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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对不起,你真不是对手

    正德十六年四月初八,朔州。

    陆炳二人昨夜戌时进的城,洗沐饱睡,精神焕然。今日一早,他俩便投西巷口而来。到了总督府,却觉奇怪。

    宣大总督不是常设职务,没有固定的署司,向来是府衙一体。按他想来,军中粮草、车马、饷银、军机等事如此繁重,往来人丁兴盛,府门昼夜常开,应是惯例。可今日的总督府大门紧紧闭着,只有两名寻常卫士把守,冷冷清清倒似离宫别苑一般,十分反常。

    陆炳寻思,总督莫非出府寻营去了,也不知是去宣府镇还是大同镇?本着不能白跑一趟的心态,他拉着云漾,到总督府不远的酒楼观候一番,再作区处。

    那楼题名“鸿渐”,有官运亨通之愿,与总督府隔街遥望,多少是有点“兵部宣大驻朔别居”的意思。兴许是时间还早,两人入店门时,楼内空无一人——别说没有客人,连掌柜和小二也不见出来迎客。

    陆炳暗自纳闷,只听堂边雅间内,一人大喊道:“客官随意坐,小二一会便到。”

    陆炳好奇,透过珠帘瞧去,见一人富商打扮,气质雍容,体态臃肿,熏香定神,似是抄写佛经。陆炳回一句“叨扰”,径自上了楼。

    那二楼没有堂座,只有几间雅间。陆炳见还有三楼,心想视野更佳,也没犹豫,便又拾阶而上。三楼只剩四个小间,分别贴了“彼岸”、“方悟”等佛家语汇,最终择定了右手的“缘聚”,口中喃喃道“缘聚则生”、“缘散则灭”之类的话。

    等了有一会,小二才到,瞧他气喘模样,大抵是层层间间都找了个遍。他也算见过世面,看到来客是两个孩子,倒也没有惊异。他稳稳地把熏香放进香笼摆好,再行了个礼,问道:“公子小姐是喝茶还是吃酒?”

    陆炳应道,“喝茶。”

    “茶位十两一位。”

    陆炳听了一惊。他虽不懂人间疾苦,但是银子还是会使。十两银子,正一品大员的月俸还没有这些,这还了得?他瞧瞧云漾,哪知她掏出褡裢往桌上一甩,又自顾自看窗外不知何处的热闹。这举动把陆炳噎住不好发作,也着实让小二有些意外。小二随即问道:“公子中意甚茶?”

    “有甚茶?”陆炳本不喝茶,更没喝过十两的茶。他只知道龙井、碧螺春这些,这一问,倒也不知怎么答。

    “天下茶,小店都有。”那小二很懂规矩,这么大的话,说得倒是低声下气。

    云漾进房就望着窗外不知在瞧什么,此刻也不回头,应道:“就蜜兰悠吧。”

    小二一听,知道是行家,低着头就下去了。

    陆炳低声自语道:“这店家可真是黑手佛心啊。”云漾也不接话,气氛自然有些僵。

    又过一会,脚步声响,陆炳听音便知,来人可不是跑堂。果不其然,是掌柜的亲自上来了。他满脸堆笑,把茶壶茶碗一一摆好,干果碟橄榄桃半等几样,点心盘云片糕云丝卷等几种,铺排开来,满桌缤纷。他边布置边说,“小店慢客,公子海涵。店里没有蜜兰悠的存货,取了些凤兰碎,请公子品评。”

    陆炳瞧这仗势,心中寻思:莫非这些来往军爷就是这般销金如土?难道如此生意也是寻常?他刚才还嫌店家手黑,此刻倒是怀疑起自己来。

    他从褡裢里掏出一锭元宝,拍在桌上。瞧着掌柜问道:“这些可够?”

    那掌柜的看了一眼也没有收,用托盘的边缘把银锭往里推了一点,回道:“些许茶水,才有好些本钱?要甚银子。只不过这两日寻常不营业,公子也不是官军中人,那小厮想着,怕不是两位……两位公子走错地方,故而……”陆炳确实没别的意思,掌柜的倒有些窘迫难堪,不由得给小二的“慢客之举”找补缘由。

    听他这么一说,陆炳更觉奇怪,问道:“这么大的酒楼,竟有不营业的道理?”

