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如约而至

    等麦勒托走进偏殿的时候，他已经不动声色地想好了应对克瑞同的大致说辞。果不其然，克瑞同正在等着他；虽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但是年迈的第一长老脸上却毫无倦色。在这双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睛下说谎，显然是对麦勒托的极大考验，何况他并不愿意欺骗自己的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在开口之前，他在心中默默地向太阳神忏悔了两句。

    “老师。”他说，“我看完了相关的卷宗。”

    克瑞同微微点头，专注地看着他。第一长老的视线遍布神殿各处——这就是为什么在他面前撒谎困难异常。神殿中这一代的法师们，在年幼的时候通常都会犯一种同样的错误：说谎。或者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过失，或者是为了教训自己不喜欢的人，种种理由，不一而足。如果是小事情，例如麦勒托和佩德娅小时候溜到花园子里面玩耍，克瑞同便从不提起；他知道如何为法师们保留必要的自由程度。至于法师们日常的生活，他更是完全不会注目其上。但是，如果犯了大事，那么这人就势必要面对第一长老的责问，并得到相应的惩罚。得益于此，神殿中几乎没有人想过去违反律令。克瑞同坐镇神殿长达几十年岁月，实在见过不少言行不一的人，想要在他面前掩饰自己做过什么事情，就非得要做到完美无缺才行。

    对于麦勒托而言，唯一的优势在于，克瑞同的视线仅仅依靠神殿建筑上的法阵去延伸，所以神殿之外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也就意味着，麦勒托和伯里克的相遇，此刻仍然是仅有两位当事人知情。只要想个说法，既遮掩了伯里克的行踪，又能让麦勒托自己频繁、定时地出入神殿和居民区，就可以了。

    “我……我回来的时候，经过了第四区的树林，遭遇了狼群。”麦勒托说着说着，发现自己竟真有几分表演的天分，“狼群凶狠异常，起初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了弄清楚它们攻击我的原因，我才浪费了大量的光能。”他露出一点惭愧的表情，只不过不是出于浪费能量而是出于自己正在胡编乱造，“我没有下杀手，花了一点时间把它们压制住，又在附近搜索了很久，才发现它们吃了一个人。因为吃过了人，所以一发不可收拾，看到我才会主动攻击。我找到那孩子残存的一点骨头……用披风把他裹起来，埋了。”

    光是想像伯里克被狼群撕碎的场景，他就不由得心头一颤。这反而完善了他的表演情绪，克瑞同竟然真的没有产生疑心。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是，麦勒托作为克瑞同的爱徒，从小到大都十分听话，这让克瑞同想不到他也会大胆地尝试欺骗。不管怎么说，麦勒托成功了。接下来，不用他再说什么，克瑞同自己就会根据前因后果而推测出一个虚假的事件。

    “原来如此。”克瑞同果真显出了然的表情，“你为了这件事耽搁了几天，回来又听到了那两个普通人被处决的事情，自然会产生诸多疑惑。我了解了。麦勒托，不妨这么说吧，在每一代法师中，凡是能力足够，能够竞争长老之位的年轻人，没有不产生这种疑惑的。他们总认为律令太过残酷，没能考虑到每个人的感受。时间过去，年轻人变成了长老，长老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对神殿人员进行改变。但是，整个太阳神殿至今为止，仍然坚决地遵守着那套自古以来的律令。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麦勒托不敢说话，只是站着。克瑞同顿了顿，又自己回答自己，“孩子啊，一个长老看到的世界，和一个学徒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长老需要考虑整个神殿，和所有居民区——也就是全人类的发展。当你俯瞰着所有人类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个整体狂暴、混乱、不断冲突、毫无理智，如果撤掉所有的约束——律令，还有道德，那么我们所有人会立刻灭亡自己的种族。律令是残酷的，这是事实。它不近人情，但可悲的是，我们都要遵守这些规定，才能获得起码的和平。好好去想吧。等到你想出结果的那一天，你就真正成为这一代最优秀的法师之一了。”

