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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归来

    “小元郎醒了!”将将寅时三刻,东方天空刚扯开亮光,前院主院梧桐苑的守门小厮王栓子就赶到了二门处,一迭声的喊着让守夜的李婆子赶紧开门,然后贼溜快的往荣安堂老太太院子报喜去了。

    这可是正经的长房长子嫡孙。老太太和夫人的命根子。老太太上了年岁身体也不太好,伺候的人并不敢太早惊动,值守的大丫鬟得了消息后暂时压了下来,得等老太太醒了后再回上去,王拴子便又马不停蹄往夫人住的荣禧堂夫人那赶。

    等邵家大小院子都得了消息,东方已大放光明。整个邵将军府,如沸油里泼了滚水,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三进院子处主院福宁院上下尤其激动。福宁院大少奶奶秦穗穗正是小郎君邵向阳的亲娘。这会儿虽梧桐苑并不曾松口允许女眷去探望,但是这些时日担惊受怕本就浅眠的她得了丫鬟报上来的消息,哪里还卧得住。这会儿坐在绣樽上,贴身伺候的郭妈妈早收拾齐整了,待她坐正,便一边细致的帮她梳妆,一边激动的说:“大少奶奶这下把心放下肚子里了。小郎君醒了,这是大好了,要否极泰来了。往后啊,咱们再调理些养身的方子,慢慢的把小郎君亏损的身子养起来。”

    秦穗穗眼圈儿都红了。这大儿子邵向阳如今也不过才虚七岁。自打端午节游龙船时意外落了水,已是病了二十来日起不得身,前儿梧桐苑传了消息进夫人的荣禧堂,说是吞咽都难了,让夫人着人特特寻小碾子将米粒儿磨的再细些,稀稀的熬出米油,再去挑那不细不粗的芦苇杆,细心去了膜,想法子把粥从芦苇管里往喉咙里灌,这样多少能灌进肚子里。这一听就是遭老了罪了,怎教当娘的不心疼?秦穗穗子女虽多,哪个都是肚子里掉下来的心肝肉,但是到底尤其看重这个长子,得了这消息,眼都快哭瞎了,心急如焚,恨不得以身代之。

    偏生将军和少将军竟偏听方士的鬼话。当时向阳落水后昏迷不醒,寻医问药,在福宁院将养了两日竟不见好转,寻了方士进来瞧了,说要寻一至阳至刚之地给小郎君将养身体。还说每日身边离不得至阳之人护佑,最好同吃同睡。三言两语说动了将军,竟将向阳径自挪去了将军的梧桐苑,说是那里是全府阳气最旺的,满府至阳刚之人舍将军和少将军还有谁?所以最便宜小郎君养身体。一干伺候打扫的丫头婆子全赶出来不说,只恨不得连路过的苍蝇蚊子都劈开腿分个公母。莫说她这个当娘的摸不着孩儿的床边,竟连夫人这当家做主的都进不了门。一应消息竟只能派小厮跑腿打听一二。

    有心跟少将军哭诉告恼几句,这厮竟急了眼,使性子连自个铺盖都卷去将军房里去了,这半多月人影儿都见不着一次,恨不得躲到天荒地老。

    可怜秦穗穗个当娘的,两眼一抹黑,连亲儿子生死都不知,怎能不恨。两个糙汉子老爷们怎懂得伺候病人?可气的是太婆婆和婆婆还偏帮爷们,由得他爷俩折腾,眼瞧着十几天了小郎君不见好,定襄城的郎中请遍了都束手无策,纷纷拱手让邵家另寻高明了。

    这两日坐立不安,既想探前院消息,又怕前院来消息,只愁的秦穗穗茶饭不思,坐卧不宁,有个风吹草动就吓得魂不附体。本来刚生完孩子不久,略丰腴的身子骨,硬生生瘦了好几圈。月子里养出的一身肉膘全下去了不提,这脸色蜡黄,形容憔悴,本就只有七分的容貌,能剩个三分都是多的。那模样只吓得长女邵温柔都开始请求要给她侍疾。贴身伺候的郭妈妈胆颤心惊,就怕大少奶奶身体扛不住,先倒了下去,一屋子几个亲生的姑娘小爷可怎么是好。

