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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集

    2003年,杨辰担任投资方负责人的“古滇家园”正式开工了,其中龙泉镇的拆迁改造也全面铺开。按照投资方的要求,对龙头街的保护性修缮也同步开展,为确保修旧如旧,重金聘请本地具有丰富古民居修复经验的郑镶蓥老先生对龙头街26栋“一颗印”老宅的恢复性修复工程做顾问。

    杨辰在接受采访时说:

    “时代进步需要破旧立新,革故鼎新,变的是物质手段,观念眼界,不变的是精神情感,常道伦理。新与旧,本来就是支撑人类进步发展的双足,不可缺废。老宅见证了昆明的历史变迁,承载着祖祖辈辈日常生活的全部,拆了,几代人关于家的记忆也就无所依附。这些年城市发展日新月异,我们疏失了对老街故巷的保护,保留最后的老街老宅,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补上的功课。此外,作为展示古滇文化的一个重要窗口,我们计划修建“观澜画苑”和民俗博物馆,收集这座城市百年普通人家生产生活资料进行展示,未来还将举办面向东南亚的文化艺术展演,通过这些活动,向后人展示我们的祖辈,那些世代生活在滇池边的勤劳善良的人们,他们百年来的成长蜕变和奋斗历程!”

    离了婚,司昆背着木匠工具箱就上了昆明,来到龙头街司家牛菜馆找大爹,先富告诉他龙头街马上要拆迁了。隔了一日,先富找到杨辰,让他帮司昆找个事做,杨辰就把他安排到项目部下面专门负责老建筑修缮拆建的施工队,在何工手下做事。

    那段时间,施工队刚刚完成景星街的修复工程,何工让手下人有活计先干着,等着下一步龙泉镇的修复工程开标,公司中标就回来干活,他专门给司昆介绍了一宗活计,就在这龙头街上。

    “你究竟要咋整?!”

    眼前这个伙子不耐烦了,把手里的工具“咣当”一声扔在脚边,陆红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肩膀,小时候被虐挨打的经历仿佛一生都摆脱不了,哪怕自己已为人师,年纪也比眼前这个牛高马大的伙子大。

    “呃....就是70年代昆明的那种……”

    还是那种“老缅”小小的让人听不清的声音,在司昆那里,东南亚这些国家的人都差不多,统一都叫“老缅”,他们说话都是一个调调,“嗯嗯呃呃捏捏”

    司昆更加地烦躁了,这个外国女人的事真多,一下要原木要刷漆要批灰要做旧要老绿漆要……

    “你听着!我跟你说,你这个木头糟朽掉啦,不可能接着用,要换新的,你说的刷漆批灰那些没什么意义,你要做就给你换掉,不做就算啦!”

    司昆起身收拾工具,这宗活计太复杂,他不想浪费时间。

    “何工介绍你来的,你不做,谁还会做?”

    “他只跟我说是过来看看,你这个工程一个人咋个做得下来,还只有200元的工费,刷漆也不止这点价格。”

    “那......你要多少钱?”

    “300一天!”

    红英张张嘴,也不知道如果还价,这个伙子会不会也像上个人一样掉头走掉。

    司昆倒没有想到狮子大开口主顾居然答应了,300一个工,呵呵,难怪何工说是个好差事。

    事情开始后,才发现300元也不好赚。

    这一堂木窗子原来是做隔断的,檩条、枋子都糟朽了,要将糟朽部分剔除,将接触面刨光,然后用材质相同的木料粘结牢固,窗的仔料、屉心板、裙板、框料也要换,这杨弄下来,比重新做一个还费工费料费钱。

    关键这个外国女人太……那个啦,守在旁边,一点细节都不放过。而且好像还有点懂哦,还犟,不做到她想要的样子,倒也不发火,只是不厌其烦地小声问:

    “呃,师傅,要这样……”

    “呃,这样是不是更好一点呢?……”

    “要不然这样……”

    “你究竟要咋整?!”

    ……

    司昆心想:好嘛,既然要来守着看我干活,问她:“会不会调胶?会,那就去调胶!”“来来来!打个下手,弹个墨线,递个工具,口缸里面没茶水了?去烧一壶来……”

    俨然带了个徒弟。

    到第三天,工地上一看,人没来?呵呵,看来是守不动了。司昆一个人闷闷地开工,隔了一会儿,“老缅”进来了,手里提着保温筒。

    “师傅,我煮了馄饨,来吃”

    “不吃不吃!”

    “呃,你前两天早上好像都没有吃东西,你先吃了再做活计。”说着放下保温桶去看昨天的活计。

    司昆打开夹了一个馄饨送进嘴里,哼!这酸辣饺根本不是本地口味,是“老缅”做法,一口气吃了二、三十个。

    第四天是豆浆油条。

    第五天是包子。

    没有第六天,五天活计做完了,一共赚了1500块。主顾声音小小地道谢,司昆也客套两句。

    “老缅”估计叫陆红英。倒不是司昆问的,是看见外面招牌上写着“陆红英工作室”,是个搞艺术的。

    一个月后,陆红英打电话来:

    “昆师傅,昨天刮风下雨,窗子坏了,呃,能不能来看一下下。”

    “哎…呀,明天看看有没有时间吧......”

