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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蒲津渡(一)

    山高雪大,朔州经过岚州、石州、隰州、慈州到蒲州走了二十二天,损失马车两辆,挽马五匹,伤了一个车夫和两个护卫。

    ——《罗向日记》天宝四年十二月十五

    夜深,篝火热烈的橙色光芒远远地映照在幕布似的雪山上就变成了淡淡的杏黄色。本应回荡的嘈杂人声却因为厚厚的积雪变得寂静。很多人整夜都没有睡,忙忙碌碌直到天光微现,另一批人整备马车。

    凌晨,青狐再次高烧,嘴里含含糊糊、絮絮叨叨吐着难以分辨的音节。摸摸额头大约也得在三十九度以上。玻璃提灯温暖的光线让青狐的脸色显得分外潮红,细密的汗珠和微白的嘴唇看起来很是不协调。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考虑到了寒冷、考虑到了风雪、考虑到了山路崎岖也考虑到人吃马嚼和野外露营,可就是没想到会有人病倒,还是在这荒山野岭。没有大夫、也没有药物,只能轮流让婢子烧水用热巾给青狐擦拭额头和四肢。

    “把大衣系好!你病了谁照顾?”罗向在营地里踱步,顺手拉住一名婢子,接过她手里的热姜汤低声说道。

    婢子吐了吐舌头,把大衣扣挂上,腰带系紧,才端上小砂锅兔子一般溜开了。

    “端着汤水小心烫着。”罗向对着溜远的婢子喊了一声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

    “侯爷怎么还没安歇?”这个声音让罗向感到反胃。

    “哦,是崔先生啊。青狐娘子收了风寒,高烧不退,待天明就往隰州去。大约我们会走两辆轻车,请先生不用担心,随大队继续前行便是。”罗向答道。

    “您队伍中可有医师?”

    “未有医师随行。”

    “某不才,也略读过些医书,常年旅行也有些急救药物在身,可否容崔某为青狐娘子探诊。”看上去崔颢是认真的,言语也正常了许多。

    罗向自然也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好意,尤其是雪中送炭,“那就有劳崔先生了。”

    崔颢和罗向一前一后钻进马车,虽然正经的座位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展开成为青狐躺着的软塌,另一边还是很宽敞的。崔颢坐在座位上位青狐把脉,罗向打着一个比马扎大一席的胡床坐到崔颢的对面,随手往身后的炉膛里添上一些炭,有用帕子擦了擦玻璃上的松花。

    “风寒之症,无大碍。”崔颢收回手,给青狐盖好蚕丝的毯。然后开始翻找随身携带的一个牛皮盒子,从里面找出一个白壳蜡丸,“把这个掰碎,用热水调匀给她服下,大概天明便可退烧苏醒。再好生休息几日方可无碍。”

    “多谢崔先生,若非崔先生,我等真不知如何是好。”

    “侯爷客气,崔某有个不情之请。”

    “崔先生请讲。”

    “青狐姑娘身子可能会有反复,需崔某同行备药。”崔先生说得诚恳。

    罗向嘴角有些颤抖,说道:“车厢狭小,先生与某家的娘子恐独处有所不妥,我自会为先生安排车马,保先生旅途舒适。”

    昨日,上官岚没有马骑也还能乘坐他和赵云杉的马车,为什么让他做自己的车子,让孩子紧张了一整天。罗向摇摇头,决定就征用赵云杉和上官岚的马车。

    “是某考虑欠周,多谢侯爷也照顾。”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满满的失望。

    车厢外的空气清冷甘冽,涤荡胸腹,偶尔夹杂一些木柴枯叶燃烧时特有的甜味。罗向打了个哈欠,去探望一圈守夜的护卫,看他们穿着厚重的防寒服,敲了敲,质地应该是不错的。他自己的内胆是水獭皮毛,护卫们的则是羊剪绒,面料用得都是同样的加厚黑绸。“多喝热汤水。”罗向道。

