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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白桦林与小路(一)

    历史从来不像学校里教得那般简单,学到的是太宗打跑西突厥,东突厥归降,颉利可汗来京载歌载舞。之后呢,突厥再次反叛。如今,突厥作为一股势力彻底退出了东方,然而砍掉白眉可汗的是回纥人,曾经的安北都护府和那些羁縻州也一并消失了。王忠嗣的大军扫灭了突厥的余孽,而那片寒冷而广袤土地却没有回来。

    ——《罗向日记》天宝四年九月二十

    李珏的伤势并不是很重,大多是写皮外伤,只是太过于疲乏加之精神高度紧张,骤然的放松让他陷入沉沉的梦境。

    翩翩佳公子,可惜是府上的庶出,以后是分不到什么财产的。父亲的官职也不高,只能参加科考或者受人举荐做个小官小吏寥寥此生。北方与突厥人摩擦不断,以他的身份和父亲的关系,去军中或许有更好的发展。那年他十七岁。正值朔方军募兵,便投于军中,只是父亲更希望他能加入羽林军,他更想建功立业。

    征募的新兵都聚在一起,身边还有很多的同袍兄弟,同吃同住同训练。因为父亲是武官,他也有些身手,加之识文断字,成了偏将军身边的亲兵。很快在一场战役中立功。可是他们没有等到封赏,等来的却是父亲获罪,全家发配。全副武装的甲士恶狠狠地向他扑来······

    李珏猛地惊起,汗水浸透他的破烂的麻衣,两匹马在他身侧欢快地奔跑,他记得,抓住他的突厥人围住了一个打猎的侯爷,对面向燃爆竹似的发出“噼噼啪啪”地巨响,这边的突厥人便接连落马,突厥人仍旧不以为然,还叫他翻译喊话,可又是一阵爆豆声后站立的就只有他,尽管有几个突厥人回光返照,却也被那个侯爷的手下用那种发出迸发火光和巨响的细管所击倒,就如那里面蕴含着天雷之力。之后有人解开了他的绳子,再之后呢?大概就是现在了。太阳从两匹马中间照到他的脸上,晒得真不开眼,然而风带走了太阳的热。眯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左右扭头,只能看到奔跑的马。

    “侯爷,他醒了!”能听出来声音的主人很年轻。

    “给她=他喝点水。”回答的声音也很年轻。

    一匹马跑到李珏的吊兜前,马上的人扭过头,他的让阳光从他四周绕过,全身都处在阴影中看不清容貌。

    “诶,能接住么?”马上的人晃了晃手里的皮囊。

    李珏想开口,嘴却像锈住了,干涩得无法运作,他努力地点了点头。骑马者便把皮囊丢了过来,李珏没接住,皮囊便砸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后滑落到腋下,力道不大,只是他太虚弱了。从腋下掏出装了半袋水的皮囊,揪开木塞,往嘴上对,却怎么也对不住,清凉的、带着丝丝甜意的水流忽忽悠悠从封口处漾荡出来,李珏索性张大嘴任由水淋得满身满脸。风吹过湿漉漉的脸,凉凉的,神志便回来了很多,头脑清明了不少,眼睛、耳朵也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马蹄声中夹杂着一群少年人的交谈声。

    “七十四匹马,这下赚大了。”

    “我觉得,要是再多点,就好了。”

    “是啊是啊,就是再来上一百个,不二百个突厥人也不是咱么的对手。”

    “那还不是靠师父的十三太保。”

    “你说师父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仙人啊。”

    “师父说啦,他不是仙人,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个当兵的样了。”

    “不知道,刚才连水囊都拿不稳,瘦成骷髅了,你说还能活么?”

    “看起来是饿的,慢慢恢复一段时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珏有些听不明白,云中侯、师父、十三太保,这些他都没有听说过,眼前只有一群少年人,穿着奇怪但毫不为何的衣裳,他们是谁?

