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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分道

    曹操、袁绍二人率领数十余名羽林卫一路杀奔宫外,西凉军在其身后紧追不舍,断后的羽林卫抵挡不住,不少人纷纷倒在西凉军士的弯刀之下。

    袁绍见与自己征战多年的部下惨遭屠戮,心头怒火大炽,便欲转身迎敌,不料被曹操一把抱住,疾声劝道:“大丈夫志在四海,不可逞匹夫之勇。袁兄你家世显赫,宗族门生故吏遍及四海,若能逃出这狼巢虎穴,登高振臂一呼,号令天下义军除董勤王,四方豪杰之士必能响应。到时大事可期!”

    袁绍望着杀势汹汹的西凉武士,又看见倒在血泊中的羽林卫,长叹一声道:“孟德,恐怕我们今日是逃不出去了......”

    他话音刚落,身旁一人持双戟挺身向前几步,挡在袁曹二人身前,大笑道:“袁公何故小觑我中原武人,西凉军虽骁勇,但吾中原岂无人乎?”曹操向那人瞧去,只见那人身长八尺,蜂腰熊背,虽看不到相貌如何,但仅闻其声便知是条豪迈汉子。

    曹操素来喜欢结交英雄豪杰,如今身逢为难,见此人挺身而出,心中不禁对他大为钦慕,当即朝他的背影拱手行礼道:“壮士且留姓名。”

    那人微微一笑,挺身杀入西凉军阵中,一连砍倒了七八名西凉军士。此时又有数百名西凉军士手持弯刀呼喊着杀奔过来,那人毫不畏惧,挥动双戟,如旋风般杀入敌阵。他一入阵中,恰似一头猛虎钻进了羊群,左冲右突,无人可当,一时间杀得西凉军血肉横飞。

    西凉军见此人勇武过人,不敢与同他正面交锋,转而绕到他身后,围成一个圈子,将其困在垓心。众军士也不强攻,只是在外围采取正面佯攻背后偷袭的手段,运用车轮战法不断消耗他的体力。

    那人见西凉军如此狡诈善战,当下也不慌乱,只见他运转双戟如飞,只一路朝前杀去。迎面的一众西凉军士在丢下几具尸体后纷纷退却,背后的西凉军却紧紧尾随在他身后,随时准备上来狠狠咬一口。

    那人微微一笑,挺身奋力向前一跃,自半空中一脚向西凉军踢去。迎头的西凉军见他这一招威力巨大,若是被他一脚踢中非当场丧命不可,当即左手撮唇作哨,其余西凉军士一听号令后纷纷举起圆盾变阵御敌。

    只见前排军士蹲下身子,半跪在地上,将圆盾插入地面;中排军士紧靠在前排身后,俯下身子,将圆盾搭在前排兵所持圆盾的上方;后排军士则挺立在中排兵的身后,将圆盾高举在最上方。那数十只圆盾严密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坚实的屏障。那盾阵从发令到结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可见西凉军平时训练有素,并不仅只擅长骑射。

    那人脚一落上盾阵,下面的西凉军也不感觉他这一脚力道有多巨大,正疑惑间,从盾牌之间的缝隙中瞧见他足尖一点,如一支利箭般直射向身后的西凉军。

    那人身形一晃,一瞬间杀回,身后的西凉军猝不及防,双戟青光到处,一众人影纷纷倒下。那人杀尽这队人马,又转过身来望向方才那队持盾的西凉军。那队西凉军见他如此勇猛,心中俱是一阵胆寒,一时不敢再次向前逼近。

    那人冷哼一声,将一双铁戟插进地面,伸手解开衣衫,露出一副毛茸茸的胸膛,豪迈道:“主公快走,这里交给我了。”

    袁绍见他手下之人如此勇猛,不免得意道:“他是我账下小都统姓典名韦。”不料曹操却道:“如此英雄,只可惜有些大材小用了。”

    袁绍正待回话,却被曹操一把拉住手道:“袁兄,趁着董卓派援军赶来前,我们赶紧走吧。”

    袁绍点点头,二人一齐奔向宫外。望见前方南宫朱雀门大开,二人心头顿时一阵大喜,立刻加快了脚步。

    刚奔至门前,门廊后忽转出一人。只见那人头不束发,身穿一身水貂皮衣,左右手各持一只熟铜锤,一只锤搭在肩上,另一只锤头放在地上,一副十分悠闲的模样。

    曹操定睛一看,认出那人正是刚才在董卓身边的三员大将之一。听闻董卓帐下有三员猛将,分别是李傕、郭汜和华雄,此人应该是其中一人。

    曹操心知此人厉害,自己和袁绍远远不是他的对手,眼下只可将其稳住,再图脱身之计。他心中思索着对策,一边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有何见教?”

