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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灯会

    土夫子如平梁君答应的那样,有吃有喝,却永久失去了自由。

    狱中无聊,土夫子比划着,请求又聋又哑的看守,给自己带些话本,看守后来也照做了,这些恐怕就是当年平梁君最大的善意和仁慈。

    长久失去土士的消息后,土夫子也想过越狱,等仔细研究了地牢的构造,他就彻底绝望了。

    先不说四面都是几米厚的石壁,连石壁之下的地面,都不是普通沙土,而是墓里常见的三合土。

    三合土的坚固程度,没有工具根本挖不开,要知道长城的建造,用的就是三合土。而这座特设的地牢,分明比地宫的构造更加牢不可破,除非有巨大的外力破坏,比如大地动。

    土夫子始终被关着,看光了才子佳人的话本,又让牢头找来奇闻逸事,鬼神传说。

    他常会想起当年的事,还有自己的父亲土士,这一关就是进三十年。

    从度日如年到时光流逝,有天他也到了父亲离开时的年纪,陪伴他的只有藏在怀里的半块玉牌,和堆在床头的很多本书。

    直到十二年前,他的生命中才出现了光,是林感时,谢师安,以及小小的女孩灵瞳。

    土夫子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土士最终是怎么死的,是死在了山里,塔里,还是墓里,后来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在土士回来的第二次,照例和自己关押在一起,这应该也是对他的奖励了。偷偷塞给自己半块玉牌时,土士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多问。

    土夫子猜侧,可能是当日老吴头的那块,但更有一种可能,是土士后来发现的另外半块。此时偷偷给了自己,显然这半块玉牌至关重要。

    因为这玉本身没有任何纹饰,且材质外形都普通至极,所以才有可能被土士带回,而未被搜去。

    土夫子当然也好奇,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但在微不可查的摇头下,终究没有开口。

    这次是土士父子的最后一次见面,再出来时,土夫子已经成了个年近五旬的小老头,在不大的地牢内,整整关押了三十年,直到沙漠大地动。

    出来之时,他的身边依旧藏着那块玉牌,土夫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找回那座大山,亲眼目睹九层白塔,不管能不能找到父亲,都要去那里亲自祭拜,并且寻出桂安王墓里的隐秘。

    相比之下,灵瞳似乎身负更大的秘密而来。

    六岁初入地牢时,还是土夫子。无意间在她外衣的一角摸到了夹层,里面藏着块玉佩。

    相较自己这半块不起眼的玉牌,灵瞳的这块玉佩是一眼可知的贵重。其材质是极其通透的黄翡,玉的一端过渡到橙,另外一端又过渡到绿。

    自然细腻的转换,镂雕之处及其复杂,凑近油灯看,光线照耀下晶莹剔透,隐约还有暗纹流转其内,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还有一个特别之处,这块玉佩同样并不完整,按弧度与纹样观察,应该是一个大型玉璧的中间一部分。

    只是玉佩的边缘巧夺天工,即便合起来,能够成为一块玉璧,然而单独拆分开来,也一样完美无缺。

    半辈子都想入桂安王墓的土夫子,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好东西。刚开始的确起了私藏的念头。

    不过良心发现的速度有点快,当土夫子真正可怜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孩时,又重新把玉佩拿了出来。

    而后又是不见天日的囚禁,整整十二年,直到等来了大地动。

    地牢被震塌,露出可以爬出的缝隙,也挡住了狱卒,最终成就了奇迹时刻。

    顺着来时的路,女孩再次往瑶都最热闹的中心行去,明月如镜正当空,满街都是形状各异的纸灯,烛光从各色渲染的彩纸中透出,投射成了光怪陆离的颜色。

    来往行人衣着光鲜,大多戴起了面具,街市之间,人流如潮,摩肩接踵,不时有舞龙舞狮的队伍穿插而过,人们纷纷驻足鼓掌。

    表演杂耍的,顶缸的,耍猴的,飞刀的,乃至胸口碎大石,嘴里喷火龙,全都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视线,欢歌声,锣鼓声,笑闹声,热热闹闹交织在一起,共同烘托着天上的如镜的明月。

    那些被做成鲤鱼,莲花,兔子,月亮形状的彩灯,灵瞳一盏盏看过来,怎么看都看不厌。

    这时见到个三四岁的孩童,稳稳骑在父亲肩膀上,男人一只手固定住孩童的脚,另一只手牵着身旁的娘子,孩童的小手胡乱抓着父亲的发冠,男人也不生气,娘子却心疼起了相公,轻捏孩童如藕般的胖嘟嘟的小腿肚,让他坐好,孩童拌着鬼脸,随即咯咯笑起来,满眼都是小星星。

