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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正经

    那究竟,是个怎样的过往呢。

    那究竟,该是个怎样的过往呢。

    白凤记得那临江的酒楼里,层层叠叠的帷幕之后有个成日成日执笔而书的白衣少年,他宽大的衣摆上开满墨色的兰花,腕间的铃铛清脆作响。他曾在袅袅的檀香里似笑非笑地这样问过自己。

    “不记得了啊。”——是这样回答没错吧。

    对方将笔搁下,淡淡道,哦,是么?

    重生之前的,不甚美好的回忆,徒作累赘,记它作甚。白凤轻轻摇头。

    可是公子执念颇重,又是为哪般?

    谁知道呢。白凤轻笑,转身离开。片刻后听得里面低声的对话这样道:

    惊鸿,你怎能当面问他。

    哦?

    那可是骄傲的凤凰啊。

    如何?

    ——别人都已经忘却了的事情,他怎么能容忍唯独自己念念不忘?

    是不甘心么。

    是么。

    “方可。”

    闭目小憩的时候,方可听得白凤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记得么?”

    “嗯?”

    “……你不记得了吧。”

    “什么?”

    “我不记得了。”

    方可莫名其妙地看着白凤,后者只是凌风远眺,冷傲得似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白鸟开始降落。白凤抚着白鸟的羽毛,道:“到这里便了。”

    方可颇有疑虑,白凤又道:“便跟你明说了罢。李斯闻得高渐离极善击筑,想擒来献于秦王博赏,卫庄大人于此并不十分在意,随手交由赤炼负责,不过眼下你与高渐离在一起的消息该是已经传给卫庄大人了,他们下次若再行动,恐怕就不仅仅是下毒这么简单了。”

    “我自会小心。”方可道,“只是你……”

    “我又如何?”白凤半是讥讽地一笑,“盖先生先保得自己的周全再说吧,对手既然是卫庄大人,白凤也未有把握能每次都救得及时。”

    “白凤你……不怕么?”方可迟疑道。

    “自然是怕的。盖先生与卫庄大人是同门师兄弟,自然晓得卫庄大人的狠辣决绝。”白凤走的时候头也未回,“所以要怕,也该是盖先生更怕。卫庄大人总是知道如何让事情发展到最惨烈的那一步的办法。”

    方可仰头看着白凤乘风而去,忧色顿生。

    最惨烈的结局……么……

    “方可,你再发呆我可就自己走了。”

    高渐离不满地丢下一句话,方可回过神,追了过去。

    正午的日头已过了一两个时辰,林间光线黯淡,细风微凉。耳畔除却莺鸟的婉转清啼和踩踏落叶发出的声响之外,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方可的气息明显要比高渐离更急些。

    高渐离偷偷斜眼去看他,见方可面色苍白,紧紧抿着唇,额角已渗出一层细细的汗。他知道方可已经极力勉强自己快速行进,握着渊虹剑的指节都发着白。

    这一路行得尴尬,两人各怀心事静静地走,都不知如何开口。方才这一眼望得高渐离心里有些不忍,默默放慢了步伐。

    察觉到对方速度变慢的方可回过头,静静地看他,微微蹙眉。

    “累了么?也是,你中的毒才刚刚有些好转,不能太过勉强……”方可踏进一步,“——我背你吧?”

    勉强的人是你好不好。

    高渐离看着方可毫无血色的脸默不作声,摇摇头。

    方可张口,却又什么话都没说,回头侧耳静静一听,方才道:“附近似乎有溪流,你且在这里歇息一下,我去探探路。”

    说着转身顺着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踏出不过两丈距离,高渐离却跟了上来。

    “可是渴了?但是溪水甚寒,你沾不得,稍微忍忍罢。”方可挥手示意高渐离留在原地,但是没走几步,高渐离却依然跟在他身后。

    “怎么了?”方可不解。

    “你一直这么喜欢逞强么。”高渐离语气平淡,目光游离在别处。

    方可一默,道:“我没有。”

    “你内力消耗过甚,已经伤到经脉了罢。”高渐离依旧不看他,“虽然你极力掩饰,但是气息依旧紊乱得不成样子,不是么?”