    那人伸手放在颈后,活动了下脖子,冲袁曹二人笑道:“在下西凉李傕,在此恭候二位大人多时了。”

    袁绍低声道:“孟德,此人是董卓帐下第一的勇士,我随何进在关中围剿黄巾军时亲眼见过此人的勇猛。万万不可小觑此人!”

    曹操低声问道:“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袁绍道:“我与此人打交道不多,但知此人冷酷无情,尤为贪财好利。”

    曹操低声笑道:“我猜此人一定是看上了你我的首级了。袁兄你四世三公,名动海内,项上人头一定价值不菲。”

    袁绍嘿嘿冷笑:“曹孟德呀曹孟德,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开你老兄玩笑。实在是胆识过人呀!袁某钦佩!”

    曹操嬉笑道:“此时若是不开玩笑,一会人头落地岂不开不得了?”

    袁绍低声道:“孟德,你攻左,我攻右。让这小子尝尝咱们京师两大纨绔的厉害。”

    曹操不置可否,转而对李傕道:“在下早就听说西凉军第一勇士的威名,今日一见,李将军果然非同凡响呀!”

    李傕呵呵一笑,冷言道:“在下不过是一个刀头舔血的关外之人,没想到还被您这堂堂的朝廷大员记得,真是荣幸之至!”

    曹操道:“在下不过是一员朝中小吏,对那些迂腐至极的公卿官僚一向是厌恶至极,平生最最敬仰的就是你们这些上阵杀敌的勇将。”

    李傕脸上神色略显得意,微笑道:“曹大人说的话我爱听,不过再好听的话也比不过银子的响声让人心情愉悦。”

    曹操好奇道:“不知道我们二人的人头值多少两银子?”

    李傕伸出五根手指,冷道:“五百两。”

    曹操叹了口气,有些遗憾的对袁绍说道:“想不到当世两位英雄的人头这么不值钱,袁兄,可惜了你我这两副好头颅啊。”

    袁绍抬起袖子拭去剑身上残留的血迹,递给曹操,正色道:“大丈夫临难不惧,何惜此身。孟德,你的剑断了,就用我的佩剑迎敌。”随即从一具横卧的军士尸体上取下一支长戈,泰然道:“李傕,袁某不才,倒想领教一番西凉第一勇士的本事。”

    李傕表情认真起来,摆出迎战的架势,曹袁对二人道:“你们两个一起上吧,我会给你们一个直接的了断。”

    曹袁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一齐施展兵刃向李傕杀去。兵刃相交,顿时崩出数点火星,三人你来我往,战作一团。

    袁绍与曹操自幼相交,二人均不喜读书,反而钟情于骑射剑术。袁绍的叔父袁槐便因材施教,请了有名的剑术名师教授二人武艺。二人剑术初成后好为任侠,时常出没于洛阳街市与当地泼皮汉子殴斗,后来此事被袁槐得知后便禁止二人习剑,但二人仍背地里时常练习,剑法日益精进,非寻常之人可比。

    李傕没料到二人武力非同寻常,一时轻敌下竟被逼得连连后退,无法轻易化解二人的紧迫攻势。曹操见状连施杀招,一剑快过一剑,剑身带着寒意刺向李傕周身要害。袁绍通晓其心意,挥舞长戈,大开大合,创造时机为曹操刺出致命一击。

    李傕膂力惊人,左手锤隔开袁绍的长戈,右手锤架在身前,将曹操一连数剑的攻势化消。曹操一计不成,转而剑走轻灵,施展步伐转到另一侧,试图与袁绍一前一后夹击对手。李傕守住门户,一双重锤被他使得虎虎生风,劈砸砍削,裹挟着凌厉的劲风擦着两位对手的头皮掠过。袁绍和曹操心知一旦被铜锤碰到非死即伤,一时不敢上前夹攻。

    二人踌躇之间情势立转。李傕转守为攻,双锤挟雷霆之势袭向二人。李傕毕竟是西凉第一勇士,其武力远胜袁曹十倍,十招过后,二人已经虎口迸裂,全身乏力。李傕所使双锤蕴藉风力,袁曹二人每接下一招就感觉自己如置身于狂风之中的落叶一般。

    袁曹二人又勉强接下十余招,手心鲜血直流,所持兵器被震得几乎脱手,脚下步伐渐渐凌乱。李傕看准时机,右锤撞开曹操长剑,左手锤直劈下来,大喝一声:“破!”

