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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曼陀

    行至冷宫门口时,我并没有推门而入。在确定四下无人后,我便转身走进了永巷之中。

    方才纪兰提到很快便会下雪,我明白她是想约我在永巷见面。夜间的永巷罕有人迹,正是私下说话的好地方。

    等待片刻后,纪兰如约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身上披着夜宴时父皇恩赐的貂皮大氅,我闻见上面残留着龙涎香与酒肉腐朽的味道,有些令我作呕,眉头也不由得微皱起来。

    纪兰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忽然将大氅解下丢在了地上,我看见她秋水含波的眸子在黑夜中灿若星辰,心中的不快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纪兰忽而开口问我:“无咎,你方才在爽华殿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点了点头,将路过主殿发现脚印的事情告诉了她。

    纪兰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我,连连摇头道:“不可能,这几日吴姐姐对我照拂有加,我来月事那天,她……她还亲自帮我濯洗身子,她不可能害我。”

    我轻叹一声道:“你若还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家人子,那吴昭仪就还是你的好姐姐。可是你今夜在未央宫的表现,还有父皇给予的恩宠,实在太过耀眼,难免会引起他人的记恨。”

    纪兰美眸忽动,她在回想今夜从家宴再到落水的每一个细节。沉思有顷后,我看见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苦,接着就流下泪来。

    我不知她是因今晚落水而心有余悸,还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朋友而感到痛苦。

    我轻声安慰道:“在大安宫闱中,从来不缺漂亮的女人,也不缺高深的计谋,比我们聪明、阴毒、狠辣的人比比皆是。从今夜起,你要保持十二分的警惕,凡事要以安全为上。”

    纪兰默默点头:“我知道的,以后除了你,我谁也不会相信。”

    我又道:“我将李惭恩派到你的身边,从今日直到你成为一宫之主为止。他以前是我的耳与目,现在就作你的盾与剑,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吩咐给他吧……”

    “谢谢……”纪兰神色亦愈发的坚定。

    她明白她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密布着阴谋和杀机的荆棘之路,但她还是决定以义无反顾的姿态迎接所有未知的挑战。

    而我除了唯命是从外,别无其他的选择。

    临别之时,我将一包药粉递给了纪兰,让她明日起床后服下。纪兰甚至都没问我这是什么便点头答应。

    第二日,父皇在傍晚时走进了爽华殿,纪兰忽然生起了重病。

    吴昭仪满脸担忧的在父皇面前为纪兰亲侍汤药,纪兰也是感恩戴德的执起吴昭仪的手,让父皇多多垂怜吴姐姐。

    于是在那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父皇每天都会前往爽华殿,先是去偏殿看望纪兰,夜晚便会留宿在吴昭仪的正殿中。

    吴昭仪一时风头无两,借着纪兰的东风重新获得了父皇的宠幸。

    可是日子长了后,纪兰的病却是怎么也没有好起来。在九月初三这天更是突然在父皇面前呕出血来,父皇一怒之下将为纪兰诊治的太医投入了天牢。

    谁知那太医经不住几轮酷刑,便把吴昭仪托他在纪兰汤药中下毒,并意图借助纪兰固宠的事情全部抖落了出来。最后,吴昭仪被父皇无情投入到暴室之中。

    而后旰衣宵食的父皇竟破天荒的罢朝三日,为纪兰亲奉汤药,起居注上更是留下了“帝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汤药非亲尝弗让妃进”的文字。

    其实我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我只是让纪兰生了一场病,然后又让她有机会劝父皇多宠幸吴昭仪而已。

    至于后面吴昭仪买通太医下毒等等之类的事情,我知道它肯定会发生,所以并没有出手布局。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因为中秋那夜吴昭仪既然敢因为嫉恨铤而走险,就证明她没有什么头脑,又见纪兰久卧病榻给她带来了好处,自然会想方设法让纪兰在病榻上躺的再久一些。

    我让纪兰在册封前几日在父皇面前咬破血袋,只是为了能让她风风光光参加婕妤的册封大典罢了,真是没有害吴昭仪的意思啊。

    我曾告诉过纪兰不要轻易侍寝。虽然这里面或多或少都掺杂了一点我的私心,但是我深知历代的君王大多都是薄情寡义之人,不要让他轻易的得到,就不会轻易的被他抛弃。

    可在九月初九册封婕妤的那天,我知道我再也没有理由阻止纪兰侍寝了。我记得那日她是被父皇抱着进入了寝殿的,这样的待遇就连王皇后都不曾拥有过。

    那一夜,我见犹怜的纪兰在父皇的怀中婉转承欢,而我却守着孤寂的冷宫,拿起玉箫奏出了离人的寸寸愁肠。

    第二日,李惭恩告诉我,她被父皇赐予了无梁殿,这座用纯铜打造并覆以金箔的华贵宫殿,从此成为了她的寝宫,也成为了她的囚笼。

    此外还有三十名精锐宿卫和二十名太监宫女,如此庞大的扈从,已与丽妃相当,在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

    至此,纪兰便从一个小小的没有尊严的宫女,一跃成为集万千圣宠于一身的婕妤,在这座偌大的后宫之中,唯一能决定她生死荣辱的有且只有父皇一人而已。

    自从纪兰得宠后,丽妃的淑德宫日日大门紧闭,宫里时不时传出太监宫女被杖责和鞭打的哀嚎声。

    丽妃将寝宫内的瓷器和摆件全部摔到了地上。四名近侍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只有小陆子跪在地上收拾着这满殿的狼藉。

