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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南起金碧路,北至南太桥,翠花街77号,这里就是司素音和阿朱的新家。

    翠花街不同于龙头街,一幢幢紧挨着的两层楼绵延开,中间一条道路笔直平整,左侧的楼房二层清一色的红漆木雕花窗,右侧几乎都是手工作坊和仓库。从盘龙江南太桥一转进来,正街上的喧嚣杂乱立刻就被屏蔽开来,一眼望去,在昆明的蓝天映衬下,街道静谧祥和。

    素音家对面住的是一个大户人家,院墙高大,门上挂着牌子,上书“郑宅”。平时朱门紧闭不见人出入,每天早晚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到门口。素音起的早,从二楼窗户望出去,见一女子送西装革履的男子出门上车,眼看着车子开走,才回身进门。

    郑宅建于1919年,是中式风格两层土木结构,正面五间六耳,明三暗五,悬山顶穿斗式砖木结构,走马转阁楼,四合天井。正厅通阔面5间,28米,进深7米,整体建筑为正方形,东西、南北边长均为34米。四合院从前到后沿中轴线分别建有照壁、垂花门、正房,东西两侧为厢房、耳房。除耳房外,所有房屋为三开间两层楼房,层高为“七上八下”结构。门窗、格扇随处可见浮雕的人物故事佳典,花鸟虫鱼线刻工艺,独具匠心,引人入胜。房屋内部装修是欧式,法式地砖,英式壁炉,美式吊灯,座东向西,仅中间的大天井就有上百个平方,由大理石铺成,影壁下一个大理石花坛园,种植山茶、芭蕉、玉兰、竹类及各式花草。

    主人郑猷民,字宥臣,为昆明世家,曾参与法国人修建滇越铁路,也参加过护国运动,一生先后迎娶3位妻子,生有二子三女。

    如今的郑宅主人是长子郑骧骏,早年留学美国,回国后在市政府就职。

    每天送郑骧骏出门的是他的妻子何霭云,她如今24岁,先后生养过两个孩子,却都没有养活大。

    第一个是女儿,抱到她床前给她看,只见孩子长得粉团似的,可惜第二日就没了。

    “孩子多半是冻死的!”她事后懊恼,应该把孩子放在自己床边,不错眼地看着,可怜自己母亲早逝,也没有个人提醒教导自己......婆婆郑氏不过大这个长媳十五岁,听说媳妇生的是女儿,来床边看了一眼就走了,后来听说孩子没了,送给媳妇一只金手镯,说女人家不能这么娇贵,叫她不要伤心。

    郑家老爷子当初请人为何霭云看过八字,算命的说她“命中多子”。

    果然第二年何霭云就生了儿子,孩子长得聪明可爱,一家老小都喜欢得不得了,长到两岁,保姆看护不慎,从花台上跌下来摔死了。何霭云平日与世无争,性格脾气任人揉捏,对待下人最是和暖,也痛得冲过去打了保姆一巴掌。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的她,正沉浸在哀痛里,丈夫整天忙于公务,早出晚归,对她的关心有限,这漫漫长日,何霭云关在宅子里甚是烦闷寂寞。

    郑氏偏爱的是自己生的小儿子,自郑老爷故去之后,除了年节回长子长房这里受子孙磕头和亲朋宾客问候,平日里都住在威远街小儿子那里,住在翠花街的时节,若是要吃燕鸿居的饺掺面,端仕楼的小锅米线,那就必须出门,若是让仆人出门买回来,面条“坨了”、米线“泡烂了”就不好吃了。

    素音见过她们婆媳出门,郑氏小脚颠颤,何霭云低眉顺眼,跟仆人一左一右扶着婆婆上了轿子,自己和仆人跟在轿子旁边走。这个“郑太太”个子娇小,没有缠足,五官精致小巧,烫着时髦的头发,皮肤白皙,身上穿着锦缎通身旗袍,手里提着小小的包。

    素音是后来才知道,城里讲究的人家有吃“晌午”“夜宵”的习惯,下午三、四点钟到晚饭之间,晚饭后八、九点钟都要吃一点点心或小吃。

    眼看到了腊月二十七,何霭云作为长嫂要操持一大家子过年的事项。郑氏看她性子软,不放心,早早住过来督促着她做事。

    何霭云战战兢兢,不敢怠慢。她娘家原本也是本地茶叶巨贾,家中仆妇众多,只是亲生母亲早逝,继母年轻不善调教子女,故而她对操办家族丧喜年节各种礼仪也是力不从心,时常遭婆家挑剔抱怨。

    “富而不知礼,商甚吝于财”郑老爷在世时对何霭云娘家如此评价。

    这日一大早,何霭云照例送走丈夫,回家看着堆在天井里准备过年用的香烛台案、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不禁皱起了眉头。昨日跟丈夫抱怨说自己如今又怀上了,精力不济,恐难操持今年过年的事情,问能否请二房新妇过来主理。