    袁绍躲避不及,急忙双手横戈遮架,只听得喀嚓一声脆响,手中长戈断为两截。铜锤携带风劲余势不衰,重击在袁绍胸口,发出砰一声闷响。袁绍只觉胸口剧痛难当,一时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强忍着痛楚对曹操提醒道:“孟德小心!”

    曹操眼见袁绍中招倒地,手中长剑抖擞,尽使平生所学对李傕连发杀招。李傕一时只觉得对方剑式凌厉,自己仿佛身处剑雨之下。他连退数步,见对手攻势一一化消,忽然间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几乎摔倒。

    曹操见状心中一喜,倏地一剑对准李傕心口刺出。他心知自己远非李傕敌手,这一剑蕴藉了他全身的气力,意图一击将其击杀。

    剑尖瞬间已至李傕胸前,眼见将要透胸而过,袁曹二人系全部希望于这一刺之中。李傕嘴角微微一笑,双锤在胸口一夹,便将长剑紧紧夹在胸前,那柄长剑再也无法向前递进半寸。曹操眼见前刺不成,急忙将长剑抽回,谁知那长剑仿佛被那对铜锤吸住一般,任凭他如何使力也无法将剑身抽回。

    李傕双锤用力一夺,便将长剑从曹操手中夺去。他收起双锤,一只手玩弄着长剑,道:“这把剑不错,应该值不少银子。”

    曹操大口喘着粗气,对袁绍苦笑道:“袁兄,想不到你我今日竟命丧于此。”

    袁绍垂坐在地上,靠着半截长戈勉强支撑住身体,道:“孟德,有你陪我上路,做兄长的也值了。”他闭上双目,慨然对李傕道:“动手吧,给老子来个痛快。”

    李傕咳咳干笑数声,冷然道:“呵呵,袁绍大人,就让我这对铜锤来满足你最后的愿望。”说罢便高举双锤向袁绍走去。

    他走到袁绍身旁,手举双锤,正欲动手,却被曹操喝住,只听他笑问道:“李将军,你似乎对钱很感兴趣呀!”

    李傕嘴角微微一咧,道:“我想是人都会对钱感兴趣吧,过去在西凉杀一个羌人士兵能拿五两银子,杀一个羌人贵族拿二十两银子。我还没有杀过两百五十两一颗的人头呢。今天这笔买卖可是划算得很。”

    曹操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觉得我这位朋友的人头只值两百五十两银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据我所知,他可是有钱的很呀。你要是把他放了,他会给你这个数。”曹操冲李傕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两?”李傕似乎有些心动,却摇头道,“我宁可要立刻到手的银碗,也不要虚无缥缈的金山。要是把你们轻易放了,我什么也不会得到,你们中原人士最不讲信用的。”

    曹操摇头笑道:“不是一千两银子,是一千两黄金。我不需要你把我们两个都放走,只是让你把我的朋友放走。有我在你手上,不怕他不拿赎金。”

    李傕脸上表情明显起了变化,一千两黄金对他而言显然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曹操问道:“怎么样,李将军?”

    李傕摇头道:“董卓大人下了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若是放走了你们当中任何一人,回去怕是不好交差。”

    曹操道:“兄台是个喜欢做生意的人,不会不明白‘风险越大,收益越大’的道理吧?我想一千两黄金是个值得冒险的数字。”

    “一千两金子嘛,”李傕脸上浮现出贪婪的神情,咬牙道,“成交。”

    袁绍勉强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激动道:“孟德,不可!”

    曹操对他微微一笑,道:“袁兄,在下的性命就拜托给你了。”

    李傕一把抓住袁绍的衣领,对他冷笑道:“十天之内,见不到银子。你的好朋友人头落地!”说罢,便让出挡在他面前的路。

    “孟德,让你受苦了,”袁绍不忍地望向曹操,“我一定会把银子筹齐,把你救出来。”

    曹操双手一揖,神态自若道:“有劳袁兄了。”

    袁绍拱手深躬行礼,道:“孟德,保重。”

    李傕伸手指了指一旁绑在马厩上的一匹黑马,对袁绍道:“你乘这匹黑马出城,寻常马匹追不上你。”

    袁绍走到马厩旁,解下缰绳,纵身跃上马背,冲曹操点了下头,随即直冲出朱雀门去。

    李傕拍拍曹操的肩膀,笑道:“你这人倒是挺够意思的,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不过...”他有些怀疑地问道:“曹操,你觉得他会在十日内把银子如数送过来吗?”

