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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回宫

    陈莺莺不是不知道司马邵对她的用心,但,孤独的成长经历使他太敏感多疑,太独断专行。和这样的人相处,身心俱疲。

    八月十五日,中秋之间,司马壑凯旋而归。陈莺莺挤在宫人中,和想要一睹传闻里,生得比姑娘还俊的皇孙的那些宫女一起,躲在月洞门后,望着他。

    司马壑驾着一匹极高的马,单手掣缰绳,一颠一颠地入城来,他的目光比先前看起来更自信。陈莺莺只感觉高兴,她好像没有初入皇城时那么自卑,但她愈发清醒,自己确实配不上这样的男人,其间差了是二十年的教养,差了几百年的血脉,差了显赫的家世,和许多其他的东西。她感觉往日自己心比天高,却没有那个能力,才致使自己一日日地顾影自怜下去。

    那男人翻身下马,随着公公一起入殿拜见皇上去了,观望的宫女们一边交谈,一边四散开去,莺莺也随着人流回了西宫后苑,今日中秋夜宴,她们将在宴上献艺,莺莺很安然地觉得,这样的位分才是她应有的生活,那魁首的头衔实在太大,压得她日日喘不过气来。

    殿上,司马壑远远地行了跪拜大礼,他虽为皇孙,几年来与皇上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有见过面,加上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对司马永来说,全然没有祖孙的眷恋之情。因而他也没有像对待邵那样亲和,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他,赈灾之行的见闻感触。

    司马壑恭敬道:“河内大旱,饿殍遍地,许多农户成为游民,社会治安更加混乱,比起治安混乱更可怕的是民心动摇,流言四起。因而维稳之见,不仅要解决好民生,更要维持民心。”

    此时离申时差三刻,陈莺莺例行入殿来替皇上倒掉香灰,换上新的沉香。跪在远处的司马壑看不真切,那女子的轮廓太像陈莺莺,举手投足像又不像,他极为惊诧,但脸上没有任何不适的神色。

    司马永欣赏他的回答,亦欣赏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性格,他又道:“依你看,应当怎样解决流民和民心动摇的问题呢?”

    他全然无视陈莺莺的存在,不假思索道:“当地边远,武官行政,以镇压和封锁的方式解决流民问题,见效虽快但过于粗暴直接,容易导致人民不满。遇到此次大旱,臣以户籍登记的人口发放赈济,户籍人口时间长的,人口多的,另加奖励,游民便回到原户籍,而没有户籍的人便会去官府主动籍录。另外,家中有男丁屯垦者,也加以奖励这样能鼓励百姓主动参军。”

    司马永笑了笑,显然很满意他的回答,低声道,“孙儿,你过来。”

    他走的每一步都好像踏在陈莺莺心上,她低着头,脸红得发烫,直到那男人在皇上的身边,她的对面坐下,她的心咯噔一下,手中的线香,冒着红光的余烬,落在食指上,烫出一个明显的红斑。

    司马壑的心尖颤了颤,眼神回避她的方向。司马永的声音在左边响起,“户籍的事情,朕也想了许久,可惜边地广阔,流民甚多,尤其牧民居无定所,实在难以管理。”

    “皇上说的极是。”他颔首,“但户籍不一定要和地缘绑定,倒是可以以部族为单位,每个部族的首长负责族内百姓,几个部落又组成一个新的单位。另一点,臣以为这些首长,不应当选择孔武者,而应当举荐当地乡绅乡贤,既能服众,又防止首长拥兵自重,欺压百姓。”

    “你的思虑很周全,朕会好好考虑的。几年不见,汝之长进,确实让朕刮目相看,若有臣下支撑,应当能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他拍了拍司马壑的肩,道:“你若不是他的儿子,朕恐怕会更喜欢你。因而你要记得,为孩子娶一个出身高贵的母亲。”

    司马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陈莺莺,而后心里才想到贺知湫。他颔首,向祖父道:“皇上所言,孙儿记下了。”

    陈莺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司马永的言行,她发觉,司马永虽更偏心邵王爷,但多的是宠溺和纵容,对司马壑疏远,却多了几分严厉,他话里话外,都是引导司马壑应当如何从政,如何安民,又叫他为了自己的继承人早做铺垫,大抵是看中他的才能,有意叫他接班。难怪司马永明明可以直接杀了自己,却不停地将她推向邵王爷,他想在邵王爷心中留个成全他的美好印象,叫他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不理政事的闲散人,这大抵是对他的补偿。陈莺莺觉得,自己或许应当对邵王爷客观些,温和些,至少成全皇上暮年能与孩子亲近的愿望。

