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重聚
第二日，刘总旗带着陆炳等人到了最后的军户卫所陈乡卫。即便众人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这里的场面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营房是同样的营房，军田是同样的军田。可是目之所及，这里只有苍衰的老农，哪有一人一丁有军人的模样？
刘总旗自然见怪不怪，他让几位上差稍候，自己扎进田地里。没多久，就带着个庄家汉子出了来。他介绍道，这便是陈乡卫副将，姓李。
李副将知道上差来巡边，也是颇感意外。在他眼里，自从与龙总兵歧见公开以后，陈乡卫已经是无人关注的角落了。这十多年里，朝廷上差，自然也不会来陈乡巡营；龙本怀除了每年定额的军饷，便再也不闻不问；鞑靼即便进犯，有那六个卫所的存在，也实在不需要陈乡出什么力。这两千多人的卫所只需种田养活自己，不需打仗，每年还能领军饷。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才叫真正的“吃空饷”。因此，李副将见到“上差”黎有德的时候，他的心里可谓五味杂陈。
黎有德原本认为，陈乡卫遵纪守法、出泥不染，实为楷模，理应嘉奖。可亲身来了以后，他才发现，这才是国家蛀虫、大明败类，自然是摆着一张臭脸。
李副将简单介绍了下陈乡卫的情况：原本的陈乡卫是五个千户所，满编官兵六千余人，加上军户工匠之类有着近三万人。十多年前龙总兵开始搞所谓的“精兵擒贼勇”政策，抽调了各卫所的精锐，组成了第一支铁骑队之后，情况就越来越差。
黎有德本就嫌弃李副将，他心中觉得，虽然龙本怀募私兵犯法，那跟你们陈乡荒疏军政又有什么关系，便道：“龙总兵克扣你们军饷了还是霸占你们军田了？”
李副将老脸一白，连称没有，接着往下说。虽然钱照给、米照发，可这些人的心思一个个活泛起来了。铁骑队连着两场重创鞑靼，自然报功领赏。按照大明的军功制度，一颗人头一级军职，或者现银五十两。在龙本怀的思想教育下，这两仗的战功，变成了两万多两银子。有钱好办事，龙总兵立起了第一个铁工坊，顺带着把克扣下来的战甲、马匹、兵刃分发了下去，又从各营征募了几百精壮，终于拼凑起第一支铁骑千户所，定名武靖。当兵的人，这一辈子除了在边疆吹风吃沙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无非就想建功立业、娶妻生子而已。有了这“武靖营”，虽说待遇与其他营也没两样，就凭着这身兵甲骏马，也够让人眼馋的了。
黎有德寻思这也说得过去，与南镇抚司心心念念想调来北镇抚司不是一个意思么。
李副将话头挑开了，积怨已久的委屈终于有地方诉苦，也不管这会就站在田埂上，就是要原原本本的倒苦水，接着往下讲。想去这支千户所的兵丁那么多，选拔也自然严格起来。只有几百个名额，倒有万把个人去报名，自然有很多被淘汰下来。这群人有些还期待下一个千户所，有些拉不下面子，就逃亡做了流民。
陆炳向来见事快，闻弦音知雅意，道：“这样的话，其他卫所的将士更加娶不着老婆了。”
黎有德一听，心想陆炳何等人物，实在年少不懂事，断不该戳人痛处。李副将倒不以为意，心道这位上差年纪不大，事儿倒懂得多，连声称是，接着往下讲。
将士说来也没未曾想过什么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不过就想上对得起国家，莫让鞑靼进犯；下对得起祖宗，成家传宗接代。可如此一来，那些将士一下都没了指望。在那段日子里，几个卫所每日都有几人几十人逃亡，跑到山上为匪为寇的，跑到寺里为僧为道的，不一而足。如此这般过了几年，七个卫所人丁越来越稀，只有武靖一卫、二卫欣欣向荣，十分强盛。
黎有德道：“可蓄养私兵毕竟有悖国法，李大人的陈乡卫能坚守祖制，也算是大明之福了。”
黎大人这话说的，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李副将又怎么能听不出，只能收住话头不再言语。