    一家人甜甜蜜蜜,尽在不言中。一时之间,竟把女孩看呆了。

    在不知不觉间,跟着这家人走出了一长段路,直到他们停下,看广场中央那盏硕大的莲花灯时,灵瞳才发觉自己的失态,热热的脸上全是泪,却又一滴不漏的隐藏在了面具后。

    她从小无父无母,如今三位师父也不知是否脱险。

    此时再看街市的热闹,终究只是属于别人的。灵瞳走着走着,越走越孤独。

    正在愣神之际,却被迎面走来的人一下子唤醒,不自觉的浑身一抖,惊觉自己刚才一定被什么触动了,不错,是刚才那人戴的面具,面具上的图案和自己左脸上的,简直一模一样。

    灵瞳心念一动,快走几步,便悄悄跟上了那人。

    实际是,这行人总共三人,除了灵瞳的目标之外,一左一右还有两人相伴,左边狐狸右边狼,也同样戴着面具,此二人气息内敛,看脚步身法便知是高手,且稍稍落后中间之人半步,这众星拱月的态势。

    灵瞳跟着走出一段距离,见三人在一座佛塔前停下,塔下已经聚拢了许多信众,每个人手中都捧着白色的祈福灯。

    佛塔是瑶都的至高点,按照每年惯例,只等戌时一到,塔顶敲钟就准备放灯。

    而灵瞳并不知晓,这座佛塔属于广川域皇室,总共七层,已经屹立了三百多年。广川域建域后修建,为的是秘密纪念仙使临凡的大事件,此后的每任域君都会在每年那日亲自扫塔,以示对上界的感激与敬畏。

    通常也只有重大节日,外围的塔园才会对民众开放,方便信众在佛光普照下许愿放灯。

    这时,左边的狐脸侍卫对中间正主耳语两句,因为太过吵闹,饶是灵瞳耳力惊人,也没能听清,却见中间那人突然转过身,直直朝数十步之外,混在人群中的灵瞳走来。

    “你一路跟着我,可是有什么事吗?”那人语气温和,声音略微低沉,虽是肯定的询问,却也不见怒气。

    灵瞳自觉一路上并未露出破绽,再说原本也无恶意,便坦然道:“冒昧唐突了,在下的确有一事想请教阁下。”

    左狐右狼警惕的上前一步,中间高瘦挺拔的面具男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动作。

    “那你问吧,看看我能否回答你。”

    灵瞳打量着面具男子,见他发色花白,是与声音并不相称的年龄,那声音真好听,有种说不出的妥帖与信服,短短几句,就让人莫名想亲近,该不是某种高深的摄魂术吧。

    灵瞳瞬间警惕,索性开门见山:“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先生的面具花纹特别,并未见过类似的,出于好奇就想问问,这是什么纹样,后又觉唐突,寻思该如何开口,这才不知不觉跟了一路。”

    面具男似是没想到,他要问的竟是这个,随和的点点头:“这种饕餮纹源于广夏朝,多刻在祭祀的礼器上,我觉得别致有趣,便让人照着纹样做了这个面具。”

    广夏朝,又是广夏朝。

    灵瞳心里生疑,桂安王陵,异人,土士,土夫子,纹身,面具,这些看来好不相关的碎片,似乎都可以和一处信息相关联,就是广夏朝。

    而能寻到当时祭祀用的礼器,还能描下纹样,显然不是一般人,莫非此人是广川域宫里的人?心念电转间,她有了大致的猜测。

    灵瞳点头道谢,转念又问:“原来如此,所以这个纹样专属于广夏朝吗?”

    男子略做犹豫后,还是道:“并非如此,戌时就要到了,马上要放灯,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就随我来,之后我来告诉你。”

    女孩看了一眼高耸的佛塔,又扫了眼两名侍卫,稍作犹豫,最终还是点点头。

    这时,就见头前的狐狸脸开道,在塔门外轻扣三声。

    门开了,男子最先进入,狐狸脸紧随其后,狼人一声“请吧”,倒似请君入瓮,不过灵瞳自信连面具都没摘下过,不存在什么破绽,一扬下巴就跟了进去。

    塔内虽灯火通明,却未见游人,大门很快再次关闭。

    此时,塔外游人都在四下窃窃私语,不知是哪位皇亲国戚入了塔,当然这些女孩全然不知,此时前有狐狸后有狼,一起顺着楼梯,往塔的高处攀行。

    每层的楼梯口,都有两名灰袍僧人,双掌合十,毕恭毕敬的向来人行礼。

    到达最顶上的第七层,一位身披红色袈裟,须发皆白的老僧迎了上来,同样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见过域君。”

    灵瞳心念一动:域君?果然是广川域皇室的人,居然还是广陵君本人。

    此刻,传说中的广陵君摘下面具,恭恭敬敬道:“方丈久侯了,等下就有劳您为广川域的子民祈福了。”

    慈眉善目,气宇不凡的老方丈呵呵笑道:“我佛慈悲,此次祈福定能救苦渡厄,福泽万民。”

    灵瞳有些错愕的打量眼前人,传说中为神不喜的天弃之君。一双细长的凤目,面如冠玉,眼神温和,只是这额间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岁月痕迹,而鬓发更是斑白。可即便如此,乍看之下,仍是一位清雅俊逸的美男子,外加清瘦挺拔,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何等的英姿。

    女孩见中年男子正转过头看她,有些尴尬。

    “真没想到,你竟然是广陵君。”

    广陵君微笑颔首:“正是。你当真不知道吗?”

