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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长安城的王家

    老王又来信了,他很开心,嗯,我也很开心。日子还能更好。

    ——《罗向日记》天宝四年八月初三

    王烁在京师的日子还是很滋润充实的,每天被子子孙孙服侍着,组织一些弟子在他的宅邸里建起了落星书局的编辑部。编纂、校对都在这里完成,而传统典籍的修订工作大多都交由太学、国子监的先生们,可以保证不会犯不该犯的错误。现在老王正在修订的是罗向带来的数学教材,为什么会有这个,他和罗向都很奇怪,不过印出来就物尽其用,因为引进了后世的阿拉伯数字,王烁便要对数字符号进行注释和统一。作为当年学习研究天体运行的大学生,这些工作并不难,只是感觉时不我待。但也总有一些他不喜欢的事情找上门来。

    最麻烦的就是总有达官显贵要送自家子弟到他这里拜师,且不说王烁能不能有那个精力,就单说年龄,当这些大人物的爷爷够了,还要给他们的子孙辈当师父。让王烁很是郁闷,统统以年迈昏聩拒绝了。可是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原因就是大家知道了这老爷子真的是神仙弟子,或许是隐于朝的真高人。

    不光王烁这里热闹,墨旖的“云裳”彩缬成衣坊也在短短几个月内成为全长安最火的成衣店甚至是最有谈资的商号。每天进出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王公贵胄,富豪商贾都躲得远远的,店门外还经常发生车马仪仗抢道争路的事件。订单,谁都催得急切,即便如此,交付日期都排到天宝五年的四月。有些等不及了的夫人、小娘子便将就着买店里现成的衣裳裙子,虽然与他人撞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云裳的牌面也能让不少人羡慕的了。工坊后院里几十个女工在人模上剪裁着,新手在均码的人模上剪裁缝制的成衣会被直接挂在店面出售,而老工匠则负责那些定制的客人。

    最近几日,拿到新衣或者试穿衣裳的女子们最喜欢在云裳做的事情就是站在那面一人多高一人多宽的大玻璃镜子前走来走去或者干脆就是看着自己发呆。据说这是全大唐最大的一面玻璃镜子,如果算上铜镜也是最大的。最神奇的事情是这面镜子不会像铜镜一样发黄,该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而且不走形,不会把人照得扭曲。其实最后一点真是说错了,罗向费尽心机让镜面中间略高,上下稍低的形状使人照在上面显得更加高挑美观。

    一位三十岁不到的美艳妇人在随从前呼后拥中迈进店门。这阵仗墨旖见多了,这位也是老主顾了,同一个坊的邻居,虢国夫人杨氏。

    “民女墨旖见过妇人。”墨旖行礼,将虢国夫人一行迎进店里。

    “墨旖小娘子,几日店里又新添物什了?”虢国夫人四下打量着。

    “回夫人,小女子的师父也是小店的东家,他给店里新制备了一些物件。”

    虢国夫人漫步到巨大的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傲人的饱满身材和让所有男子为之倾倒的脸蛋,问:“这镜子可卖?”

    “这镜子也是师父置于小店的,做徒弟的不敢做主。”墨旖装作思考状,又说:“师父说,日后会售卖镜子的,但这面恐怕不行。”

    “哦”虢国夫人显得颇为可惜,伸手触摸了一下镜子中的自己,“你师父是?”

    “云中侯罗向。”

    “云中侯?”当今朝堂上议政的侯比街面上耍的猴都多,虢国夫人当然想不起来是谁,有什么来头,“有些意思,告诉你师父,哪天有空去拜访他。”

    “小女子谢过国夫人,定会转告师父,可是师父定居单于大都护府据京师路途遥远。”

    “哦,如果他来京师,就邀请他到府上一叙。”

    “承蒙夫人抬爱,小女子代师父谢过夫人。”

    “墨旖,看这长裙怎么样了?”

    “回夫人话,已经让婢子取来了。”

    “很好。”虢国夫人始终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请让小女为夫人更衣。”

    一炷香后,一位明艳的美人回到巨大的镜子前。紫罗兰色的素色长裙,从右肩沿身材曲线水线完美流下,滑过膝后骤然如瀑布入潭溅起万千水花绵延数尺开外颜色渐浅,又如祥云翻滚托起仙子般的女子,帏帽轻纱如雾垂下轻抚左侧微露的香肩,细金链镶嵌翡翠的项链及耳饰更为点睛之色。

    “好,好,好。小娘子这番手艺全大唐无双。”

    “夫人过誉了,小女子只是从师父那学了些皮毛。”

    “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你师父。”虢国夫人是真的有些期待,“那是唱片机?”

