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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晚

    多么平静的一个夜晚。周阳的房间中,遮光帘已然垂下,将月光与灯光拒之窗外。周阳坐在桌前,桌上摊开着一本书,他摆弄着手机,嘴巴抿着若有若无的笑。不时游离在外的视线突然聚焦到书边放着的一张成绩单。周阳的笑挂不住了。他的这次期末考试成绩并不理想,他清楚临场发挥的好坏很影响成绩,也明白自己大部分的丢分都是因为粗心大意。即便他告诉自己知识点他都掌握了只要再勤加练习,即便他安慰自己“没事的,一次考试失利,接着努力就好”。但是,失落感还是蚕食着他。他好像又置身于学校的礼堂中,观众席的某一处。看着台上的素白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做着演讲。他的话语在周阳听来是那样轻浮,那样刺耳,像柄尖刀剜过心角。

    “许多人不注重书本,以及书本上的知识,这就显得舍本逐末。”

    “我没注重书本的知识吗?我难道还看得不够仔细吗?到底什么才是本!”

    “建立知识构架是理解知识的关键一步。”

    “我给梳理了每一章的知识脉络,还画了思维导图,难道这不算建立知识框架吗!?”

    “练习是巩固知识,检查学习成果的方式。”

    “他,素白,做的题肯定没有我多,练习?练习!”成绩单不知何时已经被握在周阳的手中。

    “而且,他也从来不整理错题。”成绩单被轻轻地撕裂成两半,重叠,四张,重叠,八块,整整齐齐落入垃圾桶。

    周阳也清晰地看到,站在台上的素白双腿不自主地发抖,走下台的他脸上保持着夸张死板的笑容。素白应该能做的更好,料想自己也应如是。“演讲不错。”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笑是虚伪,话是敷衍,如果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又怕内心的阴暗暴露出来。

    他强迫自己看书,几分钟后又摆弄起了手机,当意识过来,已经过去了半个点。他抓了抓头皮,好像发丝间有无形的虫子爬动,继而全身发痒。他用力地把书合上,听着“啪!”的一声响。最后把手机往床上一甩,整个人往床上一躺。周阳的鼻子在发酸,心在骚动,他萌生着去撕碎破坏什么的冲动,到头来却只是身体蜷曲地更紧,还用手抠着衣服的缝边。

    “阳阳,吃宵夜吗?”妈妈的声音从房间外传来。

    “不……不吃,我不饿。”

    “好吧,要吃什么跟妈妈说。”

    “嗯,好的。”

    周阳放开了自己,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他,素白,就是比我聪明。”这一点,周阳是不愿意去承认的。他宁可将糟糕的成绩归咎于自己的粗心与失误也不愿去想别人能比他看到更多的风光。他开始盘算起暑假,盘算起要做的作业要看的书,盘算起期初的考试,在那场考试上惊艳众人。就像老师们常说的那样。

    ……

    多么忙碌的一个夜晚。苏清景并没有在公司加班,而是去了趟律师事务所。现在已经晚上十点了,她坐着的公交车开在回家的路上。车里的冷气不是很强,恰好中和了夏夜的闷热;这个点的公交车完全没了白天里拥挤的模样,整齐的座位间零星坐了几个人。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她看着路灯有节奏地在眼前一盏盏划过,制造出忽明忽暗的景象。

    苏清景身旁的位子放着她的手提包。她很在意这个手提包,总是不自主地瞥它一眼。生怕把它弄丢的样子,好像里面装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又有意和包之间空出一个距离,让它独自待在那位子上,仿佛只是别人落下的物品。苏清景自然很清楚那里面有什么,那是一叠的法律文件,一张诉讼书。那才是她所处世界的全部真实。而不是:

    第一次见到素华时的场面,就好像雾里看花,她已经记得不甚清晰。但事情的经过却是那样的条理分明。在高中好友——唐雪的邀请下,她去了好友所在的城市。那时苏清景已经找了一份工作赚钱,而唐雪仍在大学研修。当天晚上,她跟着唐雪参加了一个小聚会,其他人都来自唐雪所属的社团。素华就在那四五人之中。

    唐雪说,那是她暗恋的对象。素华却问我,在干些什么工作。

    “在……酒店打工。临时工,主要是体验一下,以后找更好的。”苏清景暗中改了一个字,将“酒吧”说成了“酒店”。似乎在这个散发着文艺气息的青年面前,说出“酒吧”一词本身就是一种冒犯。她想起来了,素华的社团就是那种安静而独具幻想色彩的文学社团,“书斋”。

