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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更多的为什么

    伯里克不得不花了几天时间,好让自己习惯在心中把那个少女称为阿提卡。不过,一旦真的习惯了,他反而觉得“名字”比起“数字”让他顺眼得多。理智上,他知道两者不过都是个区分的代号,但实际上,名字听上去总是更加温暖一些;虽然音节或文字并不像光能那样产生热量。这几天内,阿提卡都没有再来。伯里克在心中默算着日期: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就快要到来,届时他的老师——麦勒托,或许会有空过来找他,又或许不会。不管怎样,在这个日期的前后一周中,不能让阿提卡出现岩山附近,以免被麦勒托发现。

    在天气已经变化到堪称炎热的时候,阿提卡终于又过来找他了。他赶紧抓住机会,再三告诉她此后半个月以内不要踏足林中。阿提卡虽然听进去,点了头,看上去却异常没精打采。伯里克注意到她没有之前那么活跃,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幸好阿提卡还有心情回答问题。“我爷爷的腿被蛇咬了。”她开口讲出了个不好的消息,“前两天我们去设陷阱,结果还没动手,就遇到一条毒蛇。现在他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一直昏睡着。我想,待在屋里干着急也没用。”

    她这最后的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就结尾了,余音在空气里飘着。伯里克本想说,既然干着急没有用,出来到这树林里,捉住那毒蛇的概率也是很低的。但他话刚要出口,却立刻反应过来:阿提卡所指的并不是这个办法。她要找的办法,正站在这里,准确来说,她想让自己出手救人。伯里克已经向她透露过一些神殿的信息,虽然没有说出具体的知识,却让她知道神殿的知识水平远远领先于居民区——以她的敏锐程度,能想到伯里克有相关的学识,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你,”伯里克难得结巴了,“你是想来问我?”

    “是的。”阿提卡老老实实地说。她站得笔直,但所有的小动作都透露着忐忑的气息。伯里克基本上了解她的性格,若非至亲需要帮助,她是不可能这样求助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能力治好蛇毒,但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如果你愿意,伯里克。我爷爷一直在昏迷,不会知道任何事情。就算他知道了,我保证他也像我一样,一个字都不多说。”

    对伯里克而言,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关键在于,他确实有足够的知识,知道如何去处理蛇毒。太阳神殿既然掌握了文字的使用,其中记载的学问就比人们口口相传的习俗要可靠得多。麦勒托当初教导他的时候,首先重点教授魔法的诀窍和神殿的律令,其次就是教他一些基本的医疗知识,省得他独自生活的时候不慎受伤又不会处理。阿提卡问他,确实问对了人。如果他不会处理蛇毒,或者阿提卡没有想到来找他,那么那位老人家在未来所面对的死亡,就不是他的责任了——毕竟在那种情况下,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但现在并不是那样的情况。此刻,一条生命的生死全都系于他自己的决定之上:救,还是不救?

    伯里克混乱地思考了片刻,依旧踌躇,不由得开口说道:“你知道,法师必须遵从太阳神殿的律令。我当初救下你,已经违反了律令,如果再让太阳神殿的知识流传出去,我就……”

    他想说的是,我的老师殚精竭虑地为我寻找进入神殿的机会,我不能一直违背他的告诫而做事。但阿提卡打断了他。“律令,怎么又是律令!”她烦躁而不解地用鞋底碾了碾地上的石子,“为什么要根据律令做事?你想做什么,这不才是最重要的吗?”她盯着伯里克的眼睛看,“伯里克,我不强迫或以恳求来逼迫你做事,你救不救我的家人,不是我说了算,就算不救,我也毫无怨言。但是,这救与不救,难道不是由你自己决定,而不是由那什么律令决定,这样才对吗?”

    她又说:“如果这个律令,除了让我们违心之外一无是处,那么要这律令有何用?”