    “哦,夫人好眼力,正是唱片机。”

    “有人献给圣人一台,圣人向我等姐妹演示,它可以自己放出天界的乐曲,虽然听着不习惯,还是觉得很是神奇。想不到,这里也有。”

    “想来应该是师父所进献的吧。”

    “想起来了,他好像还真是位神人呢。”虢国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真的是从天上来的?”

    “想来是的,他是乘坐一颗陨星落下,就像一间屋子那么大,外面就像陨铁一样都被烧黑了。”

    “你见过?”虢国夫人两眼放光。

    墨旖点点头。

    “能讲讲你师父么?”

    “嗯,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很高,不过他说那不是他原来的模样,他原本有妻子,核离了,有个女儿差不多与我一般大······”墨旖毕竟是个小女孩倒豆子般讲起来,不过手里也没闲着,同时还教虢国夫人穿着这套夸张的长裙时如何坐,如何起身。

    虢国夫人很配合墨旖的动作,听得也很认真,最后长叹一声,“哎,这么样的男子,搁那个女人不喜欢呢?”

    “他说,看到我就想到了他女儿,所以收我做他的弟子。”

    “说说你家老祖宗。”

    “嗯?谢谢夫人关心,我家老祖宗康健。”

    “听说王老也是仙人子弟?”

    “这个说不好,听师傅说,他的年龄比老祖宗还要大一些,但天上和地下的时间不同,所以老祖宗来到我大唐现在已经苍老,而我师父依旧年轻。”

    “真有这回事?”

    “他们经常因为这件事而争论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呵呵哈哈。”虢国夫人的笑声很好听,笑容也很好看,“这个小郎君咱也喜欢,你不下手,咱就不客气了!”说着捏了捏墨旖的脸蛋。

    墨旖瞪大眼睛不知如何作答。

    “哈哈哈,今天你让咱很高兴,一会有人给你送金子。”说完就带着一众随从乌泱泱地离开了,留下还在恍惚的墨旖。

    “小娘子他们走了。”婢子见墨旖还呆呆地站在门口便拉了拉他的一角,这才把她的魂魄拽回来。

    “哦,我们进去吧。”

    “夫人说一会有人给付钱。”他们谁都不担心有哪个贵人会跑单,不过还是跟小娘子说一声比较好。

    “知道了。”墨旖虽然嘴上这么说,脑子却又开始魂游了。

    午后,虢国夫人府的管事送来一个小木箱,里面足有二十五两黄金。纵使自诩见过大钱也惯常狮子大开口的墨旖见到这么多钱也不禁目瞪口呆,思维开始跳跃:难道她要跟我买跟师父相处的资格?太龌龊了。或许她只是单纯的高兴?有钱人真的很随意诶。不过听说找个工匠修大堂屋顶就花掉二百万钱还赏赐了绛罗五百匹后,便觉得二十五两黄金换一条独一无二的长裙加全套首饰对于虢国夫人来说真的很值。不过,如果真是她忽悠得把师父都卖了,似乎是自己亏了。虽然这么腹诽,但她的的确确知道这不是小钱,一户农夫用这些钱能吃饱两辈子了,所以,她也愿意给自己的女工们更优厚的工钱,女工们也更愿意为她效力。

    清风吹过堂屋,有那么点秋高气爽感觉,太躺椅上小憩最是惬意,墨旖躲在屏风后面听着唱片很是悠哉。两名年轻公子哥没带跟班晃荡着走进云裳。虽说云裳以女装声名大噪,其实也是有卖男装的,一些类似于胡服的毛布、皮革服装,并没有太多大人物愿意标新立异买上穿,实际购买的也就以纨绔居多。

    女掌柜见有客人,便迎上来,“二位公子要看看本店衣服?请这边请。”

    “不急,对贵店女装盛名颇有耳闻,想为姐妹定制一身。”

    “哦,不知娘子芳龄几何,身高几许、体重几何。”

    “这些不知,寻一件有眼缘的即可。”年长一些的年轻人十五六岁,年少的十四五岁,两个少年人不停地大量帷幔上巨大的彩色服装手稿。

    “两位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传统的大唐服饰衣袖宽大,襟领的松紧宽窄也是可以以自己舒适而放松收紧,自然只需大体年龄便能裁衣。但本店的大多数女装,您看,如这件,”女掌柜将旁边的帷幔拉展,“女人都是凹凸有致的,如果突出的地方做小了,就穿不进去,凹陷地方做大就会松弛甚至滑落。”