    这会总算得了好消息,福宁院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不等秦穗穗梳妆好,大丫鬟白芷就在明堂打帘子给来主院请安的姑娘们问安了。

    外面明堂里,姑娘们都已落了座。便是最小的九姑娘邵谨柔才两个多月,因着最近秦穗穗无力照应,挪在了大姑娘邵温柔院里的,也叫兴奋的邵温柔薅了起来,一路抱了过来。

    邵温柔虚岁十四,实际上才十三岁七个月。因着兄弟姐妹中居长,十分得父母宠爱,颇有几分大姐的派头,将一屋子姑娘小爷安排的服服帖帖,一个个乖乖的端着茶盏吃茶。

    只是看着一对对骨溜溜转的眼球儿,便知道大家心里都不淡定,都是来听向阳的消息的。

    便是里面夹杂着庶出的姑娘和小爷,但是大少爷眼里揉不得沙子,绝不宽容女眷折腾姑娘小爷们对立。所以这眼下还且看不出别人家斗的乌眼鸡那架势,一样都是真心牵挂嫡出的兄弟的。

    秦穗穗在内室向外打量了几眼,点点头,就走了出来,一干姑娘小爷都起来行礼。秦穗穗免了礼,也无心多说,只说今天老太太院子里摆了膳,着孙儿辈一起早中晚都去陪着老太太用膳,白日里该去学堂的自去学堂,小的孩子就各回各院,这就是不给小一辈跟着瞎裹乱的意思了。

    邵温柔等几个大的孩子心里有数,娘和祖母今儿怕是没心力应付他们了。

    果然还没进荣安堂,就撞见祖母满面带笑的从荣安堂出来,不等孙子孙女们请完安,便忙不迭带着丫头婆子直奔前院去了。

    邵温柔和二妹邵和柔对了个眼神,都不觉漾了满脸笑。

    大弟这是真的好转了。

    老天爷保佑,祖宗保佑!

    再说回向阳,他在死前虽抱有那亿万分之一的希望,到底不会真觉得自己能跨越时空,找到回家的路。

    以至于他人虽醒了,却无力动弹,无法思考,直愣愣瞪着俩泛黄的大眼珠子,瞧着蚊帐上拍死的蚊子发呆。

    他也实在是动不了。几天来就吃了那点流食和药汁子,早就顺着膀胱泚走了。就这刚醒来,都如厕过两次了。

    饿,真饿。

    可是梧桐苑这会伺候的小厮看不懂小爷饥饿的眼神。

    小爷的早膳,一般都是辰正才吃呢。那会子将军少将军操练了回来,陪着小爷一起吃。小爷吃完了还得喝苦汁子呢。

    夏天到了,向阳却觉得骨子里泛着寒气。

    就好像刚从湖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对湖水的温度,那可真是太熟了。

    他知道许是心理阴影带来的副作用,且不管了。

    他把眼珠子又换个方向对着门口继续瞪眼瞧。

    饿啊,早饭啥时候来啊?

    来口豆浆也行啊。

    然而干涩的喉咙让他连翕张下嘴唇都做不到。实在是他也就这么点力气了。

    小厮们没个眼力劲的,只知道拿帕子给他唇上沾水,教他痛快喝口水都不能。

    又饿又渴中,可怜巴巴的邵向阳听到了院子里问安的声音。

    然后便是粗犷的大嗓门一迭声问,“向阳可是真好了?现在怎么样?郎中到了吗?”

    只消一听见声儿,灵魂深处就泛起战栗感,好像在喊,阿耶,是阿耶啊,再然后,他便被冲进来的削瘦的父亲拥在了怀里。

    “阿…耶…”,他强壮的跟熊一样的阿耶去哪了?这个胡子拉碴的削瘦的年轻将军是他威猛俊朗的阿耶少将军邵玉衡?

