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四天前，老护士进来告诉他，母亲去世了。那之后他一直在发高烧，他感觉自己就快死了，似乎就差那么一点点，可是海拉终究不允许他死。

    好了之后，老护士总是问他要不要去参加母亲的祭典，医院可以推着他去，可林潼一直没有给他回答。老护士安慰他说，母亲或许确实给他带来了太多痛苦。的确如此，离开母亲之后，这种叛逆与憎恨一直离不开自己的脑海。母亲的爱自私不可原谅，海拉给他的永生也只不过是一个金钱的骗局。他不想接受海拉的神赐，他不愿接受母亲的安排，他不肯接受自己的命运。

    一个月后，他可以下床了，于是经常会到医院附近一个小湖旁，坐在长凳上，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想。军事医院离战区很远，无垠而空旷得令人恐惧，仿若时光积淀了千万年的巨石压在他身上，仿若自己那无际的生命。湖边的树还侥幸的活了下来，炫耀着它仅剩的几片树叶。林潼的头发依然没有长出来，医生说他的荷尔蒙激素分泌功能收到了很大破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治愈，这需要他自己的免疫系统调节。没了荷尔蒙，仿佛现在没什么事足以让他动摇，仿佛他的信念已经无可改变。他的大脑神经已经被麻痹，仿佛被战火烧过一整遍，再也不会疼痛。

    于是他终于选择去看看她。

    母亲的骨灰被埋在了昔日那座海拉神殿后面的大公墓里。伴他同行的有老护士在内的三个人，其余两个是医院的陪护人员，身上带了武器。海拉神殿的表面已经再也没有昔日光鲜亮丽的痕迹，只剩一层干巴巴粗糙不堪的黑皮。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看到他躲在母亲的怀里，看着那一层黑皮。他终于从那里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过去，但是那孩子却看不见他，看不见未来。路上他们连一个教徒也没有碰见，那条黄土小路也只剩下一长条掺和着核污染雨水的烂泥。风依然在吹，吹来一阵狂尘，吹来千万死魂灵长啸，吹来一股血与肉的腥味，似乎这风里有早已蒸发了的战友。大屠杀之后，海拉神殿再也没有系统性的重建。大堂里的金辉只剩下一片破铜烂铁的锈迹。为了这次非正式祭奠，他们甚至为此费了好大劲才约到一个牧师。大多海拉神像都已经被搬走，只剩一两座不算缺的太多的还在原地等待着使命。林潼在圣母面前轻轻跪下，他惊讶，自己竟然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给以海拉最尊敬的拜谒，仿佛海拉已不是昔日那个无所不能的神。

    “我神圣无边的海拉，请宽恕我的罪过，在战火中浸泡了十多载，我已忘却昔日那美不胜收的辞藻。

    “在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后，母亲，我的好母亲，您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过去我少不谙事，还未真正懂得感恩您的赐礼。我的母亲啊，是我给了你太多不必承受的痛苦。为了我，你甘愿用饥饿换我健康成长；为了我，你甘愿向恶人敞开自己的皮肉，以你脆弱的身躯换我永恒不灭。那些伤害你的人必将被打下地狱，那些羞辱你的恶魂必然永不可超度。我的母亲啊，您的爱，您用痛苦换来的爱，将永远铭刻在我心中。我怀念您，永远怀念您。吾主救尔仆灵魂，恳祈赐以永光照之。我的母亲啊，即使你给了我再多的痛苦与孤独，你仍是废土里唯一永恒的爱，仍是黑暗里唯一永恒的光。

    “圣母海拉啊，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圣母啊，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我们都是您的仆人。愿您赐我亲母以安息，我将永远追随您的芳踪。”

    林潼跪在一片泪水之中。他最终无法抵御母亲的死亡给他带来的痛苦。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给他永生，他终于明白了死亡的痛苦，凡人无法承受的痛苦，神都难以解脱的痛苦。

    我要对命运笑脸相迎。我要对命运笑脸相迎。我要对命运笑脸相迎……

    他终于明白，信仰不是欲望，而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