    掌柜的也不接话,说了句“客官慢用”便转身走了,撂下一脸狐疑的陆炳无可奈何。陆炳端起茶碗,品了一下这价值十两银子的昂贵茶水,虽说芝兰花香、醇厚回甘,却也说不上如何惊艳,对云漾说道:“这凤兰碎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收成,我瞧着也不过如此。”

    “这茶叶就是蜜兰悠,掌柜托个由头不收你银子罢了,你还当真了。”云漾显是比陆炳懂行得多。

    陆炳奇道:“你比我还小上几个月,怎能连这些都懂?”也不知他问的是云漾懂茶叶,还是懂掌柜。

    云漾应道:“我是王府的下人,懂些伺候人的物事,不也寻常么。”

    陆炳心下有感。前生前世总是读经典、究天理,结果红尘俗事倒是样样不通,果然是生有涯而知无涯啊。他一时无话,两人就这么默默品茶尝食,倚窗观望。

    宣大是九边重镇,依制,护卫便是边军的精锐。陆炳隔街瞧了一个时辰,这俩卫士也没有换班开府的迹象,心下更是确信,陈文瑜定是不在府内。他唤了云漾一声,说道:“我瞧这陈总督不在府内,想是巡营去了。我意,等下去兵卫那打听打听,若确实不在府上,不如我们现在启程,先去大同镇看看。”

    “你要去,去便是了。”云漾对陆炳的决断总是漫不经心,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

    “你怎一点不着急?”陆炳总觉有些怪异,忍不住问云漾。

    “我瞧你喝茶时也挺悠闲,着急在哪了?”云漾恍然无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路急事缓。前者急得来,后者急不来。”陆炳觉得自己本该如此。

    “路上我不急吗?我可比你早进城呢。”云漾回了一句,又把陆炳噎住。

    陆炳两人下了楼,小二已不知去向,掌柜还在那写字,见人要走,抬头招呼了一声,也没有要起身相送或者起身收银的意思。陆炳心里念着大事,便也不去管他。

    到了都督府,陆炳又犯了难。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府兵卫,他还真是头一遭。他一寻思,想起房友拜府的情景,给他来个举一反三,便上前对卫士说道:“军头赏光。我奉司礼监之命,送一封密函,需面见陈总督。烦劳您安排则个。”陆炳一番话说得恳切得体,对自己的表现心下还算满意。

    哪知那军士,头也不转,眼也不抬,便跟耳朵聋了一般毫无反应。

    陆炳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深感莫名。他神思一转,又仿起了黎有德发怒的模样道:“怠慢上差,拒迎谕旨。两位好大的胆子!”

    陆炳这句口吻,当真是学出了八九分气势,当日威压宋宽,也不过如此。岂料,这两护卫是油盐不进,只低头瞥了他一眼,却不作理会。陆炳这真是纳闷了,真是“阎王不好见,小鬼更难缠”。他心念一动,转身看了云漾一眼,可她却背对着陆炳,也不知在瞧些什么。陆炳自忖武艺不精,也不好当真动手。又怒道:“速速开门迎旨!”

    那胖差又低头瞧了他一眼,皱眉嫌道:“哪家小孩,走开走开。老爷不在,谁来也不开。送信送物,放鸿渐楼便是。”

    陆炳如何知道,这俩人原本只是府上皂隶,看门这种有油水的活,哪是他们这样的贱役能干的?总督出门时,管家吩咐他俩就是这一句:“老爷出门公干,就是玉皇大帝来了,这门也不许开。”

    如今听他们这么一说,陆炳自然知道,总督确实不在府上。纠缠无益,尽速起行才好。陆炳讪讪地退了出来,唤上云漾便走。取了马,又是一路狂奔。

    一路上,陆炳满心满念都在琢磨叩门这事儿的方法,研究对象只能是房、黎两位“故人”。经总结,他明白房公公出门的套路就三个字,权、武、礼。房友一身锦袍官服傍身,彰显权力;多名锦衣卫打手在侧,文事武备;即便如此,房友请小陆炳帮忙,还要给钱,这叫礼到人便到。

    一时间,陆炳是搞不到官袍的,虽有云漾,但她也不会胡乱杀人。为今之计,只能用银子砸人了。

    朔州到大同一路不到三百里,两人四马又是一顿好跑,赶在晚汤前将将抵达城门。

    毕竟边塞重镇,大同城里是没有寻常百姓的,都是军户和军官募的私兵。陆炳二人到了清远门外,心想自己有密信,又掌握了送钱的真理,自信陡生,便上前找门吏说话,道:“奉旨求见大同总兵。”说罢,抓起一锭银子就来拉兵士的手。

    门吏不动声色,把银子藏在袖子里。他也没读过多少书,来了个小孩拿腔拿调说要见总兵,自然感觉实在胡闹。看在银子的份上,门吏笑问:“奉谁的旨意啊?”