    “必定会。”曹操望着袁绍远去的背影,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不过在此之前,”李傕嘿嘿冷笑道,“我得把你交到董大人那里。是生是死,就看你个人的造化了。”

    曹操哈哈大笑数声,伸出右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对李傕道:“走吧,李将军。我想董卓大人想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曹操在李傕的押送下一路返回北宫,沿路尽是惨遭屠戮、鲜血淋漓的尸体。这些尸体大都伏倒在路旁,有临死之际奋力抵抗的羽林卫军士,有还没来得及逃出宫门的大臣和宫女。尸体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血水浸透了身下的青石道路。

    越向宫内走,眼前的尸体就越多。走到不多时,前路已伏尸塞道,再也没有一处空地落脚。

    李傕嘿嘿一笑,道:“他奶奶的,居然死这么多人。”说着便一脚踏在一具女尸腹部,那尸体尚未僵硬,被他一脚重重踏上,七窍中顿时一齐冒出黑血。黑血浸湿了李傕的靴子,听得他骂道:“真他妈的晦气!”

    曹操亲眼目睹这些人惨烈的死状,内心深处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这些生命在蛮横武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死得毫无一丝尊严,真是可悲可叹!难道我也会和这些人一样如蝼蚁般死去,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成为王权斗争的牺牲品?

    他从不相信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经国治世之道,在西凉军的弯刀屠戮之下,那些饱学儒学经典的名士也只有屈膝和赴死两种选择。许多年后,当许劭对他说出“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时,他只是淡淡一笑处之。身逢乱世,不做英雄便为蝼蚁,就算身为天子逃不脱受人掌控的命运,这便是活在这个世间每个人的宿命。

    曹操呆立在原地,忽然仰天大吼道:“不,这不是我曹孟德的命运!”

    李傕被他吓了一跳,笑道:“怎么?曹孟德,你害怕了吗?”

    “嗯,”曹操认真点了点头,“我的确害怕了。”

    “那你见了董大人可要想好怎么答话,我好心提醒你一下,董大人可是杀人从不眨眼的哦!”李傕摸摸鼻子,嘿嘿笑道。

    他正犹豫如何踏过这堆尸山之时,却见曹操从眼前大步而过,他冷哼一声,快步跟在曹操身后。

    李傕压着曹操来到承德殿上,羽林卫此时已经停止了抵抗,全部归降了董卓的西凉军。董卓命令郭汜率领着一队人马将投降的羽林卫押解到偏殿等候处置,又下令将大殿内外的尸体全部搬走。

    大战方已结束,一帮西凉军士正抬着水桶和麻布在宫内各处清理遗留的血迹。曹操一步一步踏上被鲜血染红的白玉长阶,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满了汉臣的鲜血,血水尚未完全凝固,紧紧粘住鞋履,每一步都十分难行。

    李傕还在咒骂着自己的裤脚和新靴子被血水染脏了,脸上写满了西凉人的残酷和冷漠。二人走上长阶,曹操瞥见一旁令小皇帝殒命的石柱仍兀自滴着鲜血,心中不禁有些唏嘘。王权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就算是历经四百年不断强化和巩固,在霸权和武力面前不到半日间便已分崩离析,就算是天子也逃脱不掉被屠戮的命运。

    天子,天子,难道真的是上天之子吗?

    曹操走进崇德大殿,虽然他心中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仍让他感到无比震惊。一众西凉军士黑压压的站在殿中,文武百官整齐地跪在地上,一齐朝拜着高坐在殿上的那个有如黑塔般的降世魔王。董卓高坐在龙椅上,眯起眼睛,纵情享受着眼前的景象,放声狂笑道:“吾,即是天子!”

