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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进京过年(三)

    这是一个文韬武略的时代,见过了两位大唐的军神,今日又遇见了语文课本上的必背文章的作者。

    ——《罗向日记》天宝四年十一月二十

    赵云杉和上官岚把队伍行进的路线和速度控制得很好,每天日暮时分或早点或晚点总能到达驿站休息。只是超过二十辆马车和近百匹挽马远超了大多数驿站的接待能力,他们会在附近临时围起一个临时的马厩,把挽马卸下来,供它们休息。而二十几个人的吃住还是能够满足的。

    今晚的驿站出乎预料的小,夯土房子和小院,驿长带着两个驿卒引领一群人乱哄哄地下马车,进院子。罗向也一并走进驿站,伸伸懒腰,脊骨发出一系列地卡啦声,环顾一圈,正房不过四间,马厩也在院子的西侧,倒座房是厨房和餐堂,东厢房是库房和驿站驿卒居住的地方。马厩里除了驿站里原本的两匹马还有两头驴,应该是还有别的人来这里投宿。

    “侯爷,”驿长看过罗向的路引和腰牌很是客气,一般大人物宁愿赶夜路或者露宿扎营都不愿住这等地方,当然,大雪纷飞的冬日,也没有哪个勋贵愿意带着这么多女眷和货物出远门的。现在面露难色朝罗向施礼,“不知侯爷到来,某有失远迎。”

    “无妨。”罗向点点头。

    “侯爷,本驿只有两间上房,某不知您会到来,其中一间让一位从京里来的大人住下了,某这就请他为侯爷腾房。”驿长看向正屋,最中间的一间窗纸后烛光微弱。

    “哦,不必了,麻烦驿长请人把房间收拾一下,将小娘子们安排到上房,其他人男子女子分开两屋即可。”

    “侯爷若不介意,您睡我的房间,我与兄弟们挤挤便是。”

    “那就麻烦驿长了。”

    “侯爷您客气。”驿长满脸带笑转身吩咐驿卒,“把火烧旺些!多烧些热水给大家暖和暖和。”

    “有劳了。”

    “云杉!”

    “师父,有何吩咐?”

    “一会给住在那边的官人热一壶酒送去,就说咱们人多,打扰他们休息了。”

    小小的驿站被炭火烘烤得暖烘烘的。风雪在深夜中渐渐停歇,星星显出身形,月亮如船在云海中摇摆一路向西航行。到日出之时目视可及的天空一片蔚蓝不见意思云。

    罗向走出驿长的房间,让冷冽清甜的空气涤荡过肺部,清除一夜积攒的浊气,伸个懒腰,看院子里忙碌的人们。随行的小厮很麻利地端来温热的漱口水和洗脸水伺候他洗漱,其他的婢子、小厮纷纷向他打招呼,也都没有落下手中的活计。

    对面的一个上房打开门,传来比鸟雀还欢快的声音,青狐、墨旖和妮默嬉笑来到院子里。看装束她们应该比他起得要早,现在都已经穿戴齐整。

    “公子。”这是青狐。

    “师父。”是墨旖和妮默。

    罗向朝他们招招手,就是打招呼了。

    这是从左前方的餐堂出来两名男子,先出来的年轻人掀开门帘,让后面男子出来。一看便是主仆。年轻人穿短打扮,裹着羊皮袄。主人约摸四十多岁,穿着质地尚可的鹿皮大氅,他出门时正巧看到刚才的一幕。

    “在下崔颢,见过侯爷。”那人远远一礼。

    罗向将手帕递还给小厮,也拱拱手算是还礼,他已经大概知道这个年代长幼尊卑的行礼顺序,道:“崔先生,早上好。”这种称呼不会有大错。

    “侯爷如此年轻,还有如此风度的弟子,崔某佩服!”

