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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郎

    楔子

    弥留之际,僧袍及地的小徒弟哀哀的哭声渐渐远去。

    我隐约瞧见了一片应和着晚霞的浓稠血光,虚无渺远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袭来,却有着故人的亲切。

    意识消散的刹那,似有水珠滚落在我的脸上,冰冰凉凉的,是深沉无限的哀婉凄绝。

    “蔓荆,可是你?”我低声呢喃道,意识浮沉混沌。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壹

    铭历四年,我还年少,与素来交恶的长兄宁芫打马过镜湖,恰好遇了她。

    时年久远,我记不起孟春晚的镜湖岸风细柳斜斜的景致,所记的,仅有她被人贩子追打时匆忙奔逃的模样。

    那时她才十岁左右,慌不择路撞入了我怀中。四目相对的刹那,我看见了一双太过黑白分明的眼,大而圆溜,合着稚气的眉眼,竟有几分灵动的倔强。

    我打小阴毒,不知怜悯为何物,却因着那双眼心里一颤,只得蹙眉不言。她倒也机灵,见我有片刻松动,竟跪下来朝我重重磕头。

    “求公子救救贱奴罢,贱奴再不能落到人贩子手里了……”她声音轻细,令人好生心疼。

    宁芫总以慈悲模样面世,当场买下她来,尔后又将卖身契撕得粉碎。周围人啧啧赞叹,意味再明显不过,无非是褒宁芫仁厚贬我心狠。

    她对宁芫感激涕零,我再也不耐,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余光里,宁芫正将她抱上马去,催马紧跟而来。

    宁芫伪善,断不会为名声救下于他而言微不足道的小婢。

    ——他应是动了心。能轻而易举将目空一切的宁芫拿下,这小姑娘真是个厉害人物。

    我对她一层薄薄的好感,霎时无影无踪。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我在房里抚琴吟月。有人慎之又慎地敲门,叨扰了我浮生清闲。

    是她。

    她恳求我收留她。

    我按住琴弦,冷淡道:“救你的是宁芫。”

    她俯身拜了几拜:“真正救下贱奴的,只是公子。”

    我依旧抬手抚琴,任她跪在地上。一曲毕,我转眸看向她,她仍是端端正正地跪着,瘦弱的身子似有无尽的倔强。

    这模样,同我从前养的倔猫蔓荆一般无二。

    “从此,唤你蔓荆。”我几不可闻地叹气,站起身来,抱琴离开了暗香缭绕的小轩。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我偶尔回望她清瘦的脸,心里就有了阵阵太息。

    那时的我,浑然不觉一时的心软意味着什么,以后想来,那分明是缴械的无奈。

    或许遇了她,我此生便注定满盘皆输。

    想来宁芫很重视她,只缘她垂首立在我身旁时,他脸上再没了云淡风轻的神色。

    “蔓荆既已无卖身契,便是清白自由身,兄长无须牵挂她的归处。”我将她拉上马来,转头对着宁芫道。

    她在我怀里极其乖顺,像极了一只乖巧的猫儿。我无视他阴沉的视线,率先扬起缰绳,纵马而去。

    他的脸色想必不好,我只是想想,心里便无比畅快。

    马跑得飞快,风在耳边叱咤,蔓荆紧攥着我的衣袖,似惹人怜爱的小兔儿模样。

    当时我还庆幸,买下这样好的小姑娘,我是不亏的。

    后来回想,我到底将心亏给了她。

    我府邸里的月色向来为友人称颂,说什么太清虚无,唯有月意朦胧,荷香曳曳,抵得上江南十里烟波。

    我才勒住缰绳,她便自发跳下马来,在这撩人的月色里笑得眉眼弯弯:“公子,到了蔓荆的家了吗?”

    我奇道:“你家?”

    “公子所在,便是蔓荆归处。”她面上笑意盈盈的,虽说其貌不扬,脸上两个莹润的小月亮,还是生生将如水月色比了下去。

    她有一双好眼睛,我暗自赞叹。下一刻,又想,难怪宁芫这么看重她。

    见我不语,她便同所有十岁的孩子一般,兀自欢脱地跑进府邸。

    番外 宁芫

    每当春色渐浓时,我都会想起秦淮画楼开不尽的春花春柳,还有蔓荆。

    她尚在颜王府时,与我同游,都会战战兢兢地说:“阿颜会生气罢。”

    她欢喜宁颜。这情爱多加隐秘——她不敢在宁颜面前唤他“阿颜”,只在我这无关紧要的人前偶尔提及。

    那夜她浑身是血地倒在府门前,我毫不犹豫地救下了她,盼着她能忘却宁颜。哪知她醒后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至奄奄一息时,还硬撑着羸弱的身子,要看他最后一眼。

    我被嫉火蒙骗了心智,也为蔓荆的痴念忿忿不平,竟提了刀去砍宁颜。恰巧父皇瞧见了在我刀下屡次躲闪、顾着兄弟情没有反击的宁颜。于是乎,我顺理成章身陷囹圄了。

    正垂头丧气时,我忆起了宁颜邪气的笑。心思霎时澄明起来,只得慨叹“毒郎君”,当真名不虚传。

    蔓荆凯旋,但没能活着回来。

    她命丧半途,走得很安详,那清淡眉眼竟还带笑,恍若极早便知晓了自身归宿。

    我与宁颜敌对多年,彼此算是知根知底。宁颜冷心绝情,行事果断狠绝,才博得了“毒郎君”之名号。

    可他在蔓荆走后日益嫶妍,还舍弃触手可得的帝位,从此阪依佛门,再不问天下事。

    我才看明白,蔓荆没有爱错人,我同白璃皆不配染指他们的爱。

    每当我同那神情寂灭的灰袍僧人捻子下棋时,都会静寂地缅怀铭历四年,我们都还是华衣玉冠少年的那片时光。

    鲜衣怒马的少年丰神俊朗,傲气威仪非凡,却极为小心地环住怀里小小的伶俜姑娘。

    只见马蹄轻扬,随后尘烟滚滚。

    万事静好,他们身后,是余生里的温柔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