    “天子!天子!天子......”华雄带着西凉军士高呼起来,声音有如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群臣也在高呼万岁,似乎早已忘记了半日前刚刚死去的另一个天子。董卓睥睨着屈服于脚下的臣民,沉浸在一片欢声高颂之中,在一句句“万岁”高呼声中,他的野心和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你不是天子!”一个人冷冷说道,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传到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就连最远处高坐在龙椅上的董卓也听得清清楚楚。

    短短几个字,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一时间大殿中所有目光纷纷向说话那人投去。

    董卓微微睁开眯缝起来的眼睛,坐直了臃肿肥胖的身子,朝着说话男人望去。只见那人身长七尺,白净面皮,细眼长髯,虽然年纪轻轻,站在众人中却镇定自若,犹如鹤立鸡群一般。

    大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强烈无比的压迫感袭上心头。这种感觉不同于以往张让临朝时那种阴冷森寒之气,而是身处亘古荒原中传来的野兽气息,似熊罴,似鹰隼,似豺狼,徘徊游荡在每个人面前,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将人撕扯成碎片。

    董卓仔细打量着殿下这个年轻人,过了一会儿缓缓道:“你就是那个早朝当众顶撞张让的校尉吧。”

    曹操信步走上前去,道:“不错,在下正是洛阳骑都尉曹操。”

    “嗯,够胆量,”董卓点着头,重复念着他的名字:“曹操,曹操,我记得前朝太尉曹嵩,是中常侍曹腾的养子,不知他们二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曹操道:“董卓大人微察秋毫,大人适才所提二人乃是下官的父亲和祖父。”

    董卓哼了一声,道:“我一猜便是,不然以你年纪轻轻,若无宗族荫护,如何做得骑都尉一职!这么说来,你原是宦官之后呀!”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殿中的西凉军士和文武百官们轰堂哄笑,“宦官之后,哈哈哈哈,原来他是太监的孙子!哈哈哈...”不少人捧着肚皮,笑得人仰马翻,所有人都用鄙夷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曹操丝毫不以为意,正色道:“本朝选拔官员制度为察举制,并未曾言宦官之后便不可担任朝中要职。下官祖父服侍大汉六朝先帝,用事宫中三十余载,举贤任能,实心用事。各位刚刚却笑其身为宦官,是在笑我大汉朝六位先帝用人不明吗?”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群臣无人再敢哂笑,尽皆默然。

    董卓拊掌大笑道:“曹孟德口如利剑,真是令人激赏!”忽然,他手掌停下来,从身侧的小匣中取出一柄锋利无比的短刃。一双硕大的手掌玩弄着小小的匕首,刃身上冒出幽然的蓝光,映照在他横肉蛮布的脸庞上,令他神色随之一变,脸上犹如罩了一层蓝雾。

    他双目凝视着匕首,表情漠然道:“不过,我倒想看看究竟是你的三寸舌头锋利,还是我匣中匕首锋利!”

    曹操毫不畏惧,微笑道:“匕首再锋利,不过杀人的工具而已。在勇士手里,也许可以杀十人;若是到了弱者手里,反而会被杀。所以匕首的锋利程度取决于它的主人。”

    “哼哼,”董卓抚摸着匕首,冷笑道,“那你说说看我这把匕首可以杀多少人?”

    曹操道:“董大人的威名不需要借助这把匕首的力量,大人可以用这把匕首杀掉成百上千个人,甚至是成千上万个人,这取决于大人的心情。今天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不过—”曹操不再说话,反而望着董卓冷笑起来。

    “不过什么?”董卓好奇道。

    曹操微微一笑,道:“匕首再过锋利,也无法保全董大人的性命。”

    “哦,”董卓略感有些吃惊,继续问道,“曹孟德,你说这世上有人杀得了我?”

    “有。”曹操斩钉截铁道。

    “谁?”董卓怒问道。

    “天下人。”

    “天下人?天下人为何要杀我?我现在不已经是天下之主了吗?哈哈哈...”董卓狂笑道。

    “篡天下者,人人得而诛之!”曹操说话掷地有声,每个字都冰冷地刺入董卓耳中,犹如晴天霹雳。

    董卓回过神来,恶狠狠地向曹操质问道:“你说天下人要杀我?”

    曹操面不改色,继续说道:“不错,只要你称帝的消息一公布,天下人必定要杀你。你手下的西凉军再强大,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董卓沉默了。

    他敛起眸子,从龙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曹操面前,注视着眼前这个言谈奇特的年轻人。两个人一言不发,互相注视着,满朝文武和西凉军士们望着这两个人,谁也猜不透他们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良久,董卓方才开口道:“说说你的看法。”

    曹操嘴角微微一笑,徐徐说道:“迎立新帝。”

    董卓冷笑一声道:“迎立新帝,那吾该当如何?”