    罗向远远望到一座城池,那里叫什么,似乎是阿史那州的州城或者是其他某地,他不太确定,羁縻州大多都很小,附近还有类似的舍利州、绰州、思壁州和白登州。三里之城七里之郭,都是贞观年间归顺大唐的突厥人聚居之地,城中人口不过三两千,当兵的占一半,没什么可以看的倒是很容易被那些拿家伙事的盯着看,想想就没啥兴趣。于是就远远绕开,不去碰那个霉头。

    时间过午,太阳的热量就像兜里还剩几个铜子的败家少爷,明明没有多少,偏偏还要明明媚媚将它都抛洒出去才痛快。众人感到了一丝热意。少年们下马,也把在两马之间的大唐旅帅放下来。

    “喂,还能坐起来么?”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问。

    “你傻呀,给他靠点东西,”另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响起,“来搭把手,把他扶起来”

    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年龄很小的少年,过来就把李珏拽了起来,李珏感到自己的骨头都从身体里飞出来了。

    “你慢点,给人家拽散架了,你可拼不回去。”清亮的声音训斥道。

    这话能把李珏气笑了,但他太虚弱了,连嘴角都不想再动了。一个硬物塞进李珏的腰后,应该是个马鞍子,这种坐姿堪比受刑,不过还是坐起来了。

    远处一个十五六的青年嗓门洪亮,“你们不把人家搞坏不罢休呀?慢慢躺倒,干饼泡了水喂给他。”

    李珏真是没力气生气了,况且,还是这帮人把他从突厥人手里夺回来的,就由着他们吧,跟着突厥人迟早是真得死。

    “你是叫李珏吧。”嗓门洪亮的少年已经走到近前,“不是我们没肉,也不是我们没酒,更不是我们不想给你吃,是在是你太虚弱,不能大鱼大肉,消化不了是小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不就亏大了?再忍忍。”

    李珏缓缓点点头。

    “师父,”一个壮硕的鸭蛋脸女孩身后背着一柄重剑,一绺头发在脸前左摇右晃,她将一个木碗递给李珏眼前的少年。

    师父?他俩年龄相仿啊,随即李珏又想到另一个关键词——仙人。

    “怎么,你让我给他喂?”那少年仰头,棱角分明的脸明明是少年,但更比一般少年甚至中年多了很多的从容。

    “我喂也不合适呀,男女授受不亲。被他们看到,我的脸往哪放呀?”女孩虽然这么说,但并不像是害羞,更像是被先生批评的弟子在打诨狡辩。

    “行吧,算理由。”少年师父没有接碗,直接喊来另一位小少年,说:“你先喂他,一会给你开小灶。”

    “好的师父!”小少年高兴地接过壮丫头手里的木碗和木勺。

    碗里是清水泡的干饼,呈糊糊状,冒着热气,里面似乎还泡着些咸菜。少年用勺子在里面搅了搅,然后舀一勺,饼糊糊里带着一节咸菜。

    “吃吧。”少年把勺子在嘴边试了试然后送到倚靠在马鞍上的李珏的嘴边。

    李珏慢慢凑过去,微微抬起上嘴唇然后慢慢往里吸,温度刚刚好。一勺、一勺,一碗糊糊被李珏吸溜得干干净净的了。

    “这会不能再吃了,等晚上回去,就能给你熬粥吃了。”小少年一本正经地说。

    喝粥,好久好久没有喝粥,好久了,伙头兵那里只有糜子,只有糜子馍馍。粥,在离开家时都是不不屑的,现在想来应该也是很美味的。

    “酸妮,你的兔子烤好啦!”她的师父在喊她。

    也是个女娃,做男孩装扮,年纪太小也无从分辨,的确,她似乎有着比同龄人更多的细致和耐心。李珏恢复了一些力气,也就愿意多观察观察这群与众不同的少年,两个女孩,十个男孩。有一个男孩子被羽箭从右肩上方倒插下来,他还在跟身边的少年说笑,但从时不时抽出的嘴角和不时擦汗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有着强大的意志力。

    至于这个云中侯,李珏并不是太在意,开元年圣人封侯很多都是随手的事情,不再看军功,只看喜好。倒是很多久战边关的将领没有机会马上封侯,也是,常年拉锯没有卓越的功劳,圣人自然不喜。像王忠嗣这样鸿胪寺卿、左武卫大将军、清源县公这样虽有圣人宠爱但文韬武略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勋贵,有但不多。听说最近圣人很看重的刚打了胜仗的范阳节度使。眼下的这个侯爷估计也是有点生么小手段或者是随着哪个贵人一起飞升的鸡犬。