    方可默然不语。

    “歇息片刻再走吧。”高渐离转身,“否则不等赤炼追过来,你八成就重伤不治了。”

    “你想太多了。损些劲力而已,何足忧患。”方可手指收紧,渊虹在剑鞘里一声轻吟,“乖乖待在这里,不要去担心任何事情。——只要这把剑还在,方可一定保你周全。”

    天下但凡使剑的好手,皆骄傲成性。高渐离自己也是剑者,这句话自然晓得。

    但是如同方可这般,如此信任手中青锋的人,也不多吧。说是信剑,终究是信己。无论如何劣势,也绝不会有半丝的怯懦妥协。自信到自负,自负到狂妄。

    方可。这个人,他的眉角并不张扬,他的眼神并不桀骜,他的语气里从不含任何嘲讽。他沉稳而内敛,但他依旧是个骄傲的剑者。

    ……很像。不是么。那个曾经给过自己坚如磐石的倚靠的人啊……

    “要保我周全……么?”

    高渐离望着方可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

    清风里弥漫而来淡淡的麝香,高渐离觉得脑袋有些发沉,不自觉地靠着树干滑了下去。略略迷糊了片刻,有人的脚步声缓缓逼近,高渐离勉力想保持清醒,抬头看过去,然而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整个人都楞住了。

    试探地伸手触及清澈见底的溪水,冰凉的寒意直冷得方可一颤。果然这林间树木繁茂,照不到阳光的溪水比平常还要冷上三分。这样的温度,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高渐离沾着的了。

    所幸已经瞧得见不远处缕缕的炊烟,约莫半个时辰就该能到城镇里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方可反身回来的时候看见高渐离靠着树干,呼吸匀稳,想是睡熟了。不忍惊动,轻轻将手环过高渐离的脖颈横抱起来,听得高渐离低低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方可也未在意,顺着溪水流势缓缓而行,酉时左右才出了林子,那是个偏远而僻静的小镇,算是安逸,镇上唯有一家简陋的小客栈,零共也就两个房间,正巧另一间有咸阳来的客人事先定了,方可只得抱着高渐离进了另一间。

    方可本来就虚,这半日行得极累,安顿好高渐离后便趴在旁边桌上,沉沉地直欲睡过去。假寐之中听见隔壁的客人回了房,房门关阖时的声响惊得他清醒了片刻,发现此时床上的高渐离呓语不断,反像是陷入了梦魇。

    方可勉力起身坐到床边,伸手探了探高渐离的额,也不见有发烫,轻轻叫一声:“小高?”高渐离恍若未闻,方可又放大声音连叫了几声,高渐离均似是全然听不见,这才有些心慌了。

    出门唤来小二,方可问道:“你们这镇子上该有会医术的吧?可否能请人过来一趟?”

    小二瞧瞧他脸色,道:“客官您是不舒服吧?我们这里是个小镇,没正经郎中,平日里谁家生了病都是上左近长乐村找李家代夫给看的,也隔着十几里的脚程。”

    方可回头看了一眼,掩上门,便向那小二打听去的路,小二忙劝道:“这一时半刻到不了,天也快黑了,我看客官您也无大碍,不如先歇息一晚上——”

    方可哪里听小二劝说,执意要走,争执之间旁边客人的房门忽然打开,走出个素衣的年轻男子,眉目间也甚是清秀,向方可行过礼,道,“在下自小便学习雌黄之术,此番来这里也是为采药,既然相遇必定逢源,阁下若信得过,不妨让在下瞧上一瞧?”

    方可微一迟疑,将左手伸过去,那人指尖搭上方可的手腕,即道:“这位兄台原本是修习内家的好手,眼下不过是劲力中空,调养数日便好——可是若在下没有料错,阁下想请医者,并不是要给自己看病吧?”