    曹操继续说道:“董大人可为太师,行伊尹、霍光之事。如此,天下可定。”

    站在大殿一侧的华雄立刻拔出腰间弯刀,走上前来,将刀锋指向曹操的脖颈,怒道:“我就知道你这中原人没安什么好心。”转而向董卓请求道:“大人,让我宰了这小子。”

    曹操毫无畏惧,只是冷笑道:“你身为董大人的心腹爱将,却也只敢称他为‘大人’,足以见得在下所言非虚。”

    华雄怒气上涌,奋力挥刀向曹操脖颈处砍去,手起刀落处,却听“铮”的一声巨响,一把巨锤挡在曹操身前,两般兵器相交,四下里火星四溅。华雄打眼向持锤之人瞧去,此人正是西凉第一猛士李傕!他吃了一惊,有些不解的问道:“大哥,你为何要救这个中原人?”

    李傕瞪了他一眼,大声呵斥道:“董太师还没有发令,你捣什么乱子?”

    董卓突然高声大笑起来,声音粗犷狂放,犹如在荒野中嚎唳的野兽,殿中大臣和西凉军士不明所以,只是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惧感萦绕在心中,久久无法散去。忽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举起紧紧攥住的拳头道:“太师,太师,就算做不了天子,我也要把天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天子,只不过是我的傀儡而已!”

    曹操嘴角微微一笑,躬身行礼道:“太师英明。”

    殿中所有人立刻跪下,齐声高呼道:“太师英明!”

    董卓冷哼一声,下令道:“李儒,吾命你立刻去找一个小皇帝过来。三日之内,本太师要册立新君!”

    一个黑衣儒生从大殿一角走了出来,跪下接令道:“微臣领命。”

    扬州,寿春城。

    淮南是天下少有的富庶之地,这些年战乱频发,地盘一直掌握在袁氏家族手中。袁绍父亲袁逢官居扬州刺史,临终之际将经营多年的扬州托付到次子袁术手中。袁术继任扬州刺史后一直住在寿春城,尽情享受着父亲留给他的荣华富贵。

    城外的荒野上,远远一骑飞奔而来,身后扬起一道道灰濛濛的烟尘,显然是跟着不少追兵。寿春城的守将文丑原本是袁逢麾下的得力大将,在袁逢死后他便一直跟随袁术。他性格冲动鲁莽,不受袁术所喜,于是一年前被打发来守城。

    马上那人远远望见文丑,疾声大呼道:“文将军救我!”

    文丑站在城墙上仔细瞧去,认出前面骑马之人便是自己曾经的少主袁绍,一时间又惊又喜,大叫一声:“少主勿忧,文丑在此!”说罢提枪从城上一跃而下。

    袁绍眼见西凉军追兵将至,抬头望见文丑从城上跃下,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拍马过去。

    文丑抖擞手中长枪,对袁绍道:“请少主速速推至文丑身后。”

    袁绍心中大慰,纵马跃至文丑身后丈许之地,圈转马头,面向不远处一众杀气腾腾的西凉军。西凉军追至二人身前不足五丈之处,为首一人张开手臂,示意人马停下,所有人立刻一齐勒马停步。

    为首之人身着一件豹皮袄,高鼻深目,耳挂银环,手持一根丈八熟铜棍,坐在马上说道:“汉子,好胆量。你叫什么名字。”

    文丑鼻子“哼”了一声,道:“死人是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手中铜棍一指,两侧的数十名西凉猛士立刻骑马冲了上去。数十匹马聚在一起有着摧枯拉朽般的冲击力,就算人有千钧之力也无法抵挡。眼见数十匹战马铁蹄踏来,文丑仍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势,形势千钧一发,在他身后的袁绍也不禁捏了一手冷汗。眼见为首战马铁蹄踏下,文丑冷笑一声,挥起未持枪的那条手臂一拳击向战马。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悲鸣,那匹久经沙场的西凉战马登时卧毙于文丑身前。西凉士兵整条大腿被压在马腹之下,从他一脸痛楚的表情中得知显然其大腿已被压断。文丑一脚踩在马腹上,顺手一枪刺进那名西凉士兵的咽喉,枪尖一拔出,霎时一道血水溅到文丑脸上。文丑抬起袖子拭去脸上血迹,面对将他团团围住的西凉铁骑嘿嘿冷笑起来,一张血污未净的黑脸尤为可怖。

    西凉军士从未见过如此不可思议的场景,一时间人马皆惊,乱了阵脚。文丑嘴角微微一咧,手中长枪点戳刺挑,眨眼间便轻而易举地将西凉军尽数挑落马下。一时只剩下几十匹战马立在原地。

    西凉军首领见此情形怒不可遏,拍马赶来,与文丑战在一起。文丑步战对马战,却丝毫不显劣势。几个回合下来,那个西凉人竟然在他身上讨不到半点便宜。那人将手中熟铜棍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棍都势大力沉,挟着石破天惊之势。

    棍重枪轻,文丑并不硬接来棍,只是身形灵转,轻巧地将对方每一招避开。待到西凉军首领将一路棍法使完,觑准时机,倏地一枪刺向那人眉心。西凉军首领眼见一枪电光般刺到,低头闪避不及,被文丑一枪将盔缨刺落。

    文丑指着掉在地上的盔缨,哈哈大笑道:“小子,小心你的脑袋掉在地上!”