    “喝多了,要撒尿,嘿嘿。”一个护卫在黑夜中露出一口大白牙,显得有些渗人。

    天光比平日出现得更晚,隐隐有浓云在头顶滚落。车夫、杂役们早就开始检修车辆。婢子、小厮们也从睡梦中醒过来。罗向听到有人敲自己的车窗。

    “师父,师父,青狐娘子退烧了。”声音像是赵云杉。

    罗向掀开窗帘,玻璃上的窗花还挺好看,也阻碍了视线,试着拉开窗子,有似乎被冻住了。于是只好打开门,刺骨的冷风,瞬间就舔舐掉车厢中的所有热气,让他把盖在身上大的大衣往肩膀上揪了揪。

    “醒了吗?”

    “尚未苏醒。”

    “一会,我与青狐同乘,让那位崔先生暂用你们的马车,他的随从得自己赶驴,你们谁要是冷了,就回车里暖和暖和。”

    “好的师父。”

    “那就辛苦你们了。”罗向黑色的大衣上出现了一小粒六瓣的晶体,然后出现第二片、第三片······

    白色的窗凌完全遮盖住视线,看不见车里的青狐。轻轻拉开车门,湿热地气息伴随着淡淡药物的气味喷薄而出,罗向迅速钻进去,关上车门。青狐哆嗦了一下,双目紧闭,却可以看到里面的眼眸正在剧烈运动仿佛要挣脱眼睑的束缚,眼角有细流顺着脸颊滑落,她在做梦,大概是个梦魇。

    按行程,今日可以抵达隰州,在城里住一晚,吃顿热乎饭、好好洗上一澡。他还想去壶口看冰瀑布,不过这次恐怕是要留遗憾了。

    在罗向有些惋惜的时候,听到旁边的呢喃之声,把耳朵凑过去,能感到青狐喷出的灼热气息,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青狐,青狐”罗向轻轻唤了几声,看见姑娘的手从毯子下伸出来,似是要抓住什么,罗向便将手递过去,青狐的手合住,力道很轻,轻轻地往自己怀里拖。

    “二公子······我是······啊!”罗向隐隐听到青狐的呼唤,这应该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情愫,“不要,不要走,你去哪,我跟着你······”青狐声音急促,气息也愈发急促。

    “青狐,青狐,”罗向扣住青狐抓他那只手的虎口穴,稍用力气按压。

    “呜啊”有如久溺于水中的人突然突破水面一声长长地喘气声,青狐猛地睁开眼睛,之后连连数十次深呼吸,终于胸膛起伏不再那般剧烈,喘息的声音也渐渐平息,瞪大的眼眸涣散的目光也有了变化,在扫视一周后,终于把目光聚焦在罗向这里。

    “公子。”声音有些沙哑。

    “无事,喝些水。”扶起青狐,递给她一个装着蜜水的葫芦。

    蜜水清甜,微凉,入喉冲散开一团黏着。

    “我,我,······”青狐透支一般躺回去,一连吐露了许多个“我”字,失神地望着罗向。

    “没事了,只是,梦魇。”他想收回在青狐掌中的手,却感到那股微微抓紧的力道。

    青狐摇摇头,对于她或许是某种重逢却被罗向打断了。

    “还喝水么?”一个直男化解尴尬的有效手段。

    青狐还是摇摇头,这就尴尬了,打破沉默,“我梦到了旧人,他就在那里,可我怎么跑可就是追不住他,他就在那里笑,他说,他等我。”

    “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我曾经世界的胡人故事。”罗向说道。

    青狐点点头。

    “一个小伙子叫做柯力亚,他出生在一个猎户家庭,家里有一条白色的大狗叫做鲍耶,非常聪明而且忠诚。柯力亚的父亲很能干,当上了工坊的管事,可是因为喝酒误事被官府抓走。鲍耶,再聪明在忠诚也是狗呀,在差役抓人的时候去阻拦差役,很不幸就被差役打死了。”罗向喝了口蜜水,感觉有些凉,就把葫芦放在小炉子旁温一温,一会再给青狐。