    方可道:“抱歉,盖某并非有意试探,只是……只是屋内之人对盖某来说实在重要,盖某不愿他有半分闪失。”

    那医者摇头:“在下也未有责怪之意,我与阁下初见,阁下便放心将自己的脉门交由于我,单是这份信任也令在下钦佩。”

    方可也无心思与此人寒暄,推开门引那人进来,一边随口问道:“在下姓盖,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随在方可身后,答道:

    “夏无且。”

    入夜,风寒。

    右手不安地按上剑柄然后又垂下,反复再三。起身将窗户微微打开了一些,然后又忽地再度关上。

    “盖兄不必急躁……”夏无且的声音从床边轻轻传来,“不过是中了迷香而已,虽然不能即刻醒来,但绝无大碍。”

    “哦。”方可背对着他,撑着窗棂微微低下了头,“这样么……”

    “这迷香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该是马上会醒了。”夏无且起身,拍了拍衣摆,弯腰去抱斜靠在床边的药箱,“也用不上什么药物,还劳烦盖兄专程取了这药箱过来。”

    方可回过身,见那药箱上雕着精致的鸾纹,凤尾上卷,展翅回首,周边排着一列列的涡纹,借着微弱的烛光,隐隐可看见药箱的边角处生生地发着暗。

    “那里——”方可沉声,“可是溅上去的血么?”

    ——那里,可是荆轲溅上去的血么?

    他分明看到夏无且的动作一僵,额前长长的发梢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方可却仿佛仍旧看到他的无措,诧异之情一览无余。

    ——荆轲刺秦的事情民间根本不能随意议论,“夏无且”这个名字他也是无意中听旁人提起。——“有名为夏无且的医者在御前以药箱投掷阻挡了荆轲片刻,才使得秦王有时间脱身”——竟是真的么?

    “没有——”夏无且道,“陈年的旧箱子了,难免有些脏旧,不过是其他不小心弄上去的污渍罢了。”

    “喔,说的也是。”方可侧过头,“医者的箱子上怎么会有血呢。”

    “那么,告辞了。”

    方可靠着床看夏无且退出去掩好门,忽然叹息。指尖是渊虹亘古冰凉的寒意,虚弱的体力甚至让他无法握紧剑柄,而胸口紊乱不堪的气息,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药箱上墨一般的痕迹,就是荆轲死时溅上去的么……那个医者,就是妨碍到荆轲的人么……

    荆轲,荆轲,你为何,偏要让我在这个时候碰见他?你我不相弃的约定已是阴阳两相隔,你,是要我独自为你遵守约定么?

    “荆……轲……”高渐离小声的呓语再度传来,方可回过头看他,终是苦涩地将手按上高渐离额心,像是想掩去那眉间固执的忧愁。

    荆轲,你说,我若为你抱了此仇,会付出何种代价?

    高渐离忽然轻轻握住了方可的手,微微睁开了眼睛。方可一惊,“小高?你终于——”

    话未说完,完全清醒过来的高渐离眼底却全是杀气,伸手没摸到水寒,竟直接将渊虹抽了出来。方可本已力竭,又根本没来得及歇息,渊虹逼近他颈间的时候全无招架闪躲之力。

    “小高?你怎么突然……”

    “你是方可——”高渐离的声音怒气里含着不易察觉的绝望,连续说了两边,“你是方可。”

    这变故怎么来的,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面前的人是方可。

    你是方可,——你不是荆轲。

    你是方可,——你是害死荆轲的方可。

    那样凛冽而冰凉的杀意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方可竟发觉自己都快忘记高渐离曾经对自己深刻入骨的恨意了。机关城初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形吧?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却觉得这杀意,已经凉到心里去了呢。

    “我是方可啊……”方可低头看着抵在自己颈边的渊虹清澈的剑光,倒映里是一双陌生而茫然的眼眸,“我都要忘了呢……我是方可喔。”

    夹杂着杀气的夜风抚过渊虹的剑身,低低的轻吟宛如一曲断肠的悲歌。

    “算了……你醒了就好……”

    方可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轻叹一声,然后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冲着颈前的渊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