    这话听得好生不快,我收弟子,收什么样弟子与你何干。青狐听了一怔,看向她的公子,妮默的手已经按到剑柄上被墨旖拍肩膀拦住了。

    “呃,崔某的意思是,侯爷必然是少年俊杰,年纪轻轻便又如此弟子,崔某当是佩服。”

    听起来感觉是越描越黑。

    “不知侯爷教授的是什么,从属于何门何派?”崔颢的话本来是连贯的,但让听者的内心戏一下子就丰富起来。

    “呃,崔先生过奖了,一些小手段罢了。”

    “哈哈,侯爷可是往南方?”

    “过蒲津渡,进京师。”

    “某,也往京师,可否与侯爷同行?”

    罗向不喜欢崔先生那样类似于狗皮膏药,不过考虑到就那主仆二人在冰天雪地的山区不如跟着队伍安全便答应了。

    “谢过侯爷。”

    罗向又仔细大量了一下男人的长相,身材高大、髭髯茂盛,行走步态昂胸挺拔,不像是猥琐之人。

    忽地肩上一沉,转身看清是青狐将他的斗篷搭在他的肩上。

    “小心寒凉。”声音伴着热气化作一缕白雾随风消散,没有他人发现。

    “走,先用些早餐。”

    他们一行人,除了值守的,都挤在餐堂,坐在条凳上吃着同样的饭食,麦米粥、蒸饼和酱菜。

    “侯爷可不能这么亏待小娘子们啊。”声音很是中正,只是听起来总觉得酸溜溜地。

    “旅途本身条件有限,现在有粥、有菜、有干粮,何谈亏待?”

    “女子,要善待,男儿能吃苦,女子却未必,旅途本就艰苦,若是伤了身子可就不好生养了。是不是,小娘子?”说道后半句便看向坐在罗向身边的青狐。

    “先生请自重。”

    “某冒昧,恕某直言,这位娘子生得貌美,可较侯爷来说颇为年长了些,可是侯爷姨娘,这样恐有辱侯爷名声。”

    罗向的脸色已是全面铁青,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别看咱长得只有十五六岁,但好歹也是个侯,虽没什么权柄,就这么被个随便的某人欺辱属实有些说不过去,可偏偏罗向嘴拙不知如何与人争辩吵架,只是盯着那个姓崔的中年人。

    姓崔的还在继续,“昨夜你让小娘子们单独居住,也没给她们些温暖,昨夜那么冷······”

    这时,却听一个女声:“这位先生,可是李北海所说无礼小儿的崔颢催先生?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娘子怎可如此。”说话被打断,崔颢不由一惊。

    “我家侯府之事,与先生何干,小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出言的是青狐。

    “这位娘子真是牙尖嘴利。可惜了这雪做肌肤水为眸的人儿了。”说着便迈步走出餐堂向牲口棚走去,丝毫不顾及满屋都是罗向的人以及他们投来的不善的目光。

    身边传来青狐的长长的呼气的声音。

    “这李北海和无礼小儿是什么典故。”

    “李北海,就是北海郡太守李邕。德高望重的的老爷子,书法颇有造诣,万金难求呢。”

    罗向点点头示意青狐继续。

    “很久以前了,大概那会我也才刚出生,李北海听闻这位崔颢的诗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曰:“小儿无礼,不予接而去。”青狐掩嘴儿笑。

    “那会,这位崔先生也不大吧。”

    “不过弱冠。”

    “年少轻狂呢。”

    “可不是么,据说啊,当时正值壮年的李老先生刚纳了当地王姓富商家幼女为妾,这姑娘生得美颜,倾慕者无数。”

    “大概这位崔郎便是其中之一吧。”罗向了然。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崔郎当着李北海的面上就题诗‘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正少,复倚婿为郎。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闲时斗百草,度日不成妆’。李北海被气得半死。”

    “这嘴欠也没谁了。”

    “虽然此君为人轻薄,也得罪了不少人,但诗作可都是上乘的。”

    “哦?”