陆炳没有太多成见，向来不用语言宣泄情绪。他问道：“李大人，陈乡卫这些年的情况，你也说说吧。”
李副将对陆炳圆场有些感激，又开始细细陈述。这几年，陈乡卫能走的都走了。青壮能投靠新军卫的，自然是上上之选；去不了的自然都流亡叛逃了，就算去外乡当个赘婿，也是好的；原本的军户，或嫁女、或攀亲，也陆陆续续去了新军当佃户。上官瞧得见，现在的陈乡卫，只有两千多老军头，自己种种田，养活自己便了。
陆炳试探道：“便这般了无生趣地活着，是你李大人要的结果吗？”
李副将当然是不乐意的，可他又能如何，道：“天下人都这般活着，谁又不是蝼蚁呢？了此残生而已，为之奈何？”
陆炳问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我只想知道，老将军究竟是缺少一个机会，还是缺少一个目标？”
李大人讪讪地回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机会，还有什么目标。”
陆炳追问道：“如果给你个机会，你又有什么目标？”
李大人低着头不做声。
陆炳叹道：“想想大人自己，想想追随你的两千多名将士。他们若还有目标，还需不需要一个机会？”
李大人又是沉默良久，道：“老夫若是再年轻五岁，兴许还有些盼头。大人，且让老夫把将士们都聚在一起，有什么机会，你问问他们吧。”
陆炳就这么瞧着李副将，再也说不出别的，只得说了句好。
副将传令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又是在田间穿来走去了两个多时辰，帐下的军将才陆陆续续地聚集到校场。诸位将官纷纷乱乱地整队列阵，算来数去折腾了好久，结果居然才来了一千两百多人。军令不行，操练不施早已不知多久，似乎校场都有许多年未曾来过。即便歪歪斜斜站在了队伍里，众人也是毫无规矩可言，四处谈笑声不绝于耳。
陆炳站在将台上，看着这些边军将士，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来到这里，曾天真地幻想，可以向嘉靖和龙本怀证明，只要方法对，并不需要通过违法犯禁，才能打造一支无敌之师。
可眼下，他却慌了。
营房是同样的营房，军田是同样的军田。可是目之所及，这里只有苍衰的老农，哪有一人一丁有军人的模样？
刘总旗自然见怪不怪，他让几位上差稍候，自己扎进田地里。没多久，就带着个庄家汉子出了来。他介绍道，这便是陈乡卫副将，姓李。
李副将知道上差来巡边，也是颇感意外。在他眼里，自从与龙总兵歧见公开以后，陈乡卫已经是无人关注的角落了。这十多年里，朝廷上差，自然也不会来陈乡巡营；龙本怀除了每年定额的军饷，便再也不闻不问；鞑靼即便进犯，有那六个卫所的存在，也实在不需要陈乡出什么力。这两千多人的卫所只需种田养活自己，不需打仗，每年还能领军饷。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才叫真正的“吃空饷”。因此，李副将见到“上差”黎有德的时候，他的心里可谓五味杂陈。
黎有德原本认为，陈乡卫遵纪守法、出泥不染，实为楷模，理应嘉奖。可亲身来了以后，他才发现，这才是国家蛀虫、大明败类，自然是摆着一张臭脸。
李副将简单介绍了下陈乡卫的情况：原本的陈乡卫是五个千户所，满编官兵六千余人，加上军户工匠之类有着近三万人。十多年前龙总兵开始搞所谓的“精兵擒贼勇”政策，抽调了各卫所的精锐，组成了第一支铁骑队之后，情况就越来越差。
黎有德本就嫌弃李副将，他心中觉得，虽然龙本怀募私兵犯法，那跟你们陈乡荒疏军政又有什么关系，便道：“龙总兵克扣你们军饷了还是霸占你们军田了？”
李副将老脸一白，连称没有，接着往下说。虽然钱照给、米照发，可这些人的心思一个个活泛起来了。铁骑队连着两场重创鞑靼，自然报功领赏。按照大明的军功制度，一颗人头一级军职，或者现银五十两。在龙本怀的思想教育下，这两仗的战功，变成了两万多两银子。有钱好办事，龙总兵立起了第一个铁工坊，顺带着把克扣下来的战甲、马匹、兵刃分发了下去，又从各营征募了几百精壮，终于拼凑起第一支铁骑千户所，定名武靖。当兵的人，这一辈子除了在边疆吹风吃沙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无非就想建功立业、娶妻生子而已。有了这“武靖营”，虽说待遇与其他营也没两样，就凭着这身兵甲骏马，也够让人眼馋的了。