    即便已经知道阿提卡经常冒出点惊人之语,但这句话也实在是过头了。“律令当然不像是你说的这样!”伯里克不由得喊道。阿提卡说话纯粹从自我角度出发,于是认为律令不近人情;而他既然系统地学习过了神殿的知识,自然知道律令对于维系秩序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说,倘若没有这森严的律令悬在人们的头顶上,神殿治下的居民区绝不可能维持这长达一千年的和平时期。他本想再说些什么来反驳阿提卡的观点,却没来由地一阵气短,想说话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解释。

    伯里克知道,自己其实是想救人的。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阿提卡又继续对他说话。“我没工夫再跟你说这些了。”她有点疲惫地告诉他,“今天我会在树林里找那条蛇。明天开始我不会来这里,就像你嘱咐的那样,或者半个月之后会再过来的。”

    说毕,她就转过身要向岩山下走去。那一瞬间,行动快于思维,伯里克喊道:“等会儿!我知道该怎么救他。”

    最终,他自己的意志,竟真的胜过了刻在脑海中的律令条文。决定既然已经在冲动中作出,就不再可以随意更改,他真的把制作伤药的办法和恢复的医术如数交代给了阿提卡。考虑到那老人严重的伤情,他连示范带讲解,飞快地让阿提卡大致明白了个中原理。学到这些知识之后,阿提卡立刻就要动身回去。

    “谢谢。”离开之前,她对伯里克由衷地说道。“顺带一提,我回去之后对爷爷说过,要给他烤肉吃。结果他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还跟我反复强调说,只有神殿的法师大人们才有吃很多肉的地位,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这种资格的,而且更不能产生这样的想法。否则,就要招来神罚。”

    那之后的几天,伯里克一直等待可能会到来的麦勒托。他暗自下了决心,如果麦勒托这次有空过来,他就把这些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的老师。与这些事情相伴而生的还有无数的疑惑,而他相信麦勒托有足够的能力为他解答这些疑惑。

    阿提卡的话语,不时地就在他的耳边回响起来。起初,他在心中有条不紊地反驳着那些问句;但后来,他自己的一部分也开始提问了,这让他逐渐分不清那些问题,哪一部分是原本阿提卡所提出,哪一部分又是他自己所提出。越来越多的“为什么”一并出现,每一个都直指他自己思想的极限之处:为什么法师能理所当然地吃很多肉,普通人却不认为自己可以如此?为什么法师可以到处巡逻,普通人却会被判以好奇之罪?为什么同样都是人,都有人的感情,法师的地位却和普通人天差地别?为什么律令总是由法师来执行?为什么律令规定法师必须坐视普通人死亡而不能施以援手?为什么一千年来,律令毫无变化?为什么所有人都从不怀疑律令中的规定,而只是冷漠地遵守它?……

    在律令之下的我,还剩下多少为人的意志呢?

    这么些天来,伯里克一直苦思冥想。阿提卡提出的疑问,本应被他视为无知者的胡言乱语,实际上却反而让他陷入了求知的旋涡中。从小时候到现在,麦勒托一直评价他很聪明,交给他的问题,他总能在很短的时间中想出好的解答办法。但是,他的聪明并不是无止境的——现在,瓶颈终于出现了。他不服输,努力地为自己寻找思想的通路,想要在律令和人性之间找到平衡,却一无所获。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神殿的圣贤能给出真正的、一劳永逸的回答。

    “是神错了。”阿提卡的判断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已经全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开始变化,这让他变得异常焦躁。他迫切地希望麦勒托这次能够赶过来见他,为他提供一种答案。但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狼群没有向他报信,树林中也没有再出现熟悉的身影。麦勒托没有过来。

    没事的,这个迷茫的少年安慰自己。麦勒托之前交代得很清楚,如今他事务缠身,每年的两次巡逻,地点又不一定靠近第四区;没能赶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眼下这个状况下,这就意味着,关于这个问题,伯里克需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判断来做出选择了。

    而其实……从他教授阿提卡知识的那时候起,从他告诉阿提卡她的名字的那时候起,或者更早——从他救下阿提卡的那时候起,选择就已经做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