    年纪大一点的公子哥似乎很认真地在听,年纪较小的似乎对店里的陈设更感兴趣一些。哥哥出声:“阿偕,别乱走。”

    “知道了。”便自顾自第转悠,在大镜子前照了照,青衣少年俊朗帅气、风度翩翩。纱帘帷幔上的女子宛若天上仙子,虽然大多不画面目却多了几分遐想。角落中有光线一闪,定睛看去,是一朵巨大的铜制花朵,与众人描述中云中侯献给圣人的唱片机十分雷同,想到此店也有云中侯的背景,那也是一台唱片机无疑。

    躺在帷幔后躺椅上的墨旖从两公子进门时便听到了,此时有脚步靠近她也不惊慌,将团扇往脸上一扣,便爱谁谁了。

    阿偕走过最后一段帷幔,端详高案上的唱片机,他没敢伸手,虽然自信他耶耶买下这玩意应该不成问题,只是单纯认为自己不会摆弄闹出笑话会很失颜面,而且旁边的躺椅上还躺着一位素衣少女。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必然不是店里的婢子,那就是店东家王家小娘子。他看到了,只是似乎用团扇掩面睡着了。阿偕就站在那里,看着躺椅上的姑娘,胸口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白中透粉若凝脂的手指轻扶扇柄,头顶上的随云髻在被压在脑后走了型,发簪居然没有扎到她。

    墨旖其实是睁着眼睛的,透过团扇细密的缝隙甚至还能看到那个少年,她努力稳住呼吸,心里却暗骂:“咋还没完没了了。”她在店里也是不少跟纨绔打交道,上来调笑搭讪的也是见过一些,可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人家睡觉是几个意思。

    怎么还不走?墨旖心烦,便说:“这位小郎君若想休息,小女子让开便是。”

    “是在下失礼,请姑娘莫怪。”少年连腾地一线轰到脖根,施了一礼转身便跑开了。从来没有敢这样对他说话,她很特别,虽然在慵懒地躺着,却能感到一股蓬勃的燃烧的生命之火。

    墨旖没心情再睡,起身向后院走去。两个少年也从正门离开,年少的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素衣背影从帷幔中离去。

    “阿偕,看到没有。”

    “看到也没看到。”

    “看到就看到,没看到就没看到。”

    “她在躺椅上睡觉,但用扇子把脸挡住了。”

    “聪明的姑娘。你们结婚就要有好日子过喽。”

    “哥,你幸灾乐祸什么,脸都没见到。”

    “你会是我们哥几个里最富的一个。”

    “我才不要吃软饭。”

    “凭咱们家的家室,谁会说是吃软饭。”

    于此同时,王烁和他的曾孙王疏刚刚在家中厅堂里接待了一位贵客,荣王李琬。李琬来得也很隆重,打了仪仗。王家接待得也很隆重,盛装在坊门外迎送。为何如此热烈,是因为荣王为次子李偕提亲。虽然李琬贵为亲王,他还是有些忐忑的,因为说话这正算数的并不是他,王烁是谁呀,九十岁的老神仙,而且是真正意义上从神仙地来的,这是他亲眼见过的,只是他趁着别人没反应过来,定下这门亲事。王烁真的像一位老神仙,乐呵呵,他知道李三郎挂了,上台又会是一个李三,李琬这个老六也会出师未捷,正妻的这几个孩子也都挺争气,一家子出了四个郡王,他家二公子也会是。只不过在王烁读过的历史里并没有自己,更没有罗向,历史的进程可能要转弯了,不过李偕他也见过,是个有些木讷的小书呆子,也是很满意的。

    “王爷亲自来向我们王家提亲,老夫荣幸之至,也是非常乐见两个年轻人可以在未来相知相伴。只是······”转折之后是重点,王烁缓了缓:“只是啊,两人年纪尚小,心智尚未成熟,我们这么匆忙定下他们终身,对他们未免太过专制了。最美的夫妻莫过于两情相悦而后朝朝暮暮相伴一生。不瞒王爷,以老夫愚见,这女儿家,能看风景的年岁不过三两栽,儿时懵懂,年少时闺中虽多有限制尚可观世间繁华,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其短暂。所以,老夫曾给家门立规,家中女儿未满十八不嫁,女子不喜者不嫁。墨旖今年才十三,恐怕还无法让王爷如愿。”

    “王公所言极是,某等也不能事事体孩子们做主,本王这次拜访,就是向提前向王公说好,若墨旖小娘子抛绣球选夫婿一定要通知某家呀,若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某家立刻遣媒发帖八抬大轿。”