黎有德寻思这也说得过去，与南镇抚司心心念念想调来北镇抚司不是一个意思么。
李副将话头挑开了，积怨已久的委屈终于有地方诉苦，也不管这会就站在田埂上，就是要原原本本的倒苦水，接着往下讲。想去这支千户所的兵丁那么多，选拔也自然严格起来。只有几百个名额，倒有万把个人去报名，自然有很多被淘汰下来。这群人有些还期待下一个千户所，有些拉不下面子，就逃亡做了流民。
陆炳向来见事快，闻弦音知雅意，道：“这样的话，其他卫所的将士更加娶不着老婆了。”
黎有德一听，心想陆炳何等人物，实在年少不懂事，断不该戳人痛处。李副将倒不以为意，心道这位上差年纪不大，事儿倒懂得多，连声称是，接着往下讲。
将士说来也没未曾想过什么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不过就想上对得起国家，莫让鞑靼进犯；下对得起祖宗，成家传宗接代。可如此一来，那些将士一下都没了指望。在那段日子里，几个卫所每日都有几人几十人逃亡，跑到山上为匪为寇的，跑到寺里为僧为道的，不一而足。如此这般过了几年，七个卫所人丁越来越稀，只有武靖一卫、二卫欣欣向荣，十分强盛。
黎有德道：“可蓄养私兵毕竟有悖国法，李大人的陈乡卫能坚守祖制，也算是大明之福了。”
黎大人这话说的，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李副将又怎么能听不出，只能收住话头不再言语。
陆炳没有太多成见，向来不用语言宣泄情绪。他问道：“李大人，陈乡卫这些年的情况，你也说说吧。”
李副将对陆炳圆场有些感激，又开始细细陈述。这几年，陈乡卫能走的都走了。青壮能投靠新军卫的，自然是上上之选；去不了的自然都流亡叛逃了，就算去外乡当个赘婿，也是好的；原本的军户，或嫁女、或攀亲，也陆陆续续去了新军当佃户。上官瞧得见，现在的陈乡卫，只有两千多老军头，自己种种田，养活自己便了。
陆炳试探道：“便这般了无生趣地活着，是你李大人要的结果吗？”
李副将当然是不乐意的，可他又能如何，道：“天下人都这般活着，谁又不是蝼蚁呢？了此残生而已，为之奈何？”
陆炳问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我只想知道，老将军究竟是缺少一个机会，还是缺少一个目标？”
李大人讪讪地回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机会，还有什么目标。”
陆炳追问道：“如果给你个机会，你又有什么目标？”
李大人低着头不做声。
陆炳叹道：“想想大人自己，想想追随你的两千多名将士。他们若还有目标，还需不需要一个机会？”
李大人又是沉默良久，道：“老夫若是再年轻五岁，兴许还有些盼头。大人，且让老夫把将士们都聚在一起，有什么机会，你问问他们吧。”
陆炳就这么瞧着李副将，再也说不出别的，只得说了句好。
副将传令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又是在田间穿来走去了两个多时辰，帐下的军将才陆陆续续地聚集到校场。诸位将官纷纷乱乱地整队列阵，算来数去折腾了好久，结果居然才来了一千两百多人。军令不行，操练不施早已不知多久，似乎校场都有许多年未曾来过。即便歪歪斜斜站在了队伍里，众人也是毫无规矩可言，四处谈笑声不绝于耳。
陆炳站在将台上，看着这些边军将士，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来到这里，曾天真地幻想，可以向嘉靖和龙本怀证明，只要方法对，并不需要通过违法犯禁，才能打造一支无敌之师。
可眼下，他却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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