    “司礼监谷公公有密信在此。”陆炳贴身摸出密信,双手递了过去。

    那门吏瞧这小孩准备倒也充分,可他大字不识几个,封皮上“谕宣大总督陈文瑜”他就认识“大”、“总”二字。但要紧的是,自家罗总兵的“罗”字,该当是识得的,这一看就知不是给罗大人的啊,当下哈哈大笑,道:“哪家的小孩跟军爷爷胡赖,这哪是什么给罗总兵的密信啊。”好在他性情还算驯良,又收了钱,只把信封递回给陆炳。要是遇上个暴躁的,给他撕了,那可真是要坏事。

    陆炳听了,忙说道:“信是给宣大陈总督的。”

    “甚陈总督。我们大同八卫七户所,只有罗总兵,没有陈总督。小娃娃,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家,别在这胡闹。”陆炳听音知味,感觉陈总督压根没来过大同,他凑近打听:“陈总督当真没来过大同?”

    “说了没听过什么陈总督陈大人,我看你还是去别处找吧。”银子是不可能退的,事也是不可能办的。门吏一心想打发他走,这茬就算是了结了。

    “大同总兵现下是何人?”陆炳心中暗骂陈文瑜不是个东西,总督连自己的辖区都不管肃,还好意思当这般大官。

    “罗叔雄罗大人。”

    “宣府总兵呢?”

    “小娃子这都不知?那是龙将军龙本怀大人啊。”那门吏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嘲笑陆炳没有见识。

    “行,那带我去见罗大人。”

    那门吏一听,脸色一沉,把银子往地上一丢:“小子你开什么玩笑?罗总兵是你想见就见的人么?”说着退开一步、抽出佩剑,一副要干架的模样。旁边几个军士本不知他们在私语些什么,见此情形也围拢过来。

    陆炳本也不是好勇斗狠之人,何况自己实力有限,心想,这罗大人见不见,倒也没必要。都是大明边将,也不用与之一般见识,便又退了开去。他回头一看,云漾就望着他们这边,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陆炳这下心里明白,云漾还是顾念自己的安危的。

    陆炳一盘算,这会连夜赶去宣府,如果能找到陈文瑜自然好,若不得见,能与龙将军见上一面,也能办事。况且宣府离京城不过两百余里,那边的祸患能平息,当能保得世子平安。他舍下近在咫尺的代王府,又拉着云漾匆匆赶往宣府镇。

    到得宣府,陆炳想得明白,给钱能行个方便,但是也只能对付那些举手之劳的事儿,这回他可要棋出险招了。只见他也不下马,直接行到门吏边上,居高临下喝道:“让你们千户出来答话!”说罢,便昂着头,也不看他们。

    那几个门吏本就瞧这两人举止奇怪,直奔关防也不下马。见陆炳这幅言语神色,心中也有些吃不准怎么回事。好巧不巧,今日一百户在门关闲逛,正瞧见这一幕,联想到前几日来的张四爷也是这般气焰,心说莫非这又是锦衣卫上差?赶忙上前巴结。

    他自报家门道:“小人百户,恭迎上差。不知有何吩咐?”旁边兵卫见状便也跟着拜倒。

    陆炳见效果甚好,便一路到底,道:“有上谕。着,宣府龙总兵坐府候旨。”陆炳虽说算是公干,但也不是公开能说明的事情,所以请龙大人开门迎客便好。陈文瑜在不在这会还不方便问。

    那百户听了觉得奇怪,前日里那锦衣卫张四爷可是让总兵出城迎接的,怎地这一位那么好说话?况且,他也没着飞鱼服,莫非有诈?百户心中起了疑,脸上倒也如常,道:“不知道是哪里的上谕,请上差明示,小的也好预作通禀。”

    陆炳觉得对方言之有理,那日在兴王府中角色互换,也确实有相似的心态,便道:“司礼监谷公公的密函在此。”这次他也不掏出来了,就轻轻拍了拍胸口。

    “上差与张四爷怎么称呼?”听说对方自承是司礼监的,定和锦衣卫四太保张大人有关联,百户自然要打探一下水深水浅。

    “哪个张四爷?”陆炳自不认识什么张四爷,没头没脑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

    “张忠维张四爷。”百户心想,你怕不是冒牌货吧?

    陆炳自然也不认识什么张忠维了,也没往锦衣卫那想,只好应承道:“久仰。”

    百户听了,承了一句上差稍待,便退了回去。他心中已经认定,陆炳是冒牌货。这道理还不简单吗?能为司礼监送信的上差,还能不认识十三太保张四爷?他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此刻相当得意,准备在龙总兵和张大人面前好好争个大脸。

    没一会,城内马蹄声声,一众将官兵卫拥将而出。当陆炳看到几人身着飞鱼服,领头而出,他便心知坏了。前后信息串联起来,这个张忠维,是宋宽的义弟啊。

    来人的首领一声冷笑,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司礼监假传圣旨!”

    此人,正是张忠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