    “呃……今晚上窗子也关不严,万一……”

    “啧!好好好,我一下过来!”

    司昆骑着大爹的摩托在龙头村被拆的烂七八糟的路上,心想这个女人也真奇怪,连龙头街的老居民都早就搬出去了,这种在拆迁的城中村,一个外国女人咋还会在这种地方办工作室。

    等司昆到了,红英指给他看,木头窗子一个破口,玻璃也碎了一地。

    “呃......那个昨天晚上,听见玻璃打烂,出来看,一地碎玻璃,窗子也弄烂,不知道是不是野猫......”

    “啥野猫!这是有人拿斧子锹头敲坏的,你看看这个木头破口!”

    “啊!是小偷?!”红英也有点后怕。

    “难说!怕是没想到还有人住在里头,你一开灯吓跑了,不过你怕是今晚不能再住了!”

    “wei.....就一屋子画,不值钱的东西……“红英犹豫地说。

    司昆又不耐烦了,冲口而出:“人值钱的嘛!”。

    红英听了,心里有点感动。两个人都觉得尴尬,一时无话。司昆转身去车上拿工具

    “我先帮你整窗框,其他的你自己慢慢整!”

    “本来在这边开工作室,就是说可以弄晚了住在这边……”

    “那就装防盗窗、卷帘门嘛!”

    “呃……那你认不认识装防盗门窗的?”

    司昆有点恼火,感觉麻烦一点点地多起来,想说认不得。转头看见她头大身子小,黄皮寡瘦,眼睛呆呆的样子,说出来的却是:

    “等我问一下!”

    红英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说:

    “你先忙,我去看看煮的牛肉!”

    司昆无语,这事咋就变成这样了?一边打电话找人,一边用尖嘴钳撬出窗框里的玻璃。挂了电话回头一看,背后的桌子上有杯热茶,红英系着工作时的围裙背对他正坐在小板凳上低头仔仔细细地捡葱。短头发乱舞乒乓地垂下来,露出一截后脖颈,穿着……看不出啥式样的裤子和衣服……,皮革大围裙染上了很多颜料。

    “一下来量尺寸!”

    “呃,好呢。”

    外国女人最大的好处是不啰嗦,蠢蠢的,也不晓得讨价还价。

    中午吃饭,做的番茄烧牛肉,小葱炒豆腐,白菜汤。一人端一碗各坐一边吃。

    “你这个木隔断是龙头街哪家拆迁去收的?”司昆嘴里面含着饭问。

    “呃......不知道,一听说龙头街改造就赶过来,人家拆下来堆在空场上,就买下来,然后在这龙头村租个房子摆着,开工作室就拿来做装饰。”

    “可惜我家的老房子早就拆了扔哪里都认不得了,不过我家那些个门窗没有这个精致漂亮。”

    “wei,可惜了!听何工说,昆,对这些木结构建筑熟的很!”

    “以前龙头街都是这种木房子,你淘的这个不算最好的,王家、陆家那些才叫漂亮。”

    司昆想起小时候一放假就来昆明外婆、大爹家,伙伴们经常约着去王家大院玩耍,绕过前面有人守着的仓库,翻进荒芜无人的后院,里面野草丛生,屋顶塌陷,却是娃娃们的乐园。

    “大妈说,王家原来的木隔窗都是透雕镶玻璃捏!”红英说。

    司昆转头仔细看靠墙摆着的大大小小的画框,大部分画的都是老昆明城的风景,有几张很特别,似乎是木刻画。

    “哦呦,你这个画呢就是龙头街嘛!”他指着一张喊道,“你原来住过龙头街?”

    “我,泰国人,来昆明20年,大妈家原来住在龙头街。”

    “龙头街?哪一家?”

    不问不知道,原来是亲戚!

    “哦!原来你就是大姑奶家那个‘老’......表姐啊!”司昆在大理早就听说过,姑奶奶司素音家里住着一个“老缅”,没有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司昆看红英不像这个年龄的女人,要么拖家带口,要么吃穿打扮,一个人在她这个偏僻的工作室里面鼓捣,周末有两个学生也来画,平时大家都是静悄悄低头刻画,一屋子一桌子的刻刀、油墨、墨棍子、复写纸、也有颜料、木板、画架、松节油、吹风机……真是跟他们的工地差不多,看她中午饭也随便打发,就去大爹家的馆子里帮她包个饭,一顿8元,二荤二素。

    解决了吃饭大事,红英高兴得很。司昆没活计的时候,有时下午自己送盒饭过来,在旁边守着看看她的工作,也帮她给画装装框,编编号。来得多了,春红也就不刻意招呼他,闲着无事,他也拿块木头用桌子上的木刻刀刻起来,红英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儿,也不出声,等他发觉身后的她,忙问:

    “是不是这么弄?”

