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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平静

    她轻轻叩门,推开门的竟是一个少年。少年一身紫色劲装,眉目清朗,年纪虽不大却隐隐有大将之风。他略带惊疑地问道:“你是?”

    “芷汀门下华清。”少年顿时消了戒备的神色,侧身让华清进房,朗声道:“原来是清姑娘,盖先生的救命恩人,在下楚国项氏一族项方可。”原来是名门之后,难怪有如此气度。

    进门之后华清一眼就看到了荆天明。天明神色如常,似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方可对她微微摇头示意不可问,她也就配合地隐去了诧异的神色。华清又见过范增等人后,便径直走到盖聂身边。

    华清轻轻搭脉后问道:“他一直没醒么?”天明抢着答道:“没有啊,大叔不会有事吧?”

    方可瞪了他一眼道:“有清姑娘在这儿,再加上你大叔的绝世武功,能有事么?”天明点点头,骄傲地大声说:“那是当然了,我大叔最强了,不过就算大叔没事我也要为他报这个仇。”

    方可对着屋顶翻了个白眼:“我什么也没听见。”华清不理会两个少年的嘴仗,兀自点起一只淡青色的香。“醍醐芝都已燃起,盖先生,你也该醒了。”

    该怎样描绘盖聂此时眼前之景。那么长……那么长的梦,最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这是梦却始终无法醒来。无边无际浓重的深黑色里。

    迅速地闪过一些片段,无法捕捉,无法停留。仔细去看都是那个女子的身影,她缓缓倒下的身影,她无言凝视的身影,她珠泪滴溅的身影。想要抱起她,却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心如刀绞。

    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唤他,一声一声。眼前清明很多,女子的容颜依稀可见。“端木……蓉姑娘。”

    雕花榻上的美人连嘴都变成了青紫色,半闭的眼睛没有一丝颤动,搭在榻边的手似是痉挛地紧紧抓住锦衾。就算是外行人也知道她已命悬一线,华清没有上前搭脉,她倚在桌边轻声道:“是我的错,我没有告诉你们拔毒之后不能移动身子。毒气反噬,侵入内脏,我……我无能为力了。”

    房间内一时静寂无声。良久,巨子才道:“生死有命,清姑娘莫要自责。你对墨家的恩情,墨家上下无以为报。”华清深深低头,颤抖着说:“是我的错。”她蓦然想起十四岁那年茉芷师父讲的故事。

    “清儿,古时相传,我们医者一直是不受上天待见的。我们违抗天命,生生留住人的生命,有些人上天要带走,我们却执意留下。所以医者是受诅咒的人,医者不自医这个规矩便就是惩罚,让我们空有一身医术却不能挽救自己。但是即使是这样,医者们也往往逃脱不了凄苦的命运。”

    当时她只是当玩笑话,听听就过,但现在似乎在端木蓉身上应验了。蓉姑娘是医仙,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真的是上天要惩罚么?

    同在此间的盗跖,华清的每句话都听得真切,他只觉得四周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人也好像被抽空了一样。两天之间,大起大落,任谁能受得了?

    他只知道,如果华清都没有办法,这世上没有人能救得了端木蓉。他深深吸了口气,蓦地双膝跪下:“清姑娘,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我可以把我的血都换给她,只有你能救她……”

    华清大吃一惊,忙矮身扶起盗跖:“盗少侠,你莫要这样为难我,我真的……师父也说过,世间确实有人力所不能到达的地方,你莫要……”

    正当华清手足无措的时候,门口响起了低沉的声音:“清姑娘,在下听家师说过一种疗法。我可以服食一种毒药,药性与蓉姑娘所中的毒相克,然后血液交融,不知是否可行?”是盖聂。

    他只是听得端木蓉有危险,便不管不顾地来守着她。伤口挣裂了有什么关系,她有危险啊。华清却丝毫没有盖聂平静的语调,她的纤手在衣襟上滑了一下,惊诧道:“你……你是说溶血法?”

    盖聂微微点头:“不知是否可行?”华清的双手紧紧攥住衣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对盖聂道:你要知道,纵使无尘师祖再世,也不敢冒险行此法。”

    盗跖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完他们的对话,“有方法就行了,用我做药引吧,我不怕死,要吃什么毒药?”他的语速极快,显然已是焦急到极点。华清走到盗跖身边,低声叹息道:“这不是怕死的问题,你重伤未愈,内息无法压制毒药,到时恐怕蓉姑娘的命没有救回来,你先去赴黄泉宴了。”

    一旁的墨家巨子正想开口说话,却被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打断了:“清姑娘,还是让我来吧,今日就算一命换一命,也算报答了蓉姑娘的救命之恩。”

    华清在房间内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用这个残忍的医法。她最后一次相询:“盖先生,你要知道,一旦行此法,你和她都是九死一生。”盖聂再次点头:“在下清楚,还请清姑娘施救。”

    华清知道再劝无用,只得深深叹息:“请各位先出去吧,华清要取蓉姑娘的血液,然后再决定服用什么毒药。”

    众人离开房间,走到视野开阔的回廊尽头。每个人都是不发一言,连平日里有些聒噪的天明也不例外。他没有问聂大叔为什么要做出这个选择,因为在他心中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有些明白了。若是雕花榻上躺的是那个明艳的少女,他也会一样做法的。

    “月儿,你在哪儿啊?现在还好么,不要着急,我很快就会去找你,找到你,等着我……”