    那人吃了一惊,连退数步,文丑立即抢上,连发杀招,不容对方有丝毫喘息之机。那人心知自己远不是对方的敌手,虚晃一棍,荡开阵脚,拍马便走,一眨眼奔出数丈之远。

    袁绍见那人将要逃走,急忙叫道:“文丑,不可放走了这贼!”

    文丑嘿嘿一笑,抬头冲城楼上大喊道:“凤凰弓!”

    只见城上两名士兵扔下一对弓箭,文丑左手接过长弓,右足勾过一根羽箭,右手将长枪插在地上,张弓搭箭,觑准那人逃奔的方向,弓弦响处,一箭正中那人后心。

    袁绍见那人被文丑一箭射落下马,登时喜不自胜,竖起拇指道:“文将军,你果然有‘万夫不当之勇’!”

    文丑闻言,立刻转身对袁绍跪下行礼,道:“末将文丑参见少主。”

    袁绍急忙上前将他扶起,握着他的双手道:“文将军,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的忠勇无双。”

    文丑道:“冀州一别多年,想不到竟在今日见到少主。”

    袁绍道:“文将军为何在此领兵守城呢?”

    文丑叹了口气,有些悲凉道:“少主有所不知,末将原本南阳郡领兵,老主公去世后,末将就被调来了寿春城。去年因酒后言语顶撞了刺史大人,就是少主您的胞弟,官职降了一等,现居偏将一职。末将不喜欢整日里跟一帮无所事事的家伙打交道,所以就请命过来守城了。”

    袁绍听明缘由,责备道:“你还是改不了爱喝酒的老毛病,要是我非给你官降三级不可!”

    文丑摸摸脑袋,憨笑道:“少主,这也不完全怪我。要不是我看到老主公留下的基业被一帮蛀虫糟蹋,咱也不会出言顶撞。当时还是多亏了阎象大人劝谏,末将这才得以保全。”

    袁绍听到此话眉头微微一皱,这些年他随何进征战在外,三年前父亲去世之时将基业尽数托付给了他的胞弟袁术。这几年他时常听到一些关于袁术的不好传闻,传言他重用亲信,荒淫无度,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气。父亲,你做事为何如此不公?千方百计将我支出去,好让袁术这家伙继承基业。我的品行和才能胜过袁术这小子十倍,你却不愿意将基业托付给我,就因为我是小妾所生的吗?哼哼,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基业从袁术手里夺回来。

    文丑不知袁绍心中所想之事,见他眉关紧锁,以为自己啰嗦,便道:“少主,快请入城吧。”

    袁绍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向眼前城高池阔的寿春城,徐徐说道:“好,入城。”

    两个貌合神离的兄弟在殿中相对而坐。

    袁术坐在左首,衣着光鲜华丽,俨然一副坐享富贵的公子哥模样。袁绍居于右首,面容略显风霜之色,一身甲胄经过数日间的激战与奔逃已有多处残破。

    经过短暂的沉默,袁术开口寒暄道:“听说朝廷前几日出了变故,大哥刚从洛阳回来,不知眼下朝廷形势如何?”

    袁绍一时哽咽,随之深深叹息道:“天子蒙难,大将军何进被害,眼下朝廷已被董卓的西凉军控制。”

    袁术道:“这几日我也听说了董卓进京的消息,只是董卓所率西凉军原本驻扎在边地,为何会受诏令进入京师呢?”