    他又转动眼球儿,从阿耶的肩头看过去,看到了后进来的阿翁,一边拿布巾擦脸一边问徐府医话。

    阿翁也比记忆中老多了。

    虽然理论上他才离开他们二十天。

    恍如隔世。

    真就隔世。

    近乡情怯。

    眼泪不自觉打湿了阿耶的肩膀。

    自己个颈窝子也叫阿耶流了一脖子的泪。

    加上阿耶一身的汗臭,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邵向阳又乖巧的对阿翁眨了眨眼。

    荡寇将军邵志坚见好乖孙虽瞧着身子迟滞不能动弹,但是人醒了就好,人醒了就好啊。慢慢养,总能养过来的。便先拍了儿子邵玉衡的脑袋,叫他先去洗漱,莫熏着好乖孙。

    邵玉衡不顾儿子那微弱的反抗,上上下下将儿子摸遍了,又是心酸大儿子瘦的跟小鸡仔似的,浑身没有二两肉,又是庆幸儿子总算回来了。

    摸到肚子,才意识到儿子约莫饿狠了,立时风风火火要亲自去膳房给儿子安排养身膳去。

    邵志坚又呼了他一巴掌:“多早晚了等你吩咐?你娘你媳妇指定已经备好了,这会该到了。”

    这话说的很是,话音刚落,夫人牛秀琴和大少奶奶秦穗穗就带着呼啦啦一群丫鬟婆子提着几个大食盒子进来了,一时倒弄得屋子里站不下了。

    自有丫鬟们摆膳,婆媳俩一使力,竟把邵玉衡从床边挤走了。娘俩眼泪吧嚓的看着邵向阳,一个哭“我可怜的孙儿,这是遭了大罪了”,一个哭“我儿受苦了”,把邵向阳刚憋住的眼泪又勾的稀里哗啦。

    十九年的时间里,他想阿翁阿耶,想阿奶阿娘,想的心肝肚肺一起疼。本以为碧落黄泉再也不得相见,没想到,苍天垂怜,竟还有骨肉团圆的一天。

    一时间,连伺候的下人都纷纷抹起了眼泪。

    邵志坚咂舌,老婆子和儿媳妇这莫不是水做的,这一会的功夫,哭湿了两三条帕子。

    可不敢再教他们哭下去,好乖孙醒了到现在还没上一口热乎饭,再哭岔了气,怕是就救不回来了。

    牛秀琴和秦穗穗身边服侍的婆子都抹干了眼泪,上来劝夫人和大少奶奶莫要哭了,万事放一旁,小爷饿急了且先紧着他吃饭。

    秦穗穗便和声细语的问大儿子想吃什么。今儿个她和婆婆一大早就去膳房守着,硬是把会的养身粥都给熬了,满满当当总有七八样。

    就怕邵向阳吃不到想吃的。

    最终邵向阳吃了一小碗山药粥,一小碗白米粥。

    牛秀琴和秦穗穗陪着一人用了两小碗白米粥。

    剩下的几大碗,被将军父子俩呼噜呼噜三下五除二全收拾进自己的肚肠了。

    虽然本来就有替他们带的量,但是秦穗穗没忍住还是冲夫君翻了个白眼。

    儿子病了多久,夫君就躲了他多久,让她一个人撕心裂肺的惦记孩子,这仇她这辈子许是忘不掉了。

    邵玉衡下意识躲开妻子的眼神,又对着儿子裂开了嘴。

    那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只要向阳能回来,别说20天搂着儿子睡不近女色了,就是200天两年他都忍得。

    他又不缺儿女。

    扒拉手指头算一算,四个儿子八个女儿,不老少了。

    当然邵向阳在他心里一个顶十个。他心里犄角旮旯挪一挪,剩下最多再塞个邵温柔。

    没办法,跟长子长女比起来,一个让他尝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一个是连生了六个女儿后,邵家终于后继有人的狂喜,其他的孩子,那只能叫添丁添口多子多福之喜。

    秦穗穗最恨便是他偏心,替自个其他的孩子不值。然而偏的还是自己生的,又不是偏那妾室小娘所出,又叫她这口邪火发不出。

    到眼下,看着大儿子乖乖的躺着,都快六月的天了,又把盖被拖到了下巴,盖的严严实实的,想是骨头里冷的很,不觉又流下泪来。

    找了借口到廊檐下看着小丫头生火熬药,到底没忍住,帕子捂了嘴,痛痛快快的悄没声大哭一场。

    好在孩子好了。要是向阳有个万一,怕是她也活不成了。

    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心也是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