大千世界的变化。

    他仿佛经过了几十载的沧桑:“活着挺好,我喜欢活着,但我不想无人期待地活着。”

    初竹蓦地一怔,心中油然升起莫名杂乱的情结,忽然手指冰凉,低头一看竟是触碰到了叶衍方赠还她的玉佩。

    玉佩既是他娘的遗物,他以此作为生辰礼赠她,难道叶衍也曾满心期待她的赞许与期望?

    她却又在他心意了然下说了“我会忘记的”这般重话,无异于将他打下悬崖。

    初竹抬眸瞥他的侧颜,轻声道:“倘若你信我,我定会竭尽所能找到你的兄长。”

    叶衍问道:“条件呢?一般这种,都会附带条件才对。”

    初竹凝眉垂眸,若答“没有”,岂不是误会可怜于他。

    半晌,叶衍苦涩道:“或许是要我不拖累苍穹派。我发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舍不得啊,他也没想到几句玩笑话竟放在了心上。

    “初竹,如果不是我倾慕于你,”叶衍揉了揉她的头,眸子透着光,“我早走了。”

    不过苍穹派困不住他,区区安连庙也妄想逮捕他,放在从前不过是痴人说梦。

    毕竟他可是十五岁成名的少年将军。

    这天众人赶路,叶衍忽然凑到初竹身边,说要学花下步。

    初竹微微垂眸,她看了他的灵器,理应按承诺教予他,不过还是问道:“怎么偏要学此?”

    叶衍撇撇嘴:“逃命用。”

    初竹蹙眉:“花下步不是逃命用的。”

    叶衍继续道:“可我又碰不见什么高手,不逃命,还能做什么?”

    初竹沉默,看了不远处的华洛,二人身后是数辆马车,她便寻了个不易看清的角度,偷偷握住叶衍的手。

    身旁的人明显一愣,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她,也不收回手。

    初竹边警惕边将叶衍拉低扯到自己面前,手指点在他额上,一股暖流旋即涌入他体内。

    从后面看,他们只是在耳鬓私语。幸而前面的人不曾回头,不然便将他们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快要分开时,华洛却似感受到某处肆乱,不经意般地回头。

    叶衍此前一直注意那边动静,在他回头那瞬间,另一只空出的手顺势将初竹揽进怀里。

    施法也已结束,却迫于束缚无法收回,顿在空中,像在抚摸叶衍的脸。

    人前,他们彼此相拥,人后,却只是借此以牵手。

    叶衍突然感到鼻子一酸,又皱了皱眉压下那股酸涩感,只顾埋在初竹肩窝,什么也不想管。

    华洛只是看了眼,招手令马车行进,毫不在意那对落难鸳鸯。

    马车缓缓驶过,初竹一时也怔住了,红晕逐渐爬上耳根,慢慢侵染脸颊。

    而耳朵那敏感之处,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抵住,喷薄的热气钻进耳朵里,惹得人心直痒痒。

    “叶衍……?”

    每当这时候初竹只会喊他的名字,她推不动叶衍,要被抱得喘不过气来了,叶衍也不会松开。

    她有时真的会怀疑,叶衍到底看上了她那一点,她身上哪里会让一个原本潇洒的人如此执着?

    可被人这样抱着,除却一丝羞愧,更多的是安心。

    初竹拍了拍他的肩,闷道:“没人了,我喘不过气了。”

    可叶衍不听,只是将手臂绕到腰上,往自己身上带。

    情到浓时,他不过亲吻了她的耳垂。

    花下步的步法逐渐在脑海显形,他半眯着眼,旋即松开,二人就此分离。

    叶衍还眷恋着桃花的清香,根本不在意被捏红肿的手,那双眸子携带一丝忧伤,一切尽在不言中。

    初竹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以慌乱无措的眼神看去,一张红透的脸娇艳欲滴。

    他们都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字未提。

    “走吧。”

    不知是谁说的,二人一前一后,叶衍在前,初竹在后,追上了大部队。

    初竹暗自悔过,当时瞥见叶衍的眉宇俊朗,一时入迷,这才握上了他的手。

    因为那一刻,她忽然恍神,方才的他们就像一对闲逸的田间夫妇,膳后散步,望天闻风。

    不过是寻常伉俪,竟也成了她的奢望。

    无爱慕之意,上前撩拨,是为她过。

    走在前面的叶衍从背影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她永远不会意识到,抱过人吻过脸,叶衍最为珍视的却是她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叶衍很孤独,初竹忽然这样想。

    一个人,为了寻找四哥,在修真界举目无亲,唯一的信任只有她。

    初竹愣神,回忆起几年前那个同样形单影只的小姑娘,也是如此,拿起剑挡住了万千修士……

    她小跑几步到叶衍身旁,二人并肩前行,总也不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