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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白大师傅

    “好酒都是讲缘分的,”温慎故弄玄虚,“以后若是还调得出来,自然先给单老板留着。”

    “跟我讲话还留着扣呢?你可用不着敷衍我。”单老板笑着戳破了他:“你家大师傅好本事,酒楼里说书的都拿他压场子呢,有他在,肯定能调得出来。”

    温慎的想法被猜中了,也不见什么尴尬,只是笑笑。

    单老板终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闲谈起来:“最近川黔两地的酒商都准备着往北平和上海去,温老板怎么打算的啊?”

    温慎冲沈知行抬抬下巴,示意他添茶,而后才接话:“怎么突然都打算动地方了呢?”

    “世道乱呗,”单老板自进门后,第一次将笑意隐了下去,“到处征兵、革命,不是人人都像你泰永德一样,能赚着钱的。”

    他叹了一句,又说:“我临出来之前,泸州、宜宾两地的大酒坊已经动身了。”

    “这么快?”温慎诧异:“宜宾动身的酒坊,可是两相和?”

    单老板点头:“就是因他家动了,其余的才跟风啊。你想想看,两相和的杂粮酒那么出名,都已经开始思变了,其他人再不变,不就是等死吗?”

    温慎垂眼落在自己的茶杯上,样子看着虽静,但瞳仁里却有什么在极快地闪着,片刻之后,他再抬头,熟络地笑了:“单老板难得过来,留下吃个便饭吧。”

    沈知行闻言立马出去,吩咐人准备。单老板也不客气,只有白堕一个人无甚兴趣,打算开溜。

    温慎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强留他入了席。席间几个人推杯换盏,白堕只顾自斟自饮。

    为这桩生意牵线搭桥的五少爷自然也在,他和单老板聊得极开,划拳喝酒,兴致勃勃,仿佛一点都怕自己偷卖百年剑沽的事情被温慎追究一样。

    单老板喝得尽兴,夸他:“五少爷擅与人交,历练几年,必定是把谈生意的好手。”

    “只可惜黔阳城小了些,”温五少爷就不识得谦虚二字,“若是能到大地方去,才好施展拳脚。”

    白堕低下头,忍不住哼笑,“当心被别人施展拳脚给打死。”他说得声音不大,席间又乱,一旁的沈知行没听清,问:“谁死了?”

    白堕摇头,没搭理他。

    沈知行也喝了些酒,说话有些絮叨:“哎,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你真娶亲了?”

    “嗯?”白堕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答:“我胡说的。”

    沈知行长出一口气:“幸亏啊,不然大小姐还不得哭死。”

    “胡说八道。”白堕顺口回了一句,温纾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像其他人家的小姐一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

    沈知行看出他不信,也放下酒杯,“那天,就大小姐挨了巴掌那天,自己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哭得袖子都湿透了。她是脸疼吗?不是,”账房先生带着醉意晃晃手,又在自己的胸口戳了戳,“这,她是这疼。”

    白堕愕然:“那天……她哭了?”

    周遭依旧热闹,但所有的声音却像缓慢的远去了一样。一个女孩子蹲在海棠树下,伤心垂泪的声音足以盖过所有的喧嚣。

    沈知行仰头叹气:“其实你挺不错的,也是真有本事,可我就是看不上你啊……”说着他坐正了,问得认真:“你他娘的,心是石头做的是吗?”

    白堕心里生出一股怅然来,这个世界上的无能为力,不是单靠有本事就能解决的。他像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就醉了一样,潋滟的桃花眼慢慢失了焦距。

    温慎注意到了他们这边,吩咐人带他回去休息,可是一倒在自己的床上,白堕立刻又重新清醒了过来。

    不管此时有多少人因为百年剑沽慕名而来,也不管在街头巷尾的传言里,他是如何的风光,温慎和温纾都是在自己还是个小乞丐的时候,就选择相信了他的人。

    白堕当这两个人是朋友,所以为了温慎的请求,他愿意留下来,可想想温纾,他又觉得自己还是离开的好。

    纠缠拉扯最是耗神,以至于没过多久,他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白堕看到自己身边空荡荡的,才想起铃铛是由温纾安排到别的住处去了。他懒洋洋地起身收拾好自己,赶去上工。

    酒坊的大门哐啷啷被拉开,阳光随着门一起漫出明亮的影子,影子的对面,站着酒坊上下所有的伙计。

    “利禄功名,视浮云白!清圣浊贤,正道可焉!”