    “哈哈,甚好。”

    墨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大宅去给老祖宗请安,然后就得到了荣王为二公子李偕提亲,联想到站在自己躺椅旁盯着自己流口水被称为“阿偕”的少年就是一肚子火。

    “老祖宗,你就这么把墨旖给卖了?”墨旖拉着老祖宗的袖子嗔怒。

    “老祖宗不是说的活话嘛。”

    “那小子站那足足看了我一盏茶。”抗议道。

    “没关系,你不愿意就拉倒嘛。”王烁嘬了一口黑砂小壶,悠哉悠哉踱步走了。

    墨旖回工作室取出画笔,脑袋里一团浆糊,抓起调色盘一把甩了出去,屋里就成了五颜六色的。

    几日来来云裳裁衣的男子莫名多了起来,传闻,东家王小娘子年纪轻轻貌似天仙又伶牙俐齿,虽诗词歌赋不显,却画的一手好侍女图且仅作为衣衫的图样,师从于下凡人家的神仙云中侯,是人间少有的奇女子。这些纨绔很是过分,不光进店逛游甚至还有人堵后门。云裳的女掌柜只得门面前立牌子,“本店只招待有约贵客,无预约恕不接待”。墨旖在大宅里不停咒骂,不是因为那群纨绔给云裳搅动得乌烟瘴气,是因为被提亲让她心乱,没再画出一张新稿,若有老主顾来寻,便病遁了。

    与墨旖一样日子不好过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就是李偕。李偕的堂表兄弟很多,那天和大哥李俯从云裳出来就与那群纨绔兄弟们一起喝酒,毕竟父亲为他提亲也是大事。他性格很是内向,自己还是个纯情小少年,兄弟们都说他是读书读傻了。听说他去看未婚妻的的长相,便都来凑热闹。在得知被一把团扇便挡住,而且还被讥讽就纷纷起哄说要帮兄弟去看看。李偕知道不妥,去阻拦又那里能拦得住。

    晚上兄弟俩回荣王府,方知这次提亲并没有成,王老仙人说墨旖十八岁后才可能嫁人,而且是要她看中的。李偕的心感觉从高处掉下来,要摔碎却被挂在了半空。可那些李家的、裴家的、独孤家的纨绔们不管这些,有人见过墨旖,曰美得不似凡人,曰冰雪聪明、曰妖媚女一个、曰明日之悍妇,说什么的都有。反正闲来无事,便去看看。

    云裳本身就是贵妇云集的地方,被这群小崽子们一搅和便惊动了京师的贵人圈子,都知道了东家王小娘子是王老神仙的后人还是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的大弟子。一时间来自王公贵族高官名流的拜帖纷纷被送上到王烁的宅邸。

    李偕万万没想到,自己去偷看父亲安排的相亲对象,对象没看到却招出来数十个情敌。

    荣王也没想到,自己这俩儿子犯得是什么混、造得什么孽,弄了这么一出。那帮家伙挖起墙角可从不手下留情,前些天圣人新封的贵妃杨氏本是自己弟弟李琩的王妃,然后就被自己老爹弄走了。全大唐真正有仙人血脉的高门恐怕只老子后人的李家以及来历神奇的王家,而王家的嫡长女又是天降神人罗向的大弟子,这样的身世有那个豪门能比。自己不藏着掖着,现在整个上流社会全知道了,谁都想插一脚,谁都有可能截胡,而且很多连他这个亲王都惹不起,比如自己的老爹李三郎。

    李俯和李偕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又有什么用。

    “老祖宗,我想去找师父。”王烁看到墨旖时,她两眼通红,显然是刚哭过。

    “去吧,正好,陈品还没走。你跟他们一起去吧。”

    “老祖宗,注意保重身体。”说罢,跪下磕了三个头。

    王烁讲一打拜帖,递给管家:“你亲自去这些府上道歉,说老夫精力不济恐时日无多。谢谢大家关心了。”然后开心地挑了一张唱片放到唱机里,随着里面的歌声一起哼哼。

    云裳门前挂出新告示,说,“小娘子远行,暂无新款衣衫发售。”

    中秋节时刚过,云裳恢复成普通的成衣铺子的样子,少了那些夸张的长裙衣衫,多了些日常可以驱寒保暖的皮毛衣衫,虽然普通人还是消费不起,但再没有十两黄金也买不到的盛况了,也再也没有成群纨绔蹲守街边等待佳人奇景。事情传到宫中,李三郎搂着宠妃杨氏哈哈一笑,说:“一群年少轻狂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