    “wei,手法比我的学生还熟练,昆是在哪里学木雕?”

    “剑川木雕厂,当了三年学徒,又跟着工程队到处干木活。”

    他一个下午随手刻了朵太阳花,一尾金鱼。第二天来,红英正准备拿着他刻的太阳花沾了油墨印在墙上。他不好意思了:

    “哎!要不要得啊?”

    “喏!昆自己印!”红英笑眯眯地递给他。

    司昆激动了,问印在哪,再三确认位置,印好一个左右看,后退几步看,问:“可不可以?”

    红英说:“wei,很好很好的。”

    司昆又问:“那是不是一朵花一条金鱼顺着印下去?”

    “嗯......好比在这墙上有这么一个框,昆就在这个框里面随便印。”红英用手比划了一下,被学生叫走了。

    等忙了一会儿回来一看,墙上还是只有一朵菊花。

    红英看伏在案上的司昆,发现他垫着报纸在上面铺天盖地地印着,边印边用手背揉鼻子,黑油墨沾上了鼻头都认不得,心里面感动,觉得这伙子如此爱惜这面墙,其实是心里面要好,爱惜自己的第一次艺术创作。Wei,昆外表看起来粗糙,其实心里面藏着宝呢!

    司昆抬头跟她说:

    “我先还想着花要红黄蓝白的才好看,后来实验了一下,花给他全部用黑色,多多地开在上边,下面独独地整一尾鱼,这尾金鱼用金色才耐看!你说呢?”

    红英喜于司昆的天赋,懂得色彩搭配,冷暖对比,构图的繁与简,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入门了,既然都想到这一步,就把整面墙都交给你,再想想!”

    司昆受了鼓励,一发而不可收拾,不知白天黑夜地鼓捣他手里的木头。

    木匠和木头,难道不是天生一对?

    又过了三天,司昆还是没有在墙上落下什么“作品”,红英见他刻了些花鸟鱼虫,然后就放在一边抽烟发呆。

    “我是真想不出来刻哪样了......”他说。

    “呃......着急了,放一放。”红英低着头说,没听见司昆回答,转头去看,发现司昆呆呆地望着一面白墙,脸色憔悴,嘴巴起皮,头发乱糟糟的。

    红英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和司昆并排蹲下认真打量面前的这面墙,跟司昆要一支烟,司昆忙着帮她点着,两个人默默地抽完一支烟后,红英说:

    “昆,你说,把龙头街搬到这墙上怎么样?”

    画室施展不开,司昆在西厢房搬进了他的工具,又让队上的人从木材市场进了原木大板和木构件。红英看着他熟练地指挥工人把木料卸在厢房,俨然到了自己的主场。

    后面的几天,画室变成了工地,司昆指挥工人搭桁架,做斗拱,在室内齐屋顶挑檐挂瓦,上清漆。

    两个人抽着烟看着完工后的墙,相对一笑。司昆把烟头一掐,开始兴奋地讲自己的想法:

    “你说要不要做透雕隔扇门?我想把小时候在王家大院后院看见的那些东西搬到墙上来,那些杂草、喇叭花、黄狗、汽车轮胎……”

    红英笑而不语,创作思路从来没有那么清晰。

    司昆边讲边回头看看红英,只见她脸庞放光,一双眼睛亮闪闪。他渐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呆呆看着她,停了两秒,突然搬过她的脸亲了一下。

    两个人似乎都被吓到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这一天杨芃和杨辰搭乘地铁去龙头街,20分钟就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穿越回了童年记忆中的老街,行为本身就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蓝色天空做底,金色阳光涂壁的昆明风物亘古不变,但记忆却瓦解于眼前的瓦砾,街道已无迹可寻,待拆迁的城中村已人去楼空。正在修复中的陆子安宅院栖身于仄逼一角,这栋始建于1941年的青砖别墅在周围的一片狼藉里卓尔不群,架空挑高的法式设计,木质绿漆百叶窗,二楼外挑的阳台,无一不彰显着房主的品味。及至来到司家老宅面前,龙头街终于从记忆中浮现出来,老昆明“一颗印”建筑的样子清晰地展示在眼前,旧梁柱上的油烟灶火痕迹尚在,但四墙新垒,灶台无迹,地铁的轰鸣代替了儿童嬉笑,母亲呼唤两兄弟的乳名已经是在梦里……伴随了几代人的老龙头街如今正在改造,不知道完全没有老街生活经历的年轻一代,对这旧砖故瓦的民居还会不会眷恋?

    当他们触摸到老房的柱础,听到朴实的乡音,感受到久远的古风,他们仿佛看到了龙泉古镇不死的灵魂。念多了,便会有牵挂,有回想,有绵长如风的思念与黯然于心的欢喜。道路依然在延伸,耳边传来远古悠长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