    郑骧骏听了半晌不语,只说:“母亲尚在,长房推脱恐被人诟病,况且二弟新妇初来乍到,家中叔伯姨舅都认不全,若是怠慢了长辈怎么得了?你若是实在辛苦,大面上应付过去就罢了。”

    何霭云心中叫苦,有婆婆在一旁督促,怎么应付得过去。

    正在踌躇不知该从何入手,忽听得自家门外人喊马嘶,在这寂静的大清早格外刺耳,何霭云出门去看,只见家门口两辆马车的马儿踢咬起来,赶马的人正在呵斥拉扯。

    两辆马车都是素音家的,她此刻心中着急,压低声音叫拉马的人:“小声些!小声些!莫惊了四邻!”

    马夫好不容易把马儿制服,素音抬头一看,对面的“郑太太”从大门口伸出头来正看稀奇呢!忙过街来,边走边冲何霭云做福。

    “叨扰太太了!这可如何是好!”

    何霭云认得她是新搬来的邻居,只见是个年青利索,面容可亲,语言友好的高个子女子,不禁油然而生亲近感,笑着答:

    “不妨事”

    “给您陪礼了,老家人送来年货,因马车只有早晚才能进城,故到得早了些,叨扰四邻了。”素音再赔礼道

    何霭云微笑回礼。她只见前面一辆马车上拉着的是时鲜瓜果蔬菜,车夫从车上抬下一只大木桶,只见里面装满了水,几尾一尺多长的大鱼在里面翻滚。

    “哎呀!好大的鱼!”

    “太太,这是刚刚从滇池打上来的金线鱼!”素音答道,引着何霭云到近前观看。

    何霭云看那鱼生龙活虎,全须全尾,正应着年年有余的好意头,让人欢喜。

    再看后面一辆马车上,竟是满满一车青翠的松针和柏枝,车兜四围绑着好几盆山茶花,皆是含苞欲放,花木精神。

    “你们这是要在地上铺青松毛呀!”何霭云不禁叫出声来,从前在娘家,母亲总要在过年时家中铺满厚厚的青松针,自己和兄弟姐妹在地上打滚,屋子里充满着青松翠柏的香味,那是童年过年的味道,记忆中母亲的味道......

    在郑宅,留洋回来的丈夫要求家里一尘不染,事事规矩,不喜见孩子在一地松茅草上打滚。

    何霭云和素音道了别,回到家中,正和婆婆一起用早饭,下人进来说邻居来访。何蔼云起身出去看,郑氏问下人道:

    “哪个邻居?咱们什么时候和邻居有往来了?”

    何霭云出去一看,只见司素音和两个伙计站在门口。一个伙计手里抱着一尺多高的大瓷瓶,里面插着两尺高的柏枝和山茶,新鲜欲滴,清香扑鼻。另外一个伙计脚下放着一个大铁盆,里面装满水,两尾一尺多长的滇池金线鱼在里面追着游!

    “姐姐!素音给你拜早年来了!”

    “阿弥陀佛,多亏了对面的司老板!”何霭云晚上跟丈夫说起白天的情形,不胜感激。

    司素音来给郑太太送礼拜年,被仆人引进门来,见了她家天井里堆放着小山似的家什,心下也吃惊:“原来这就是昆明大户人家的气派啊!”

    你道是些什么东西?五六抬大理石桌面并桌柱子,七八堆摞起来一人高的椅子,抬盒、挑盒、果盘、托盘无数,成套的碗筷盘碟茶具茶杯酒壶酒盅,摆案用的灯笼、盆景、花瓶、香炉、红炭、香烛、元宝、佛桌、神龛,另有成挑的饵块、年糕、腊肉、板鸭、香肠、沱茶、香橼、佛手柑、黄果、柿饼......

    “太太家这过年的阵仗真是惊人呀!”

    何霭云苦笑着说:“家中人口众多,不得不多预备些。”一面吩咐仆人把素音带来的活鱼放进石头水缸里养起来。

    素音只见物件吃食堆了大半个天井,只一个仆妇蹲在地上洗碗筷,不禁说:“太太这么些家什要整理,就这么一个帮手,忙得过来吗?莫要累着了”说着看了看何霭云微微隆起的腹部。

    这话说到了何霭云的苦处,她只是叹气。

    “太太若是不嫌弃,我这两个伙计倒是勤快利落得很,让他们二人今天帮着你家下人打理清洁好不好?”素音说

    “这些个家事不好麻烦司老板的......”何霭云踌躇犹豫。

    “太太莫推辞,别的不说,搬弄清洗这些笨重的桌椅板凳,爬高上低地扫尘、漆门、挂灯笼......没个腿脚利索、手上有力气的还真做不了呢!”

