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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差错

    这把叶衍口中的“假货”以四千五百两的价成交,而得主仍是一九一十的客人。

    叶衍窝在角落里,看着那剑被蒙面侍卫取下,身后跟着三人。与其说是跟着他,不如说是跟着剑。

    一九一十的人,一来二去不过两件拍品,转眼四千两没了。果真是大户人家,一甩手几千两,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下一件是来自……”

    下方叫价愈盛,初竹愈平静,甚至连眼皮也懒得撩起,一直阖眼安神。

    叶衍也困倦起了,这些拍品不是用来观赏的便是空有架子的,谈不上一件能满足他这小小的期许。

    他够着胆,偏头去看闭目的初竹。

    心口微微起伏,呼吸均匀绵长。

    睡着了吗?

    叶衍特意往她腰上多看了几眼。

    听闻苍穹派每位长老均有代表身份的图案玉佩,花鸟鱼虫比比皆是,巴不得贴在脸上炫耀。

    此前初竹的宽袖遮了手腕,如今翻过一角,叶衍注意到那纯白玉镯的一角。仅看材质光泽,估摸着得不少银子,比他全身家当还要贵。

    可她除了这枚手镯和一对弯月琥珀桃耳坠也没别的了。

    眨眼间,叶衍又全权打消她很穷的这个念头,或者是从未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想法。

    当今有名有姓的人物不都喜欢低调谦虚吗?虽说她能来这里不算低调了,倒也不见她对什么露出不一般的情绪。

    叶衍背靠花窗,眯眼看她犹如睡梦,“童徒子他师父”近在嘴边,想起她的话,又生生憋回去。思虑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唤道:“那个……仙师?”

    他喊的异常困难,弦镇的人好像是这样称呼的修仙之人。

    初竹眼睫轻扇,却未睁开。

    叶衍旋即端正坐姿,语气里也多增了几分正经:“苍穹派里就你一位……有徒弟的女修吗?”

    他说完便后悔了,果真是粗鄙之语,什么有徒弟的女修,可他哪知道苍穹派内部身份。

    初竹不似他想象得那般不淡定看笑话,朱唇轻启:“你想如何?”

    叶衍争取让声音与其同样平静:“不怎么不怎么,我就是好佩服,年纪轻轻修得一身绝技,生前受人爱戴,死后也能荣取尊重。”

    这是一句正常的话,甚至还有些许夸赞。初竹却似被挠了掌心,抬起眼帘,眸子无光,声里不带一点情绪:“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吗?我们这种人死后,能被人铭记和尊重吗?”

    叶衍无措地眨了眨那双无辜的眸子。

    他说什么了?——生前受人爱戴,死后荣取尊重。

    哪里不对?

    难道仙师都不喜欢抬高自己身份?由内而外的谦虚不想死后被特意纪念?还是眼前这位经历过非人对待……?

    叶衍在自己的想象中对初竹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可怜同情。

    因为曾经遭受了非人对待,总会产生悲观厌世的想法,对人世间充满了厌恶,连带着讨厌活着的自己……

    他是不是有病?

    叶衍长叹敲着自己的头,心里真可惜自己没做个话本先生。

    他嬉笑道:“仙师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很不尊重你们一样。多亏了你们,我们才能得到庇护啊。”

    初竹垂眸,没再答话。

    见初竹的确没有接话之意,叶衍嘴一瘪,拱手以礼谢道:“好吧,感谢仙师教诲。”

    初竹闪过一丝惊愕,声露疑惑:“我可有教你?”

    叶衍道:“有啊,你让我明白要多关心关心你这样的仙师,便是我此前说过的‘生前受人爱戴,死后荣取尊重’。”

    “一九一十!五千七百两!”

    叫拍官一锣响下,初竹的唇也轻微开合,似是说了句话。

    叶衍委屈地拿手指向下方,偏过头问道:“仙师,你说什么了?没听清,下面,闹腾。”

    初竹也循着手指注视,目光深远而淡漠,出乎叶衍意料,她竟是回道:“没什么。”

    她移开目光,显然注意到了又一件拍品收入一九一十囊中,起身走至窗前,手指触上雕花。一九一十的包间刚巧在正对面,窗前似乎有一人斜坐,窸窸窣窣有着散乱人影。

    叶衍嘟囔道:“好奇怪……”

    初竹继续注视对面,问道:“怎么奇怪了?”