    袁绍解释道:“二弟你有所不知,一年前我随大将军何进率领羽林卫在关中围剿黄巾贼寇。因贼势浩大,几番交战颇有不力,于是大将军便调令西凉军入关协助剿贼。西凉军骁勇善战,经过半年时间的合力奋战,关中的贼寇已被尽数剿灭。贼寇剿灭后,大军粮草却出现供应不及的情况,军中多有抱怨之声。大将军经过打探得知,原来是‘十常侍’把持朝政,蒙蔽圣听,蓄意克扣大军的粮饷。在董卓的怂恿下,大将军怒而兴师,率领羽林卫入京铲除‘十常侍’之乱。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竟让董卓这个野心家夺权。”

    袁术为袁绍倒了一杯清茶,说道:“大哥在京师逢难,小弟这几日见茶不思,饭不想,总算是把大哥给盼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哥平安无事就好,小弟特意准备了一间上等的宅院,大哥你想在这寿春城待多久就待多久。”

    袁绍佯笑一声,没有回话。热气腾腾的茶气从杯中丝丝升起,整间内室一时间飘满了盈盈茶香。

    袁术眼珠骨溜溜转了一圈,笑道:“大哥,这是用千年灵芝泡的茶,可谓是世间极品呢。”

    “贤弟,你可真会享受人生啊。”袁绍拾起茶杯,小呷了一口,随后把茶杯放回到茶盘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起品着香气四溢的热茶,心中却各怀鬼胎。袁术将茶杯递到嘴边却又忽然放下,然后轻叹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袁绍也放下茶杯,装作关心的样子问道:“贤弟,为何如此感叹?”

    袁术又叹了口气,面带一丝苦笑道:“些许小事,还是不提为好,以免咱们兄弟不睦。”

    “哦”,袁绍坐直身子,关心问道,“贤弟只管说,为兄一定会为你分忧解难。”

    袁术双手合礼,呵呵笑道:“既然兄长发话,那小弟就畅所欲言了。兄长若是听得不顺耳,就当是小弟在胡言乱语。”

    袁绍也笑道:“二弟说话一向严谨,怎么会胡言乱语呢?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出来吧,免得咱们兄弟间无端生误会。”

    “还是兄长为人爽快,”袁术又恭维了一句,随即说道,“兄长有所不知。我遵从当年父亲遗命,领了这淮南之地。自从我上任以来,每日早起晚休,勤勉于政,总算是做出了一点成绩。可如今却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啊。”

    “哦,这又是为何呀?”袁绍故意问道。

    袁术尬笑一番,解释道:“世人都知道咱们袁家是四世三公的大豪族,门生故吏遍布四海。当今身逢乱世,枭雄并起,诸侯争雄,小弟德浅行薄,才识不敏,虽有心但力未逮,只怕辱没了祖上的威名啊。”

    “贤弟年轻有为,一定不会辜负父亲的遗命。”袁绍安慰道。

    袁术语气稍顿,话锋一转继续道:“小弟我刚接管淮南,根基刚刚稳固,但城中官吏多有微词......”

    “那么贤弟的意思是?”袁绍问道。

    “我知兄长胸怀大志,小小的淮南之地不足以令兄长乱世之中实现一番霸业。以兄长之才能,定能创出一番更广阔的天地。到时候有兄长在外,淮南之地的官吏必定心存忌惮,父亲留下的基业就能保住了。”袁术故意将语气说的很婉转,言语间不时观察袁绍的神色。

    袁绍嘿嘿冷道:“只怕是有人故意搬弄是非,让你我兄弟二人不和呀。”

    “小弟并非要赶兄长离开,只是父亲基业为重,还请兄长不要多心呀,”袁术话说一半,传唤身边的几位侍从上来,只见那几名侍从每人手中端着一张黑色木盘,盘子上面盛着一堆黄澄澄的金子,他接着说道,“这里有黄金千两,小弟愿为兄长略尽绵薄之力...”

    袁绍笑着看向金子,心里却满是羞辱和愤懑:明明我才是家族长子,父亲你为何如此对我?袁术,总有一天,我的地盘比你更大,财富比你更多。他手中拾起一锭金子,放在手中把玩着,对袁术笑道:“二弟希望我去创下一番霸业,创立霸业光有金子可不行呀!”

    袁术知道他的野心不会轻易被区区一千两黄金满足,与其将他留下来威胁自己的地位,不如尽早满足他的要求,于是说道:“兄长还有什么需要小弟去做的尽管说出来,小弟尽力去做。”

    袁绍眼睛瞬间绽放出光芒,道:“我只要两个人。”

    “哪两个人?”袁术有些好奇地问道。

    “颜良和文丑。”袁绍十分认真的说道。

    “哈哈哈...”袁术松了口气,忍不住大笑起来,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这两个家伙。没问题,从今以后他们就跟着大哥了。嗯嗯,就这两个家伙吗够吗?”

    袁绍眼神冷傲地望向弟弟,道:“足够了。”他举起茶杯,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大哥,小弟就不相送了。”袁术坐在原地,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手中的茶杯,嘴角隐隐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