    青狐看着他,故事继续,“后来科里亚和两个伙伴去深林里猎白狐,他们要在那里度过一整个冬天。可是天道无常,那年白狐赖以为生的旅鼠迁徙走了,许久许久没有出现一只白狐,他们只能留在营地过冬。此时天又下起大雪,那雪比这里的雪要大十倍不止,到处都是白的,分不清方向。据说在那种天气里,离开屋子超过五丈就会因为迷路而冻死。”

    青狐所在好几层毯子里面,只露出班长小脸,眼睛还在看着他。

    “有一天,科里亚出门,看见了一个绝美少女,他也感到奇怪,却不由自主地跟过去,似乎走了很远,他想回去却找不到来时的路。这时,他听到了犬吠,他看到了自家的大白狗鲍耶。他跟着大白狗跑,终于回到营地,他去搂抱鲍耶,狗却消失了,同伴也赶过来,救了他。”

    这个故事源自苏联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中的第一个故事《鲍耶》。用几句话来讲个囫囵能让青狐理解就好,。

    “你是鲍耶,还是梦里的是呢?”毯子底下传来的声音小小的,但比刚才清晰许多。

    “呃,我不是狗狗了,即便忠犬也不当。”

    “呵呵,不是有意冒犯公子。”

    “你无事就好。”罗向取回蜜水递给青狐。

    “哪个迷惑人的妙龄少女又是谁?”

    “她呀,据说一个被迫和仇家结亲的女孩,在新婚之夜的狂风暴雪中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她的灵魂游荡在森林里,每逢暴风雪的日子,她便现身迷惑和猎杀每一个落单的男子,人们称她为雪女。”

    就在此时,马车一晃,队伍不再前进。罗向想下车询问状况,看旁边青狐病弱的样子终是没有开门。

    “公子,可否回避一下。”青狐促狭一笑。

    罗向会意,迅速下车又赶紧关上车门。

    “什么情况。”罗向拦住了一个从前向后奔跑的护卫。

    护卫勒住马,拱手道,“最后面的两辆马车没跟上来,赵公子让我们回去找找。”

    “快去吧。”

    几名护卫呼喊着消失在身后的雪雾中,渐渐地连呼喊的声音也消失了。

    一路山道,前后是不会有岔路的,要找起来应该是不难的,只要沿着来时的车辙就必然能够找到。

    半个时辰过得很漫长,一个时辰过得更是煎熬。

    “找到了!找到了!”随着喊声,人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回报的护卫向聚在一起的师徒几人报告,“最后两架马车翻到山下了.”

    “是否有人受伤?”

    “一个车夫随车掉到山下了,受了重伤,我们有两个兄弟去接应的时候也受了伤不严重。只是,只是,两辆载货马车全毁,一辆车上的四匹马都掉下去了,另一辆车的车夫机灵,解开锁具三匹马跑出来了,但他也伤的最重······”之后又絮絮叨叨描述了一下现场状况,说话的条理虽然有些不清楚,不过师徒几个还是听明白了。

    在一个几字形的上坡弯道,倒数第二辆马车直挺挺地冲出道路,最后一刻车夫跳车躲过一劫;跟在末尾的一辆车的车夫急忙勒马,但因为装燃料的重车在停车后向后打滑,车夫解下三匹马,车子便坠下山坡。

    “掉下去的都是什么?”罗向问。

    “一车草料和一车煤球。”赵云杉回答。

    “掉下去的马还有救么?”

    “四匹伤了腿,一匹腰断了。”

    “给他们个痛快。”

    “那些草料和煤?”