    看何霭云犹豫点头,素音卷起袖子,指挥着两个伙计干起活来。

    郑氏在楼上竖着耳朵听天井里的动静,为着媳妇不善理事,她早就想出声指点,但顾虑着她有了身孕......如今听素音一上来就张罗着把吃食和物用分开,这可是这些天膈着她眼睛的第一件事!忍不住探出头来看,见下面那人指挥起伙计下人来事分远近,物论轻重,条理清楚,人尽其善,安排得甚是妥当,于是放下心来,转头吩咐下人给客人看茶、留饭。

    何霭云同司素音吃过晌午,此刻天井里清洗干净的物件在阳光下晾晒,新漆的大门散发着特别的气味,大红的灯笼挂在屋檐下,水缸里的鱼儿游来游去,两个人相视一笑。

    郑骧骏晚上回来听媳妇说对面邻居今日帮了自己,且为人知进退,懂礼仪,亲切能干有分寸,虽然觉得自己家事不宜麻烦外人,但听到连郑氏都主动留饭,也就不说什么了,何况自己媳妇如今这情形,也确实需要个得力帮手。

    想到这里说:“既然你们都说这个‘司老板’能干可靠,那不如正儿八经下个请柬,邀她全家十五那天来家里看戏,也算是感谢人家今日的辛劳。”

    “真的?!我这就去办!”何霭云喜不自禁,有了这封请柬,两家就算是正式交往的关系,自己或可以托赖着司素音把过年直至正月十五的这些些杂事都料理了!

    正月十五那天家里“放电影”,为的是让家族里几个年轻女子相姑爷,小姑子郑尔礼今年虚岁十九,正是到了让人相看的年纪。

    素音听郑太太说起家里这个小姑,只听说她是郑老爷已故第二任太太独女,母亲生下她不久就死了。郑老爷故去后,一直养在兄嫂身边,如今刚刚从昆华女子中学毕业,考上了都东陆大学!父母不在,兄嫂自然要为她张罗筹谋终身大事。

    素音向来对读书识字的女孩子都心生爱慕,虽未见过这女孩,一听郑太太说她在学校学习成绩优异,外语流利,止不住好奇不知是个什么样子的女孩。

    “蛮高的个子,样貌普通,不爱说话,性格嘛也太沉闷了些。”何霭云这样形容小姑子,倒没有抱怨的意思。丈夫特别嘱咐过,小妹是孤女,兄嫂须得特别关爱呵护,否则不能向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平日小姑子的饮食起居自己都关照着,有求必应,况且以何霭云的性子,对所有人都是和颜悦色陪小心的,故而同这尔礼一直相安无事。

    往昔女孩子们的婚姻,全是父母包办,如今已是民国,郑骧骏本人留洋归来,又在政府做事,当然不能再行媒人上门相看的旧礼,不过是借着上元佳节,请人在家里放一场电影,乘机让一众小儿女们相看一番。

    “司老板务必请着母亲同来!电影从下午时分就开始放,有《渔光曲》《珍珠塔》《故都春梦》,也有戏!《四郎探母》《天女散花》《春香闹学》总之是老人家、年轻人都有得乐,咱们姊妹也得乐一乐!”

    司素音心里也期待这平生第一次看电影。

    左邻右舍眼见着郑家太太亲自上门送上大红请柬,心里都在好奇:

    “这乡下人是怎么攀上郑家的?”

    到了十五这天,四素音早早过来帮何霭云张罗,却得知晚上的席面是“共和春”来包办,不需自己动手,倒是如何安放小儿女们的座位让何霭云犯了难,头一个就是尔礼和几家少爷的座位。

    “素音你快来帮我看一看!有一位祖上是南关水利府奎家的孙少爷,是跟咱们门第比肩的本地世家;又有文庙正街皮草铺王掌柜的儿子,门第虽不高,人家却是南开大学毕业;还有我本家侄儿,家中叔父开着两个茶行......”

    何霭云反复盘点都不好摆搭这几个人,眉毛眼睛愁得挤做一团。

    “太太,不如让这些年轻人来抽个签儿吧!凭老天安排谁和谁坐。”

    何霭云一听,心里豁然开朗“对啊!就算有谁不满意那也是老天的安排!怨得了谁去?!”

    当天这场别开生面的抽签落座游戏,着实对了年轻人的胃口,一个个怀揣抽得的花签,又好奇又忐忑地打听别人的签,激动地揣测“天意”,好不容易等到晚饭时分,眼看着风度翩翩的何少爷,坐在了肉团子似的“萍姑娘”旁边;闷葫芦一般的奎少爷偏偏挨着“叫雀儿”四丫头......真正新鲜有趣!

    素音看这大户人家的排场,虽然新奇有趣,却不自在放松,这些年轻的本地世家子弟和有钱人家少爷小姐,在重重规矩礼节约束下,举止言谈也都似老辈子的人一般令人乏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