    小陆子膝行至丽妃的面前,伸手去捡丽妃脚下的碎片,谁知一只脚竟狠狠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丽妃狰狞着俏脸,咒骂道:“王德禄死后,你怎么一点点长进也没有,简直是饭桶一个!”说罢,犹未解气的用足尖在他的手背上狠狠碾了几下。

    小陆子咧了咧嘴,强忍着疼痛赔笑道:“娘娘息怒,要是气坏了身子,奴才就罪该万死了。”

    丽妃森然道:“本宫看你不是罪该万死,而是罪该一死,今日你要想不出对付那个贱人的办法,本宫就把你投到暴室去!”

    “娘娘恕罪!”小陆子连忙磕头求饶道:“奴才这段时间一直在想,那个贱人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获得陛下的宠幸,肯定是使了不可告人的狐媚手段。”

    丽妃怔了怔神,道:“狐媚手段?你且给本宫说清楚。”

    小陆子连忙补充道:“娘娘可知苗人善用巫术,曾有苗人巫女为了修炼采阳补阴之术,专门给男子种下同心蛊。据说被种下同心蛊的人,就会对施蛊者言听计从,任其宰割……”

    丽妃冷冷道:“我就说这贱人怎会有如此泼天的本事,能让陛下丢了魂似的围着她转,原来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你可探听出她具体是用了什么蛊?”

    小陆子低声道:“奴才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买通无梁殿里的一名宫婢,她就在殿外等候娘娘召见。”

    丽妃点了点头,小陆子立刻引来了一位怯生生的宫婢,拔高了嗓子对那宫婢说道:“春菱,你且把你在无梁殿里所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的向娘娘禀告清楚,娘娘自会有重赏。”

    宫女叩首道:“奴婢春菱,乃是无梁殿纪婕妤的使唤宫女,自从纪婕妤入主无梁殿后,她就经常背着我们和一个独眼太监在密谋着什么,奴婢几次想跟踪那个太监,却都会在半路跟丢……”

    丽妃斜藐了一下小陆子,小陆子立刻补充道:“奴才后来查过那个太监的身份,他原来是御膳房的杂役,想来纪兰便是那时和他相识的。后来那太监因为偷吃了娘娘的燕窝,被王公公给打发到暴室去受刑了,想不到他的命倒是挺硬,后来十七皇子问吴绂要了他,留作近侍太监。”

    丽妃问道:“十七皇子?赵无咎?是那个姬贱人的儿子?”

    小陆子点了点头,丽妃沉吟了一下,似乎感觉这里面像是有什么蹊跷,但却又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干系。

    春菱再度叩首道:“后来奴婢就留了一个心眼,前几日他们在耳室密谈完,奴婢便悄悄溜了进去,发现在耳室柜子里藏着一个上锁的暗格。奴婢凑过去一闻,那暗格里竟散发出一股奇香,奴婢记得那个香味正是纪婕妤每次面圣时涂的曼陀香。”

    小陆子插话道:“娘娘可曾记得,陛下曾多次称赞那个贱人浑身香甜如蜜,八成就是用了那个曼陀香。”

    丽妃咬牙切齿道:“本宫自然记得,就连陛下在本宫这里留宿,都对那贱人身上的香味流连忘返!那贱人对曼陀香如此重视,里面肯定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春菱点了点头:“娘娘说的是!后来奴婢就有意套纪婕妤的话,一问才知道那曼陀香竟产自苗寨……”

    “苗寨?”丽妃凤眸中闪出一丝寒芒,以手击案道:“果然如此,那曼陀香必是同心蛊无疑!”

    “娘娘圣明!”春菱继续说道:“奴婢听纪婕妤曾无意中提起,那曼陀香只有在每年惊蛰之日的午时三刻才能采摘,制成脂粉又损耗极多,故而甚为罕见。她还说天下能有曼陀香的,不出五指之数。”

    丽妃冷笑道:“小陆子,你速速去太医院传张太医,随本宫一起去趟无梁殿,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曼陀香给本宫找出来,到时候人赃并获,本宫再将那贱人下毒的罪证禀明陛下,定要活剐了她!”

    小陆子连忙阻止道:“娘娘,您看春菱日日在那贱人身边,却并无中毒迹象,这么看来,那曼陀香并没有什么毒性,就算是找到,也做实不了那贱人下毒的事情……”

    丽妃思索了一下,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陆子眼珠子一转,阴恻恻道:“不如让春菱去将那曼陀香偷出来给娘娘用,到时候娘娘圣宠日隆,而曼陀香又极为罕见,那贱人不用曼陀香便会圣宠渐衰,等到皇上忘了她的时候,要杀要剐,还不随娘娘的心意吗?”

    丽妃点了点头,脸上泛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对春菱说道:“你好好为本宫办差,要是能拿来曼陀香,本宫定会保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春菱立刻面露喜色,对丽妃连连叩首谢恩。趁着春菱伏地扣首之时,她悄悄给了小陆子一个充满杀意的眼神。

    读完这封记载着丽妃一言一行的信笺后,我的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我喟然长叹一声,便将信笺对着案上的烛火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