    四十几个人像喊号子一样,震天的声音荡然而来。

    白堕一怔,二子立马迎上前拉他:“咱们在这恭喜白兄弟接任黔阳酒坊的大师傅!”话一落地,热烈叫好和掌声跟着就响了起来。

    李平夏端着一碗酒,从旁边走过来,双手上抬,竟有要敬酒的意思。

    白堕连忙拦他,“大师傅……”

    “现如今,在这黔阳城里,最厉害的酿酒师傅要数你喽。”年长者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怕,当得起。”

    说着李平夏微弯了腰,把酒碗举到胸前,“这碗酒敬你,是敬你调得出百年剑沽,敬你扛得了黔阳大旗。”

    他说得豪迈,白堕却之不恭,忙接了过来。

    李平夏顺势握住了他持碗的手腕,“白堕,你可要记着,你手里端着的,就是泰永德。”

    碗底漆黑,亮酒沉谧,白堕盯着碗中映出的那双眼睛,陡然觉得手中的东西重得他有些提不起来。

    或许很多年以前,温老爷在提拔李平夏的时候,也曾经给他敬过这样一碗酒,用信任和诚意把祖宗衣钵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心里有一团火烧了起来,十八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酒坊和酒坊是不一样的,林家和温家也是不一样的。

    林家酿酒的技艺,只传子辈儿孙,但是温家却可以无条件地信任外人。

    像是为了要印证他的想法一样,李平夏的视线从他的肩上跃过去,笑得暖洋洋的:“恭喜少东家,终于找到自己的酿酒师傅了。”

    白堕回头,正好看到温慎站在光影里,素色长衫,弯眸带笑:“我可没有父亲的好本事,找到了人也不知道留不留得下。”

    他边说边款步进来,像是要刻意安抚白堕似的:“别想太多,能多留你一天,就算是我和泰永德多赚一天,这永远欢迎你,却不会锁着你。”

    有些人,真是天生适合做东家。

    他几句话而已,白堕手里的碗顿时不似方才那样沉了,他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而后将空碗正面朝上,认真地拍进温慎手里。

    “东家,你用一碗酒,从我这换走万里晨光,不亏。”

    莹润的碗底还有未干的酒迹,在晨曦里折光溢彩,说话的少年侠气灌身,诺重千金。

    不论他能在这留多久,他都会给泰永德一个蒸蒸日上的势头。

    温慎听懂了他的意思,笑得愈发明亮起来:“那泰永德日后要多仰仗白大师傅了。”

    二子立马跟着起哄:“我们有自己的大师傅喽!”

    “大师傅——”

    “见过大师傅喽——”

    其余的人也纷纷跟着笑闹恭赞,白堕大师傅的身份也在一片热闹里,成了板上的钉子。

    之后也不知道温慎用了什么法子,老夫人和五少爷当真回了赤水,连同李平夏和几位管事的师傅一起,黔阳这边瞬间冷清了少。

    而东家本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只琢磨一件事,就是北上。

    白堕实在好奇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温慎从一堆名录里抬起头,“盘子就那么大,如果别人先下了口,我们自然连汤都喝不到。”

    白堕不置可否,转身酿自己的酒去了。他总想琢磨出一种无甚成本,却又好喝的酒来,可惜一连三窖都差强人意。

    铃铛从外面揪了花骨朵进来,见他皱眉,就笑着损他:“人家一窖酒酿一年,你一窖酒就酿一个月,能比得了就怪了。”

    酒的味道确实和时间有关系,但这个世上,大多数的酒都只酿一个月,像剑沽此类的才是意外。

    可自从知道了铃铛是个女儿家,白堕也懒得和她解释这些了。

    腊月里,所有人身上都寒涔涔的。酒坊门外定酒的、运酒的商户却络绎不绝,热闹得很。这其中多数人见了白堕,都会主动上前寒暄几句,包括常来常往的陈掌柜。

    这人据说是生意做得好了,在城里已经开了三家分号。他打门外进来,拱手就笑:“小白师傅,昨儿个我家中来了书信,您猜怎么着?”

    小白师傅放下酒舀,连头都没抬,就转身去搬坛子了。

    “嘿,”陈掌柜跟在他身后,“咱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再说我怎么着也算是泰永德的主顾啊,小酒神未至于如此吧?”

    白堕把怀里的坛子直接放进他手上,“酿瞎了,你拿出去卖吧,别说是泰永德的就行。”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啊,”陈掌柜抱紧了怀里的酒坛,笑得眼睛都快没了,“打您手里出来的东西,哪怕就是一杯水,那也是玉露琼浆啊。”

    “拍马屁,”铃铛不屑,故意把手里的花扔到陈掌柜脚边,有恃无恐:“马屁精。”

    “小兔崽子。”陈掌柜笑骂了一句,又接上了先前的话:“小白师傅,我家里来信,说是北平现下的局势,那可今非昔比了。早前酒坊的龙头,不是改弦更张,就是苟延残喘,好在御泉贡的位置牢靠,没被殃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