    第一长老面授机宜，这是许多法师抢都抢不到的好事儿。但此刻，麦勒托只感觉极度紧张。他把这所有的话刻在自己的脑袋里，决定遵照克瑞同的要求，努力地思考这个问题。长老的视角——他以前从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谁知就被克瑞同轻飘飘地讲了出来。

    “我记住了，老师。”他努力压下声音中乱飘的那部分，“还有，我——我——想要申请长期巡逻者的事务。”结果他还是舌头打了结。

    克瑞同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以缓解自己这学生的情绪，“长期巡逻？很多法师都更愿意驻留神殿，你却主动申请这个名额。”

    “是的，”麦勒托捋直了自己的舌头，深深吸气，“因为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居民区的状况。如果没有实际的了解，空想神殿和居民区的事情，那是不好的。而且，如果不为神殿作出突出的贡献，佩德娅可就要胜过我，成为未来的第九长老了。”

    他的这番解释明显让克瑞同变得很高兴，第一长老挥了挥手，立刻批准了他的请求。未来几年内，麦勒托都会稳定地待在长期巡逻者的位置上，以月份为界交替行动：一个月待在神殿内，一个月在各个居民区巡逻。对于神殿法师而言，一年中有半年离开神殿，这已经是能允许的极限了；也许科莫迪亚除外。

    麦勒托告退出门，感到一切都十分顺利。再过上一个多月，他就能再见到伯里克了；完全履行了自己和那孩子的约定。等伯里克长大一些，能明白大多数事理的时候，就把今天老师告诉自己的那些话传授给他。麦勒托这么想着，走路的时候脚步十分轻快。

    伯里克一直藏在麦勒托为他开辟的山洞之中。最初的几天，风雪仍未散去，他不敢外出，全靠狼群带来一点食物。他每天浑浑噩噩地缩在山洞最里面，裹着麦勒托留下来的披风，怀里抱着那枝温暖的花束。如果麦勒托回去向神殿报信了，怎么办？如果麦勒托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诸如此类的问句，每天在他的脑海中令人惊恐地盘旋着。他自己却什么都无法去做。最后，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太阳神祈祷：让他快点回来吧，神啊。

    每一天，他都会在山洞的岩石上刻下一条线。靠这样的方式，他数着日子。雪终于不再下了，那是第五天。所有的雪都化光了，那是第十一天。太阳逐渐变得有力一点了，那是第二十八天。麦勒托还没回来……那是第三十六天。麦勒托和他的约定是半年之内回到这里。半年是多久，一百八十天？才过了五分之一，他已经感到万般煎熬了。伯里克今年才十岁，横遭变故，眼下甚至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如非韧性惊人，是绝不可能在山洞中靠意志力过上这么久的。

    在刻下第三十七道痕迹的时候，伯里克听见了狼群在远处嚎叫。

    狼群在这林子里没有天敌，这也就意味着伯里克不必担心被其他野兽威胁。但此时这嚎叫声，分明代表着狼群对什么生命感到有所忌惮。伯里克不由得抓紧了怀里的花枝。这么多天以来，他都极为小心，大多数时间中都躲在山洞里，实在要出去，也没有离开过岩山的范围。他肯定自己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那么，有别的人来了。一定要是麦勒托……他想着，神啊，保佑我吧。

    和伯里克意志一致的狼群，虽然警惕，却没有对来人发动攻击。这给了他更多的希望。再也顾不得太多，他从藏身的山洞中爬出来，踉踉跄跄地向狼嚎处奔去。刚跑出去没多远，他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身披光辉，出现在树林中。

    “哟！”麦勒托向他招手，又举起一个小包袱，“把自己照顾得挺好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新衣服，还有面包，你看看这衣服合不合身……”

    麦勒托的话被伯里克打断了。这小孩简直像一支离弦的箭似的，转瞬间冲到麦勒托跟前，也不看那些衣服食物，只是伸出手臂，把自己严实地按在麦勒托的腰间。“哎，”麦勒托猝不及防，差点本能地使用光能，好在立刻醒过神来意识到这完全不是某种袭击，于是只好被撞得后退了两步，“你这小孩，怎么还带这样的……”

    但他的语气中完全没有责怪之意。相反地，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伯里克那乱成一团的头发，然后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