    “是啊,体验生活也是一种很好的‘阅读’。要我说,书很适合你。”

    苏清景不明白书哪里适合她,若是真的适合她又怎么会考不上一个大学,早早出来打工。但,既然他这样说了,那或许是真的。于是,第二天,素华送给了她一本书,《情书》。里面夹着张纸条,是他的联系方式。苏清景理解了其中的曲折委婉。她看过不少爱情,但没想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是以这样的方式到来。她辞去了原来的工作,来到这座城;她褪去了年少的不羁与轻浮,安静地看起了书。在大学附近的一间出租房中,她一个人学习,一个人生活,只是有时候,孤独的饭桌上也会洋溢着一男一女热闹的交谈。《情书》,她看了好多遍,她认定世间只有一个“素华”。唐雪不再与她来往,听说离开了社团,苏清景没想到一直压自己一头的闺蜜最后会这样“输”给自己。苏清景考出了会计证,找到一份稳定,体面,薪资更高的工作;素华在读研期间与她理所当然地结婚了。那年,苏清景二十三岁。那段时光像是个童话,也像是素华为她编造出的神话。

    人人都能告诉她爱情应是怎样,而没人知道她的爱情最终会是怎样。生活好像走上了正轨,素华找到了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出租房换成了属于自己的公寓。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饭桌,属于自己的床,属于自己的书架,以及一个孩子。一副美丽的画卷就这样完成,而后该做些什么呢?与他们的结婚纪念照一样挂在墙上落灰?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爱,有的只是一段情。”苏清景悲观地思考着,手试探性地去摸手提包,仿佛那儿放着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但一切的悲剧,不过是残酷现实的佐料。现实是,那个曾看着那么青涩,那么痴情的男人竟然学会了出轨。现实是,发现这些的苏清景却异常的冷静,在素华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走完了必要的法律诉讼程序。现在,只要等他回来,将文件交给他,在法庭上等着他。他们会为财产争吵吗?会争取孩子的抚养权吗?会反思自己是怎样走到这样一步田地的吗?今年,她四十三岁,还会去相信童话吗?

    车到站了。

    ……

    素华出差去的城市是著名的金融中心——普口。他来到这座城与另一家公司洽谈商务合作。同行的几位员工中,有一位是他的情妇——宋小念。他们忙完了一天的任务回到了下榻的酒店,他们支开其他同事一起进了房间。他们亲吻对方,索取对方的体温。在这个钢筋混凝土林立的人类社群中,化身成两只野兽。

    素华一生体会过三次形而上感。第一次是学习数学时的顿悟,第二次是向苏清景表露心意引起的短暂晕眩,第三次是偷尝违背道德的情与爱。他在结婚后的第十个年头起也会偷偷去酒吧买醉,但最后还是浅尝辄止。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追寻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梅花六爻,奇门遁甲,都市传说,气功大法开始出现在他的搜索引擎栏中。如果一个将要饿死的人找不到面包,他会去吃什么?如果一个成家立业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他会去做什么?素华残存的理性问他:“这就是你所追求的真实吗?”

    “是的,是的……我所触摸的就是现实。人生是没有意义的旅行,我不过是来看看风景。”

    “素华,你爱我吗?”

    “我会爱你的……”

    多么短暂的一个夜晚。夜晚过后就是迎接世界的灿烂阳光。素华一行人在这座城的工作已经完成,回家的车票却订在明天,他们有一天的时间在这个城市放松。素华是自己开车来的,他本可以先走,但这种闲暇大概已成了大家不用言语的默契。

    临近中午,他们终于又聚在了一起。在小有名气的饭店吃饭,去KTV唱歌,围在烧烤摊边撸串。末了,有人提议:“机会难得,我们去酒吧喝一杯吧!”