    “就连李太白见到他的诗后也弃笔不写。”

    “如此厉害?”

    “就是,李太白游黄鹤楼时看见了他的诗,曰‘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黄鹤楼,罗向翻检记忆,“故人西辞黄鹤楼?”

    “这是李太白的诗。”

    “哦。”罗向正在思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青狐背到一般,罗向也禁不住开口接上。

    “看吧,你也知道。”

    “居然是他?”

    “是啊,本就早有耳闻,他的诗多余闺情和女子生活,诗风有些轻浮香艳,所以早些年时有耳闻,现在诗风大气了许多,但见到本人······”青狐不知道改用怎样的形容词。

    “不搭理便好。”

    “师父,青狐娘子,”上官岚在二人桌前行礼,十五岁的少年腰身匀称笔挺,身着交领皮袄头戴皮帽腰挎长刀,颇像北方民族的部落王子。“马车已热好,可否出发。”

    “走吧。”

    几人在驿长和驿卒的陪同下走出院子,车夫和仆役为马车做着出发前最后的检查。驿长和驿卒昨夜忙碌,现在才看清一长队的四马拉动的四轮马车,载人的马车虽不华丽,看似用黑木板拼接而成,可马车的车窗居然用得是整块的透明玻璃,就连下人的马车也是如此,恐怕这一块玻璃就你能换上一辆马车还得配上挽马那种。

    “峰霭!我想骑马。”妮默的黑色绸面大衣,绸面内是黑得油光锃亮的水貂毛皮内胆,连袄兜帽的边沿一圈白狐皮毛让她的脸蛋显得秀气了许多,脚上登着锃亮的皮靴,靴筒没入大衣的下摆,带着鼹鼠皮手套的手上提着她的重剑。

    “二师姐,没多余的马了。”上官岚有些犹豫。

    “你跟大师姐做车。”

    “这怎么行?”上官岚的脸好似一下子就冻伤了一般红透了。

    “师父,我想骑马,坐车太闷了。”妮默叫住罗向。

    “哦,青狐,可否去和墨旖同乘?”

    “嗯。我把东西拿上。”青狐身子探进马车,取出他的阮咸和一个小包,“那我去找墨旖妹子了。”

    罗向顺着青狐离开的方向望去,那边传来一阵嬉笑声,一个骑驴子的男子正在他家婢子乘坐的马车前与女孩们调笑。

    “妮默,你骑峰霭的马,峰霭,你上我车。”

    “太好了!”妮默很是兴奋。

    “不过你得接替峰霭的工作,听云杉安排。”

    “好。”妮默答应得爽快。

    “我们也动身吧。”罗向登上马车,车队便开始运动起来。

    雪夜擦净了天空,阳光清凌凌地洒在不远处的山顶上,车队就像阴影中贴地滚动的云雾。这一来是人马呼出的热气、一来是马车上取暖火炉飘出的的淡淡烟雾在车顶处扭曲了空气。队伍里不缺声音,马蹄声、说笑声、鞭子挥舞的破风声。这些声音,罗向以前没有注意过,他扭头看安静的身边,平时跑前跑后的少年居然睡着了。

    望向窗外,除了竖立高耸的山石和钉在山坡上的松柏以及头顶的蓝天,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山坡是白的、山谷是白的,凸出来是白的,凹下去也是白的。车队行驶得很慢,不断有车子陷入雪坑,也不断有车子的轴承结冰。到了头顶再次墨色,他们居然没走出三十里。听引路的向导说,下雪最大的这片地方不过五十里,再向前越过两个山谷就没有这么大积雪了。

    罗向以为然,曾经他从承德驾车去张家口,隧道这边还是只是有些阴云,出了隧道便是狂风暴雪,出了高速居然是一个长下坡,一路踩着刹车滑行了五十米撞进一个大雪堆里,被救援后,又通过一条隧道那边又是晴空万里。