    罗向不知道躺在吊兜里的皮包骨在腹诽什么,小憩之后便再次上路,赶一赶大概子夜前就能回去。

    罗向的宅邸里,不管主人在或者不在都是一样的平静,一来是本身宅子就很小只有三进主院,没有旁的,容纳的人也就很少了,再加之罗小侯爷不喜欢那么多人眼前晃晃,于是大多数人都去了工坊、学堂、校场,宅子里住着的只有管家常昆、一个厨子、两个小厮和一个婢子,陈品和老钱有自己的住所,就连嬷嬷也去毛纺工坊当管事去了不在家,不过还有一个超然的存在——青狐。这个女子出身青楼,来到侯府也就三月有余,却从不向侯爷谄媚,仿佛他是与侯爷身份对等的大家少奶奶,侯爷对她似也很是尊重也只喜欢听她弹琴与她论乐,她能进入到就连道童徒弟们都进不去的密室学习仙乐。

    时间回到三个多月前的一个傍晚,正值盛夏,暑气随着太阳浸没于黄河之中收起余晖,便看到罗家庄子的点点灯火。天上的星繁密,地上的灯安心。

    带青狐回来的那个下午,罗向喊出,“青狐娘子,我们到,了。”他把最后一个“家”字生生换掉了,这里可以是他的家,但不一定是身旁女子的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买下这名女子。这娘子并不怎么讨喜,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除了一些喜欢用强的客人喜欢玩些刺激回来找她,然后整得满屋狼藉,有的客人还因为被她抓伤皮肤无赖地向老鸨索要药费。就是这样的女子就安静地在旁边与他并行。

    “这里是?”

    “我的庄子。”

    “贵府中,长辈······”青狐说话有些犹豫,一般的年轻公子总会受到家里老爷、夫人的管束,贸然带回个妓子必然会引得小公子的父母兄长所不喜。

    “没人管我,我说了算。”罗向伸手牵住旁边小马的缰绳往前走。

    青狐微微有些惊愕,但看少年神色平静不似作伪,也就稍稍安心跟着少年向庄子走去。

    庄子里最大的一座宅子也比她之前所在那户人家小很多,但大门上却又悬鎏金大字匾曰:敕封云中侯第。

    有下人从门里跑出来,行礼,“侯爷回来了!”

    罗向“嗯”了一声下马,把缰绳交给小厮。

    小厮抬头看到另一匹马上的女子,却看到自家小侯爷将女子扶下马,正在愣神听见,“有点眼力劲儿。”声音并不恼怒,另一根缰绳也第到他的手里。小厮在看,小侯爷背着一把琴进了大门,女子落下一步距离也跟着进入宅子。

    众人惊讶,却因为是侯爷带回来的,也就不便多说什么,哪个纨绔不会做一些出格的事呢?

    青狐见到匾额已经是忘记了下马,如果不是罗向扶她恐怕得在马上面坐一夜。又听见小厮管带他回来的少年郎称“侯爷”便心下稍安,只要跟着这位小侯爷应该就没人会欺负她。于是她紧紧跟着少年郎。

    “带这名娘子弄些吃食,收拾个好点的房间。”少年对管家模样的人说。

    陈品应了一声,对女子说“娘子请随某来。”

    青狐望向少年,少年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

    侯府小得过分,里面的人也很少,一个主人和四五个下人,护卫都是换班的。对于府上多出一名女子也的确没有人议论,有些消息灵通的知道这是一度春风楼里最不招人爱见的青狐。小厮和婢子虽然有所耳闻,但如果青狐被纳做妾室也就是主子了,于是也恭敬。反倒是青狐感到了尴尬,侯爷似乎很忙,虽然就在府里但每天把自己锁在隔出来的小院里不出来,官家常昆将卖身契还给她,还说随时可以去官府办脱籍。这是为什么,她终于找到机会问罗向。

    罗向没有回答,只说:“走,我们去听曲。”

    听曲?是我唱他听还是他唱我听?从来没有见过侯府上有歌姬或者戏子,如果有,她应该就是第一个。不自觉的,青狐跟着罗向走到那个只有他和徒弟能进的小院前。罗向打开铁栅门,走进去,青狐没敢动。

    “进来吧,没事。”

    青狐几天来也听说了小侯爷的来历,知道小院里是宅子中的禁地,小厮、婢子甚至常昆和陈品都没有进去过,更不用谈外人了,过去有贸然进去的贼子没有活着出来的,便还是有些踟蹰地站在门口。

    “快来。”少年侯爷的笑容让人看着很舒服。

    算了,人家给机会走,自己不走,现在也怪不得人家小侯爷了,子来到侯府她就一直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侯爷给她离开的机会她选择留下,而且侯爷为什么要害她一个卑贱女子呢?于是跟进小院。

    小院里面有两间屋子,一大一小,他们进入的稍小的那间,房间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铁圪垯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这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听说小侯爷是乘坐星辰下凡的,难道,这就是那颗陨星?