    众人各怀心事,似在祈祷着什么,也在回忆着什么。雪女取出洞箫,清奏着熟悉的旋律,萦绕在每个人耳边,此时听来,更添凄冷。

    长发剑客握紧了水寒,模糊地想起了那个略有湿冷的天气。那是几年前了,烟雨杨柳街巷,他们在当时还是燕国的楼阁上对饮,浅言欢笑。饮到尽兴处,琴箫相和,余音绕梁不绝。

    玩世不恭的英俊男子,目光放的很辽远。在机关城的第一次相见,他记住了这个隐忍的素衣女子,从此再不相忘,也许牵绊一生。

    劲装的紫衣少年,想起了彼时在父亲身边的生活。读书习剑,没有忧虑。

    就连清癯的巨子,也是面朝着崖侧,脑海中出现了那张已经渐渐陌生的美丽面容……

    时间慢慢过去,清晨肆意的阳光已被山间腾起的雾气掩盖,平白添了几分压抑。少许光线透过雾气,幻化成乳白色的光芒,看上去已经没有平日里白昼的山野那般明亮。头顶上断崖遥远的高处,是连绵不断的婆娑树冠,已无法让阳光留下斑驳的光影,只能看到模糊的白色氲气。

    突然人影一闪,有人坐在了盖聂的身后,却是高渐离。他也把手掌抵在盖聂的神庭穴,低声道:“血液交融,可能内息也要交融。”雪女等人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诧异的神色,华清自是不知他们以前的过节,只是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目不转睛地观察两人的脸色。

    一炷香的功夫,端木蓉蓦地轻轻眨动了一下睫毛,动作轻微,却没有逃过华清的眼睛,她搭上反关脉,只觉得有了些微的搏动。这时两人的手上已不再有血液渗出,巨子和高渐离仍在各自灌入内息。明显地,素衣美人脖颈上的青紫色慢慢褪去。华清暗叹一声:“天可怜见。”

    她知道这次冒险算是成功了,两个人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携手回来。

    她示意巨子两人撤去内息,又打手势让众人一起离开房间。果然,众人走后不久,两个人就同时睁开眼睛。华清又搭了一次脉,微笑道:“盖先生,蓉姑娘,现在算是没事啦,你们真真是好运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她特地强调了“后福”二字,轻声一笑。留下了冰灵丹,华清也离开房间:“你们好好休息,这丹药请一次服下三粒。”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众人几乎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又匆匆穿过回廊,曼妙而凄伤的箫声也适时停下。房间内,白衣女子面容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仔细看来,她的小指上还残留着偏黑色的血痕。巨子急忙问:“清姑娘,如何?”

    华清答道:“已找到毒性相克的药物。”又顿了一顿,才续道:“断肠草的果实。”

    又是大片的沉默。断肠草果实,毒性猛烈到无需多言,见血封喉的效果,服食无异于抹脖子自杀。方可走上一步站在盖聂身边,“清姑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华清惨然一笑:“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盖聂也走上一步到华清身前:“找到了便是,我们可以开始了。”

    华清那双逆转过无数生死的纤手止不住地颤抖,她从包裹中拿出了绯红色的朱果,又犹豫了些许时刻才交到盖聂手中。

    不知是否眼花了,盖聂握着颜色妍丽的毒药,古井不波的面庞却出现了丝缕的笑容。他正要服下,华清又塞给他大把的丹药,“盖先生,这是芷汀的冰灵丹和蒲散丹,先吃下吧。”盖聂微微摇头道:“在下谢过清姑娘的好意,不必了。”说罢便再也不犹豫,把至毒的药物送入口中。

    华清也不再耽搁,在盖聂和端木蓉的掌心各划了一条伤口,让他们交握住。“盖先生,请从檀中运气到列缺,不要停歇。”

    她的银针九针齐下,护住两人的心脉。不到半柱香,盖聂的额头上已满是汗珠,端木蓉却丝毫没有反应,仍是脉象全无。两人牵住的手间不停地有黑血滴下,却不见交融。“怎会……怎会这样?”华清知道,此时自己已无法帮得上忙,“难道是内息不够?”

    “巨子,请您往蓉姑娘的神庭穴输入内力。”

    巨子依言盘腿坐下,闭目灌入内息。片刻之后,仍是没有效果。华清的嘴唇也变得煞白,汗水浸湿了额发。巨子此时睁开眼睛,手掌却没有离开端木蓉的背心,“我能探知到她的内息运转,那股内力到了她的列缺穴就再也无法前进,无法进入盖先生体内。”

    突然人影一闪,有人坐在了盖聂的身后,却是高渐离。他也把手掌抵在盖聂的神庭穴,低声道:“血液交融,可能内息也要交融。”雪女等人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诧异的神色,华清自是不知他们以前的过节,只是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目不转睛地观察两人的脸色

    房间内又一时静默无声,更添尴尬。沉默片刻,盖聂低声问:“现在觉得怎样?”

    端木蓉轻声咳嗽几声,把上身的重心倚在榻板一侧,一只手拂去披散在颊侧的一缕发丝。“还好,多谢盖先生关心。”盖聂这才意识到他还握着女子的纤手,急忙松开道:“方才为了给姑娘治伤,情急之下如此,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谅解。”

    端木蓉没有回答,连客套的场面话都已不想多说,她的神情一如以往,淡漠而沉静。可是,眼泪已经泛滥出来,就在她侧过头去的那一霎那,滑落,那么恰好,如果早一点或是晚一点侧头,她的表情,盖聂都可以看到。

    盖聂起身,拿起华清放在桌子上的白瓷小瓶交给端木蓉:“先吃了药吧,你的伤还未痊愈。”端木蓉接过,却没有打开。“我也是医者,现在总归不会死了,吃与不吃无甚分别。”语调仍是淡淡的,却已无法维持声线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