    太阳已经消失在山后,东侧山坡变成一片可爱的桃粉色,松柏是黑色的,一阵风吹过,松散的雪花四处飞扬,斜照的光线打上去如千万萤火,画面像极了小学时给女孩子送的新年贺卡。

    “青狐你看外面!”转头一看是一脸局促的上官岚,虽然是帅小伙,但满满少女粉当前还是显得煞风景。

    索性,妮默策马而来,罗向拉开窗子叫住她,“你看,那边山坡是粉色的,雪花一闪一闪。”

    “师父喜欢啊!”说着,她用大剑在车顶上划拉了一下,一股雪雾扬起,讪笑道,“师父好看么?”

    “呃,好看,外面怪冷的,峰霭去把她替下来。”

    上官岚戴上帽子一个翻身就下了车,把穿得像狗熊的妮默塞进车厢。算了,车队还在行进,这会找青狐也不妥。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车队停了,终究是没赶到下一个驿站,在一块稍微开阔的地方扎营。用马车和幕布围成了一个车阵,既能挡风还能起到一定防御的功效,一般的野兽和几人一伙的山贼盗匪都会敬而远之。在车阵两端,留了两个缺口只用围布遮挡,马匹也都在此处,可攻可守。最中间的地带搭起一顶顶帐篷,睡袋火盆也多有准备。

    罗向并没有打算睡在帐篷里的睡袋中,他选择睡在自己的马车里。搬动车里的沙发的机关就可以得到一张可以平躺的床铺。

    “师父,青狐娘子发烧了。”墨旖走过来焦虑地说。

    这个年代,得个风寒都有可能送命,现在着荒郊野岭,发起烧来客真说不清会怎么样。

    马车的密封性和保暖性可定是要强于帐篷的,青狐躺在车里座位拉直的软铺上,盖着厚厚的衣物,一个婢子在车里侍候着。罗向没有开门,也示意婢子无事便不要开窗户。

    篝火把上两侧都映上淡淡的杏色,众人烤肉、烤胡饼,欢笑着让精神松弛下来,在满是积雪的山路上架马车下山足以让不论是车夫或是乘客都心俱疲了。罗向很简单地噎了两块胡饼,便蹲在篝火旁用一口小锅煮做起吃食来。

    一小把白面粉,放在锅里微微加热,同时把一个小罐里的一些固态白色油脂用勺子舀出来一点摔进小锅,慢慢融化与面粉混合。让小厮拿了一把过了开水再晾晒的翠绿干菜同切碎的风干肉一并放进小锅,加水和盐。小锅在火上慢慢煮,着想用勺子轻轻搅拌,开始还是一坨的炒面便成溶解成稀稀的奶白色的浓汤,上面飘着翠绿的菜叶和棕褐色的肉干。贵如黄金的胡椒抓一撮砸碎撒进去,闻着就香。

    倒进木碗,插一把勺子。罗向端着浓汤回到青狐的马车旁,听婢子说,青狐喝了药,虽然温度不再高得夸张,但也比常人热得不少。

    “你去吃些东西,我来看着。”

    “婢子不累。”小姑娘怯生生地说,但身体很诚实地摸向她的大衣,大衣款式和妮默的很像,只不过内胆是羊剪绒。

    “去吧。”罗向露出了一个微笑。

    青狐没有睡着,无精打采地看着罗向钻进马车。

    “吃些东西,我做的。”罗向把热汤碗放在小桌板上,扶着青狐往上坐了坐。

    青狐自己持木勺一点点地从罗向端着粗陶碗舀起白气蒸腾的浓汤,缓缓送到发白开裂的唇边,轻轻吹散带有胡椒辛辣的气味,呡进嘴里。顿时一股带着灼热气息的热流顺着纤长的颈项温热了胸肺在胃腹化作一团火苗然后窜向四肢百骸。喝了大半碗,鬓角、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感觉头脑发沉眼皮打架,意识便坠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