    他看向展台被取下的拍品,指尖敲响地面,轻声道:“一九一十毋庸置疑的身怀六甲,却一味叫价,似乎并不在意拍品是何物。若说富家子弟不愁吃穿,这仅是打发爱好,但每每是前几个叫价,好像胸有成竹地会拍下这东西一般。”

    初竹道:“还有,那人说不准是苍穹之人。他拍下的那剑必需灵力,苍穹派无一人属苍穹境内富家子弟。”

    叶衍“啊”了一声,满是忧虑地叹道:“你们的地界进外人了?”

    一脸欠收拾的样子,果真收到了略带无奈的一眼,以及冷冰冰的话语:“我只是说可能,也可能是代人买下,有疑点。”

    新一轮拍品上了展台,自千年前的战乱时期流传至今保存完整的一副赏月流夜图,由于深埋地底数年,图上色彩光泽早已黯淡,以及几道浅浅的刮痕。隔着这般,仍能欣赏其中。

    初竹眼神不知飘渺何方,同时一九一十不断加价,直到三千两,众人皆不愿加价,银两应用至更宝贵的物什。

    于是叫拍官大喊:“一!二——”

    阁楼红光再次闪起,叫拍官倏地顿住,罗细鞭指向源头,场馆内再次沸腾起:“一四一三,三千一百两!”

    初竹收回轻触铃铛的手指,叶衍几乎是在她碰下的那瞬喊道:“仙师冷静!”

    此刻初竹面无表情,仍是冷淡。

    而叶衍一副失了神志,倏地站起,瞪大口目望向下方,双手附于窗,脸上神色一阵阴风一阵暴雨,迟迟说不出话。

    “仙……师,有钱也不能这么用啊……三千多两买副旧画回去挂着……还不如——”

    一道铃声似乎震耳:“一九一十,直接加价到了四千两!”

    在他二人看来,叫拍官双眼几乎发绿,仿佛即将拿到四千两,也不过一眨眼便能收到了。

    初竹斜睨呆滞的叶衍,道:“不像有目的性来的。”

    叶衍反应了许久,等到初竹回到软垫上才呆呆回应:“像受人之命,又不知目的为何,只好拍下每一件。”他面露不解,又靠过去询问,“那什么东西还非得雇人叫拍?”

    初竹:“多了,如今时期,你觉得缺什么?”

    叶衍:“打仗……为了灵器?那也不对啊,字画杯盏皆被拍了去,明明是盲目叫拍。”

    初竹:“他或许知道他要的东西,但不知其样,定是有某种特殊的标记或术法。若我所想属实,对面已经在确认标记了。”

    毫不怀疑,这件拍品最后仍是收入一九一十囊中,叫拍官也是一个劲推测着一九一十的主人,满口崇拜赞赏。

    初竹这时略感不安,站于窗前四处打量,叶衍看得也心里发毛,如罚站小二般站在身侧,不多言一句。眼看着拍品一件件被一九一十喊下,初竹连眉也不皱一下。

    “各位,这最后一件拍品即将上场!”叫拍官大笑着,于展台四周转,“作为拍官多年的小人我,也不懂这此次压轴拍品。”

    叶衍看到最后,五金阁的压轴拍品应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待他看清却止不住惊叹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展台上竟是一块硬的泥,四周看来毫无奇特,形状不规则,面上有许多坑坑洼洼,看上去不过是一块被晒干了的泥土。

    “这块泥看着普通,却是来自上古遗址的神坛里所搜查的一块泥,具体有何用处待客人拍下后自行调看。”叫拍官朝那块丑丑的泥抛去一眼,眼里五味杂陈,嘴上豪迈宣道,“三千两,加价五百两,开拍!”

    叶衍偏过头去问初竹:“仙师,你不会要拍这个吧?”

    初竹一手拨动银白铃铛,冷眼看去,淡淡道:“你不是知道吗。”

    “一四一三,三千五百两!”