    灵瞳点头,心里却在嘀咕,难道我应该知道?

    广陵君见年轻人即没有跪下行礼,也没摘下面具,仿佛还没回过神来,倒也不勉强。反而将狼面侍卫递来的祈福灯,转手递给了灵瞳。

    “有什么心愿,可以写在灯上,如果怕人看到,也能在灯下默默祈祷,等钟声响时将灯放了,上苍就会知道的。”

    灵瞳见一旁桌案上虽备有笔墨,广陵君自己也没去写,反倒又拿了一个灯,走到围栏边,举头望月,低头许愿,样子虔诚极了,等许完愿后,眼角有泪光闪过,神情中多了几丝无法言喻的伤感。

    他不写心愿,也是怕人知道吗?

    女孩独自去了靠边的围栏,祈求师父们都能平安脱险,希望明天一切顺利,若父母尚在世,也盼着有朝一日能再重逢。

    钟声响起,万灯齐放,广陵君冲她微微点头,平稳的放开了手中灯。

    灵瞳望着灯内燃烧的温暖火光,也同样轻轻放开。洁白的孔明灯汇入灯海,浩浩荡荡如成千上万个明月,月光皎皎,渐行渐远。

    突然女孩叫道:“域君,刚才我许了三个愿望,可只放了一个灯,会不会不灵验?”

    广陵君见面具之后,青年神色认真略带焦急,便宽慰道:“没事,心诚则灵。”

    灵瞳吁了口气,开始询问面具图案的事。

    广陵君道:“这是从广夏朝的一个古鼎上描画下来的,此鼎在广明宫,所以见过鼎上纹样的人不会太多。”说罢他把面具递出,灵瞳拿在手中翻看,乍看之下一样,但细看与自己的脸部还是有区别的。

    “那饕餮纹之间的区别大不大?”灵瞳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饕餮纹又叫兽面纹,有的有躯干,兽足,有的仅有兽面,这个纹样在广夏朝之后的朝代也一直都有沿用,若单论同一种类的区别,确实没那么大。”

    灵瞳不死心,接着询问:“是不是说,只要饕餮纹,又都是兽面纹,不管哪个朝代,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

    广陵君耐心解答:“的确如此,即便不同时期的,变化也不会太大,就像文字的演变,虽有变化,但本质都是神似的,水不可能变成火,火也不可能变成山,希望能帮到你。”

    灵瞳心中一叹,这样一来,就没多少明确的指向了,至少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自己脸上的面具与广明宫有关联。

    一切又似回到了原点,不过不论怎样,广明宫也是个方向。

    塔下民众放完灯后,渐渐散去。不远处有杂耍开场,高塔之上,远远就能见到空中喷出的道道火龙,很是壮观。

    突然之间,漫天烟火绽放,如一朵朵绚丽到不可思议的彼岸花,照亮整个夜空,此起彼伏,久久不熄。

    熄灭的烟火又坠入胭脂河,河水如镜,将天堂映照回了人间。

    相比苍凉,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这里的光怪陆离的确有些刺眼了,灵瞳调侃道:“大地动后,恐怕也只有瑶都,还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不愧为广川域的都城。”

    广陵君缓缓道:“总还是要心怀希望的,这些年域内的百姓都太苦了,希望上天垂怜,苦尽甘来吧。”

    灵瞳只觉得忧伤,想了想还是开口:“我一路行来,沙漠旁的百姓,自大地动过后,水源就出了问题,喝与不喝都要命,再过去些的村寨,跪拜神棍求安慰,越是无知便越是求知,有人说了便有人信,即便没有杨柳,玉门关也需要春风。”

    广陵君的眉头微微皱起,井水出问题的事,他的确不知,但有人借着大地动,四处传播谣言,两天前,他已收到消息。

    事实上,事情远比灵瞳看到的要严重,大片大片偏远地区的村寨,都有差不多的神棍装神弄鬼,明里暗里将此次大地动,连同之前所有的灾难,统统归于广陵君。

    而灵瞳的话,同样佐证了正在发生的阴谋,也是她以自己的方式还广陵君一个人情,随即便要告辞。

    广陵君微笑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不介绍一下自己吗?”

    灵瞳爽朗一笑:“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你不必在意。”

    “听你口音虽不纯粹,想来即便不是广川域的子民,也应该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在我眼中,没有人是无足轻重的。”

    “我叫风广羽,如风自由,宽广,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