    “装到别的车上也危险,就不要了。”

    “咱么能不能吃几顿马肉,改善一下?”妮默插嘴。

    “这是你们的事情。峰霭,你们计算着时间,保证安全情况下你们决定。”

    “我对天发誓,我跟着前面的车,走着走着,我的马厩掉下去了,我要是说谎天打雷轰!”喊话声由远及近,就是这么些字反反复复地喊,想来应该是倒数第二辆草料马车的车夫。

    罗向的马车虽然比同时代的其他马车性能要好些还装了刹车系统,但并没有安装另一个时空里车辆上完整的灯光系统。大雪天,路滑,马车之间不敢离得太近,但超过五步看前面就是一片模糊,牲口们对各种号令的反应也必然不会像机械装置那样无条件地响应,出事故也是情有可原,罗向并没有计较,只是把伤员安顿在温暖的马车里,自己骑上马和上官岚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至于青狐,崔先生主动请缨去照顾,这怎么可能呐,妮默和墨旖轮流陪着也就足够了。

    三位娘子挤在同一部马车里,空间还是很宽敞的,就像七座MPV的后舱,只是妮默没有固定座位,搬了张胡床坐在上面。罗向没教过她们斗地主,事实上罗向自己也不会。随着青狐气色的好转,东拉西扯地也是好不热闹。

    “就在刚才停车前,公子给我讲了个故事。”青狐探出毯子,露出小巧的鼻头和依旧有些发白的双唇,眼里似乎比之前更有些光泽。

    “什么故事?”妮默口快先问出来。

    “公子说,是他们那个世界的胡人故事。”青狐几乎是半字不落地把罗向说得又复述了一遍。

    “你们说,那个把车赶下山崖的车夫是不是也看到雪女了,又不好意思承认?”妮默坏笑。

    “那也得是雪女赶大车!”

    “哈哈。”

    “哈哈。”

    这边的氛围烘托得温暖,赶车的车夫却像是吓坏了,一直在念叨着:“我就跟着前面老三的的车,然后连马带车就掉下去了。”

    当晚,城门关闭前,车队进入隰州城,守城的官兵可是仔细地查验了一番这支奇怪的车队,不过最好使的还是罗向携带的文书和荷包里的鱼符。一两万人的城不算小,住宿条件在这个时代应该也不算差。罗向在这次出门前,没有真正意义上在外投宿的经历,这趟旅行也让他涨了不少的见识。

    一行人在隰州城打算逗留两日,主要是为给伤患疗伤治病。崔颢也没打算继续赶路,就啥也不说地蹭着罗向的马车睡着罗向一行包下的客栈。罗向就当是答谢他给青狐的那一粒丸药了,让他自便吧。

    第二日晚餐,青狐状态似乎好多了。随着墨旖和妮默一起来到餐堂。

    “哟,青狐娘子,病可好些?”

    “托崔先生的福,奴家的身子已是好了许多。”青狐欠身一福。

    “不是托我的福,是我那药丸子的福,哈哈。”

    青狐想起罗向提到,当日高烧,崔颢从那个给喂下一枚药丸,忙答道:“奴家谢过崔先生救命之恩,不知以何相报。”

    “啊呵呵,见娘子阮咸不离身,定是此间好手,崔某也略晓音律,待娘子身子无恙,且与崔某把酒弹歌岂不畅快?”

    “先生此言差矣。”说话的是墨旖,“青狐娘子是我家师父的人,崔先生请自重。”

    “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崔某无非是邀请娘子喝喝酒品品茶唱唱曲而已。”

    “为崔先生弹唱是奴家荣幸,只是奴家是侯爷府中之人,一切须听从侯爷安排,恕奴家不能应先生邀约。”

    “无妨,崔某自会与罗侯相询,说不定侯爷不吝舍爱呢。”

    “人非物,凡跟随我身边之人,受我庇护之人,断无相赠之说。”楼梯上传来罗向的声音,“别人府中我不管,凡我宅中之人都有平安喜乐生活的权力也可以有拒绝的权力,如果他们不好出面,那我就替他们出面。”

    “崔某,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侯爷是贵人,拒绝崔某,崔某也不会有怨,只是,考虑太多也太伤神了,不是么。”

    “崔先生,不知您,日后有何打算,我们或许修整两日,恐怕耽误先生行期。”

    “呃,无妨,无妨。”说话间并没有尴尬的感觉,果然是只要我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第四日,一行人离开隰州,再没有下雪。接近中原,驿站也愈发密集,条件也还不错。三天两晚之后,终于来到黄河上最大渡口蒲津渡。当然,他们并没有急着渡河,而是住进蒲州城修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