    叶衍露出难堪的笑,他当时要不那么说,能站在此处吗?而且五金阁的东西,哪件不是一半人之上争抢。这仙师看着严谨,却易被说服,他不过略劝几句,堂堂正正就进了。

    初竹前后没有表情变化,却撕破了他的谎话局:“哦,原来你不知道。”

    随之轻碰铃铛,再次亮出铃声。

    叶衍笑两声:“就当我来开眼界,见世面。”

    他此前的话压中局势,几乎全场人拨动铃铛,一闪一闪的红光本是一瞬,此刻却如红日般亮起,展台的白光透着红。

    罗细鞭转圈各个方向指着,连带着叫拍官跟着转,嘴皮子要磨破了。他干脆等到间歇时,直接念出当时得主。

    “一九一十,一万五千两!”

    想也不敢想的数字砸在叶衍耳边,他挑起一边眉,摸着下巴再次端详起丑陋的泥块。

    初竹接了密令,苍穹派需要这块泥。

    尽管她也不懂为何要斥巨资买一块泥,但她的手顿在半空未放下过,一有加价之人便拨动手边铃铛。

    叶衍收回目光,见初竹专心加价,小声劝道:“仙师,我真搞不懂你们,花万两买块泥,要说它不同也就罢了,可它不过是一块坛中普通的泥,拍下了也没用啊。”

    初竹道:“你知道?”

    叶衍扬起下颌,鄙夷般看向泥块,道:“裂缝,坑洼,干壳,看着平平无奇,但这块形成至少也用了三十年。几十年前的东西,残留的痕迹早风化了,钻研个透也钻不出个所以然,简直费钱。”

    脱口而出的理由,侃侃而谈的自信,几分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气息。

    初竹顺着看去,除他所说的特征外瞧不出别的,她没有看石辨年的本事,一门古老的技术,留有这项本事的人无一不至花甲之年,渐渐的失传了。

    她望向他显得刻薄的下颌,滚动的喉结,又一次拨响铃铛,道:“及冠少年能至此,本事不小,师承何人?”

    叶衍笑道:“很多,村里花白胡须的老爷爷,凶神恶煞的老奶奶,乱蹦乱跳的小孩……”

    初竹蹙眉,叫价已至二万两,不仅一九一十加价,原先静置许久的包间也都纷纷加价,她恍惚以为所有人皆是奔着这块泥来的。

    “这些人咬得真紧,”叶衍见初竹心意已决,非要到手不可,问道,“仙师,你总共带了多少银子?”

    “……三十万两。”

    叶衍耸肩,叹道:“估摸是不够。”

    看这些人势在必得地摇铃亮红,初竹也许性子急,直接抬到了三十万两。

    叶衍莹亮的眸子夹带细光,勾起嘴角俯瞰。

    这一叫价若是无人再加就稳了,果真是沉寂许久,一声清亮的铃声扰断了初竹的心弦。

    “一九一十,三十一万两!”

    初竹松懈下来,垂下手臂,放下沉重巨石般深深叹气,倚在窗边看持续乏味的叫价。

    几轮五百两的加价后,这场困倦无意义的拍卖宣告结束,一九一十以三十三万两再次拿下一拍品。这简直是一九一十的专场。

    叶衍抱着手臂安慰道:“仙师别沮丧,一块普通的泥能有什么用,三十万两留着自己吃好喝好,人也能往上冲点。”

    初竹分给他一眼,眼底冰锥四起。

    “姑娘家这么高就行了……”

    “住口,再说我把你押这。”

    “好,不说不说。”

    叶衍故意走到她身侧,垂眸看她。

    十九岁的他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比二十岁的她高了一个头,下巴应该正好抵在她的发顶。他在心里默默补齐先前未说完的话,姑娘家这么高就行了,公子们微微低头就好了。

    初竹俯视下方准备取出的泥块,正要说走了,忽然眼角瞥到一处,收回后撤的脚,眯眼细看。

    十名狼面侍卫等待着展台那层透明的结界消失,叫拍官早已提着罗细鞭下场,阁楼包间的客人也随着侍卫的带路纷纷离去。

    在阁楼底部,全黑的角落探出一道细长的波纹,如赤红毒蛇般迅猛缠住十名侍卫的双足,一扯均翻倒在地。

    一阵黑影略过,展台之上的泥块消失不见。

    眨眼只见初竹破窗而出,叶衍听见轻飘飘的一句“待着别动”后,被万千破碎的窗片逼退。

    伏在窗沿,初竹不见踪影。

    彼时,对面也传来窗破之声。叶衍循声望去,一九一十跳出一名束起墨发的男子,双眼如炙,盯紧地面。

    浅金的发带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