    “来。”声音平静。

    青狐走过去,那里是一座砌在墙上的暖炉,里面还有灰烬。侯爷从架子上去除一根调整炉火的铁锨插进一个不起眼的孔洞中。

    “你看看,能压动么?”

    “嗯?”

    “就像这样。”罗向示意,用两只手按住铁锨上的横柄,使劲向下压。

    青狐试着照做,虽然费力,但在机关咔哒一声后,暖炉和前面的两块地砖不断发出咔咔声并且向两边移动,中间露出一条仅能通过一人通行的向下的楼梯。

    是密室。青狐听说过大户人家会有密室,可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震惊之余不禁再次为自己而感到担忧。

    少年向下走了几个台阶,停下来回头看到青狐还在上没没有动作,便伸出手,说:“台阶陡,扶着我。”

    显然不是然个这个弱女子去照顾着个灵巧如猴的侯爷,是侯爷担心她。便就将手搭在罗向伸出的手中,拿手的四根修长的手指托着她的手,大拇指轻轻地伏在他的手指上,那只是虽然不像干过重活也不同于习武之人,但仍给人以稳当、可靠的感觉。少年看一她再看看脚下的石阶下得很小心也很稳当。二十几节台阶走不了许久,到底便松开了。罗向用火折子点燃了里面的一盏油灯,火苗微动。里面的屋子不是很大,但很干燥,温度微凉,几张高腿的桌子,上面有许多不曾见过的物什;一张高椅也同高桌一样是一般人家不常用的物件,但小侯爷府上的家具都是高腿的,即便久坐感觉也是舒服。

    小侯爷不知道从哪里扯过两个蒲团丢在高脚椅旁,从桌子上拿下来一个方形的物件,像是一个黑色大而扁的首饰盒。解开盖子,竖起来的一面是黑色的平面,桌上放的另一面上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方格。

    “坐。”少年侯爷已经一屁股坐在蒲团上,一条腿从椅子下面穿过另一条腿打弯支着胳膊,豪放至极。

    青狐安静地跪坐到另一个蒲团上,安静地等待,虽然不知道要等待什么。

    侯爷不知释放了什么仙术,那个盒子立起来的半边突然亮了,闪动变换着的图案。

    “来过这里的,加上你我一共四人。”

    青狐赶紧闭上眼,然后用手紧紧捂住眼睛,“侯爷,饶命,奴家什么也没看到。”

    “怕什么,陪我听曲而已。”罗向感觉有些好笑,但又有一些感觉让他笑不出来,“我这里,有一些曲子,我呢,不想让它们就此消失,总想应该有人能将一部分传唱下去。遇到你,也是缘分。”

    “真的么?”青狐有些不敢相信,双手仍然紧紧捂住眼睛。

    “我觉得,这件事交给你是合适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

    青狐慢慢松开手,她的手如春天细嫩的笋尖,晶莹得似乎能透过皮肉看到里面如玉的骨骼。荧屏的光线照得娘子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一双明眸闪动着奇异的光泽,这是罗向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女子,那日掉落面纱时的一瞥大概记得面容是出众的,今日却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表情,尽管只有眉眼的细微变化。

    她再次听到了罗向唱的那首《白桦林》,只不过是从这个方匣子里传出来的。歌被唱了两遍,一遍似乎是远征的士兵未能完成与心爱的娘子的约定而含恨离去,另一遍则是娘子信守诺言矢志不渝地等待。

    是啊,当初这首歌就是一歌两唱,同时出版发行,朴树和叶蓓各自诠释出了这首歌男女主角为爱痴狂的心境,这也是当年小罗向在收音机里最希望听到的歌曲,也是他对爱情最早的理解。

    如今,青狐泪如雨下,而罗向的心上人早已背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