    天色向晚,陈莺莺替皇上剥完一盆荔枝,此时濯了手才从大殿出来,经过殿后的回廊,见那残阳里坐着个玄衫男子,她用手挡着夕晒,快步向西宫去,偶然一瞥,看见那男子一只眼戴了面具,装束虽不同,五官与司马壑甚为相像,只是举手投足多了分杀手般的冷厉,她心想或许是心里有对司马壑挥之不去的印象,才看谁都带着几分他的影子。她方才在殿上见司马壑那般冷漠,自己倒心惊胆战一番,想来也觉得无趣,她总在想也许出了殿,那男人会在殿外等自己,而后她又为生出这种想法而感到可笑,她此时在想,斜阳里的玄衫男子或许亦是高官,于是她停下脚步,郑重地向那个男人行了礼。那男子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流露出冗长的惊诧。

    西宫与御花园之间有一处天然的丘陵,太祖选址造宫殿时,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特意将丘陵修建在宫内。本朝历代以来,皇帝兴修宫室,多多少少都会对这小山丘加以改造,不知哪一代,在丘上开凿沟壑,引进护城河,造了一汪平缓的活水出来。而后泉边种了青林翠竹,又修了亭台楼阁,阁外桃花与海棠,应季竞相开放,亭下有石桌,若非宫内规矩繁多,偶然约三五好友,于此饮酒作乐,流觞曲水,亦是件美事。

    今日夜宴,办的极为盛大,听闻皇上几个月之前便下召藩王入城,共庆佳节。本朝战乱频仍,地方藩王中,不乏包藏祸心者,因而很少有这种皇族集会的盛事。加上皇帝年事渐高,朝中党派林立,时局敏感,大家都不敢提这样的事。而皇上近来总眷恋家族亲情,臣下阻挠不过,便办了这宴会,藩王入京自然是不得带兵,京城里的兵力也一时活跃起来,拱卫皇权。

    掌管礼乐的,连教坊司的嬷嬷都特地请来,为奏乐的姑娘们装点,尚衣局特意替莺莺制作了件石青起花的水袖长衫,内有抹胸,齐腰长襦,她虽身份低微,而魁首的名头,还是叫宫内男女期待一睹其芳华。

    嬷嬷梳妆,飞天髻,吊梢眉,桃花眼,曹植的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也难以形容她彼时的明艳。莺莺含了桃色丹唇,她望着铜镜里,又恢复教坊那时艳丽的自己,一时有些惶惑。

    梳妆毕,月色已高悬枝头,此夜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温润的景象于喧闹人群之外的莺莺来说,尤其孤寂。

    她在后场能望见宾客举杯换盏,那喧闹声却像隔了层鼓面,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她下意识地走到月洞门之后,似乎在张望谁,又好像只是放空,却看见一对男女,在月色下,寂静无人的地方互诉衷肠。她心里叹一句艳羡,那女子忽而踮起脚尖,轻轻吻了那男子,那男子有些意外但也没拒绝,只是略显不自在地退了半步,这半步与侧身,让莺莺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脸——司马壑。

    莺莺像是被人溺进潮热的水里,窒息了一刻,那女子俏皮地与他道别。司马壑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好像感觉到目光注视,不经意地向这方向一瞥,便见了明处楼阁下的陈莺莺,那个女子在与他目光交换的瞬间落荒而逃。

    她喘着寒气登上了演出的楼阁,鼓声急促入雨落,正是她上场的地方。

    陈莺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收拾情绪的,只是好像千百次受天下人目光注视时那般从容,她接过侍女手里镶罗甸的琵琶,台上的烛火一时间全熄灭了,幽微里鼓声模仿簌簌的叶声,风声,她怀抱琵琶,纸糊的窗后有人点烛模仿圆月,她借着圆月成了一道剪影,水袖翻飞,影影绰绰地飞至台中,四弦一声,铮铮然划破寂静,霎时,四面烛火亮起,第三层有侍女应声洒下花瓣,一时琵琶声密密地织起来,阁楼下观众已惊得忘记了掌声。良久,一个叫好声传来,三五个以至成百的叫好声才一齐响起来。

    她回身,反弹琵琶,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还含着点泪,脚下踩着漆木嵌螺钿做成的莲花座,由人从三楼慢慢降至地面,她的脚踩在莲花座特制的机关里,而使她上身可全然飞出莲花而不倒,造出一副奔月的奇景。

    直到结束,她泫然欲泣地走下莲花座,看客也只觉得是表演的一部分,并不懂她的伤怀。

    莺莺心里记得,她第一次在建康城弹琵琶,嬷嬷就说,怕的要哭,也该笑着叫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