    没有人反对,有些人早就醉了。众人咋咋呼呼地找到了一家酒吧。看上去氛围不错,霓虹灯光张扬着它的名字——“零点酒吧”,几盆半腰高的绿植装点门面。推门而入,瞬间能察觉到强烈的冷气,好像是为驱散醉意设计。

    “威士忌”,“马天尼”,“长岛冰茶”,“金汤力”……一众酒的名字被报出,有些人支支吾吾,有些人脱口而出,看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酒吧常客。素华点了一杯莫吉托,他的兴致不是很高,厚重的压抑感如黄油堵在胸口。酒吧里放着纯音乐,像是肖邦的小夜曲。吧台是光线最好的地方,似乎是在邀请所有人一观调酒的风采。接过单子的调酒师一边调酒,一边观察着素华他们。同事们没有在意他,接着之前没聊完的话题谈天说地,聊房价,聊汽车,单身的在为不确定的婚姻发牢骚,已婚的在调侃婚后的生活。素华一反平日的活跃,安静地坐在圈子的角落。他记得,在几十年前,在大学的社团活动上,他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坐在角落,一个人思考着什么,看着大家活跃的样子,渴望加入又有些局促。他想起了大学的时光,一丝悔意在心头萌生。会不会,会不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你怎么了,好像心情不是很好?”宋小念注意到他的样子,靠过来。

    “没事,有些累了。”

    “那……今晚就不闹腾了。”她说着暧昧的话,素华却没什么反应,看着是真的累了。

    酒陆续端了上来,在热闹的氛围上加了把火。素华端着那杯青翠的莫吉托慢慢喝。酒,天生就是热烈的产物。堵在胸口的“黄油”像是碰到了热刀,一下子融化了大半。素华也开始加入他们。起先是不时插上一两嘴,然后发表起自己的长篇大论,最后在撺掇下讲起了自己和苏清景的故事。素华添油加醋,似真非真;大家有听没听,议论纷纷。莫吉托喝完了,就点上杯水割,晕晕乎乎地又喝下了半杯宋小念递来的玛格丽特,以及不知道怎么握在手中的某种马天尼。

    大家都聊了很多,喝了很多。酒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致幻剂”,让你以为喝下的就是全部的现实。最清醒的那个人去结了账,大伙儿三三两两地离去,一路拉拉扯扯,且唱且歌。素华不是那么好受,他的脑子里好像被安上了大功率的电器,胃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着。他的一个胳膊搭在另一个人肩上,这个人留着长发,挠地皮肤发痒。那人在素华的身侧,身前;一股香水味混杂着酒精的臭味袭来。她也喝醉了,转过头来问素华:“你老是提她,是不是忘不掉她。”素华嘿嘿一笑,眼前的人好像就是苏清景:“我喜欢你!”

    “那你不许还惦记她。”

    “不惦记,不惦……嗝,记。我肯定是喜欢你的。”

    他俩摇摇晃晃走到酒店门口,素华感觉自己的肠胃在闹腾,他看着停在不远处的车,想要给自己一次解脱。

    “走……我们去,去兜风。”

    素华也没有征求宋小念的意见就拉着她向车里走。素华感觉脚很别扭,好像鞋跟脱出了;宋小念迷迷糊糊地坐上副驾驶,衣衫不整。素华四肢的肌肉帮他把车开上公路。他看着空荡的路,惨黄的光,扑闪扑闪的信号灯,好像世界上只留下了他和车和逐渐加快的速度。

    “对啦,对啦,这才是生活。”风从他的耳边刮过,发出“呼呼”又“呲呲”的声音。素华的车从市区里一路开上环城立交,飞驰过一盏盏红灯,速度只增不减。

    “喂,你开慢点。”副驾驶座上的宋小念被这速度吓到了。

    “别吵!回去干死你!”素华吼了回去。宋小念一下酒醒了一半,不知所措地看着旁边这个忘乎所以的男人。

    “我……我想下车。”素华不理睬。

    “让我下去。停下!”车仍然在飞驰。

    “我要报警了!”宋小念向着长裙腰间不存在的衣兜处抓。

    “烦死了!你们都……”

    素华猛打方向盘,车一下子偏离了道路,撞开了防护栏,飞了出去。宋小念瞬间被撞晕过去,素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人被甩出车外。

    这是素华此生第四次体验到形而上的感觉。他不清楚自己在哪,是何处境。强烈地失重感包裹了他,巨大的刺激冲刷着他。他的大脑好像被瞬间点亮,海量的信息在神经元间传递。明明是漆黑无月的夜晚,他却能在空中望见光亮。好像在防护栏被撞开的时候,素华也撞开了现实的边界。

    汽车落地,燃起的油箱波及到无辜的灌木。而后素华华丽地落在水泥路上,躯体碎得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