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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种办酒席的场合,什么都可能缺,唯独不会缺人。

    老徐的儿子很快就喊了几个人过来。

    来的人虽然多,其实真能帮上忙的也没几个,毕竟这种梯子最多也就是一左一右站两个人扶着,人多了反而使不上劲儿。

    办席的东家找来的梯子是油漆工刷墙面的折叠木梯,这无疑是让上灶的风险大大降低了。

    以前老徐在农村办席上灶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折叠的实木梯子,只有那种单边的竹梯子。

    每次上灶都必须有几个人扶着,中途一点儿都不能卸力,要不然梯子一压在蒸笼上就很容易出事。

    如今有了这折叠梯子倒是省事了,老徐让儿子传菜,自己来码蒸笼。

    办酒席的这种蒸笼摆盘也是有讲究的。

    最基础的一点,上桌的十几道菜,越靠后的就越要放在蒸笼最下面。

    再者摆菜的时候,味道相近,气味相近的菜要放在一起。比如糯米饭是甜的就要和夹沙肉放在一起,蒸的整鸡整鸭也要放在一起,中间不能变菜串味。

    最后摆菜的时候不能把蒸笼的气眼全堵了,越是在下面的菜就越要避开气眼,宁愿少放几盘菜多加个蒸笼也不能摆得太满,免得影响蒸笼上层的其他菜。

    如果条件允许,最好用几张纱布在蒸笼上面盖一下,免得热气都跑了。

    老徐把蒸笼一一摆好,最后直接摞了五六米高。

    等到蒸笼都摆到位之后,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次办席比想象中的要顺利,请来的几个帮工手脚都很勤快,再加上有儿子在旁边帮忙打下手,现在算是提前完成了任务。

    老徐松了一口气,随口问道。

    “现在还没十一点半吧?”

    儿子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老实的答道。

    “没有,还差十五分钟。”

    父子俩儿说话的功夫,院坝里面已经陆陆续续的来了不少街坊邻里。

    在传统观念里面,除了去帮忙的好友以及自家亲戚之外,一般吃席的人不能太早到场。

    一来去得太早,东家忙着做饭,自己一个人坐冷板凳,显得尴尬。

    再者以前在农村改吃席是一个打牙祭的好机会,村里人都知道酒席吃得好,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客套一下,要不然就显得自家好像是没吃过这些好东西一样,难免落人笑柄。

    老徐粗略的看了一眼来吃酒的人,现在十一点半不到就已经坐了十几桌,看来这次办酒的主人家亲朋好友来得不少。

    这年头,很多人办个酒估计连二十桌都凑不齐,更不用说这没到开席之前就已经来了十几桌了。

    老徐看着这热热闹闹的场面,说来只是看个热闹,但是仔细一琢磨不由得又有点悲凉。

    他前几年进城之后就和农村的亲戚朋友很少来往,这几年农村拆迁,听说几个生产队都搬了,现在只有镇上的老街还有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头还留在农村。

    老徐觉得自己过两年要是死了,别说二十桌就是十桌客人都凑不齐,到时候应该也不会有人帮忙抬棺,说不定连道场都没人办了。

    老徐这么一琢磨,想想还有点悲凉。

    不过他并不是那种八九十岁的老头,对于自己的身后事,他其实看得很开。正好现在又流行火葬,到时候死了直接拉去火葬场烧成一个小罐儿,转头找个地方一埋,其实也算清净。

    只是在这之前,好歹请他的亲戚朋友吃顿酒席,告诉他们自己死了,要不然隔了许多年,如果有长寿的兄弟姐妹惦念着,说是徐家的某某人这些年了无音讯,是不是发大财了就不认人了,我现在办个寿宴,办个孙子的满月酒,他都不来。

    最后人都死了,还要落得个白眼狼的名头。

    老徐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下苦笑,回头和儿子玩笑一句。

    “我过几年要是死了,你小子千万不要图方便直接把我烧就完事了,好歹请你叔叔伯伯这些来吃个饭。”

    “……”老徐的儿子愣了一下。

    老徐摇了摇头,“我还晓不得你们这一代人的脾气?凡事都图方便,啥子事都懒得去做。我看你现在是婚也懒得结,事也懒得做,你这辈子啊,我看有点麻烦。”

    这半开玩笑的说法,其实也是老徐的心结。

    面对他的责问,儿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但是又没说出口。

    老徐难得和儿子这么说几句,一时有些收不住口,继续说道。

    “有话就说,在我面前,你有什么话不好说的。这世上,说白了,什么朋友兄弟都不一定靠得住,最后还是要靠你爸妈,你知不知道?”

    这番话带着几分粗犷的江湖气,惹得老徐的儿子有些气不过,回了一句。

    “你光是说结婚,现在结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了解情况就知道催。我都不说结婚要房子,要彩礼,最简单的一点,随随便便找个人结了婚,要是没几年就离婚了,那怎么办?几十万直接打水漂?”

    “……”老徐闷着没吭声。

    儿子继续抱怨道,“而且我现在还没找到稳当的工作,要是我像我姐一样,生了娃儿,三天两头缺钱用,还不是要来找你要钱。”

    “……”老徐闻言更是无话可说。

    过了良久才悠悠的嘟囔一句,“你们这一代人就是想法太多了。”

    老徐的儿子冷着脸,没有吭声。

    老徐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父子俩好不容易多聊几句,这次又这样无疾而终。

    这样的情形发生过许多次,久而久之,老徐也不好再多问。

    他其实也明白,今时不同往日。

    以前的人结婚,叫做搭伙过日子,一般十八九岁就要赶趟,二十一二岁基本上就算是晚婚了。

    主要是以前的条件不好,很多农村家庭一般都是四五个孩子,有的时候养不起,还得把孩子送给别人。

    一般这些孩子到了年纪,该结婚就结婚,该分家就分家,必须尽早独立,家里也养不起他们。

    那个时候,结婚也比较简单,大家都穷得叮当响,条件也都差不多,只要看对了眼,差不多也就成了。

    现在就大不一样了。

    一般家庭就养一两个孩子,再加上生活条件好了,哪怕儿女二三十岁都待在家里也没什么压力。

    成家立业的迫切性不那么大了,自然年轻人也多了很多选择和比较的机会。

    老徐其实也很清楚现在的大环境就是如此,但是他作为过来人也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家里的条件也不算好。

    儿子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再过几年三十岁了,如果还没有结婚,只怕越拖下去越是不好找。

    最重要的是,老徐眼看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转头过了六十岁,正所谓人活七十古来稀,一般到了七十多岁就算到头了。

    他自己倒是想得开,就是担心儿子一直没有着落,他这一走,儿子怕是彻底没有了依靠。

    他很想尽快帮儿子定下这些事,但是确实新房也好,彩礼也罢,都是一块块堵在他心口的石头。

    哪怕他豁出去老脸,找亲戚朋友借点钱把这些都办了,最后如果儿媳妇跑了,其实也麻烦。

    老徐想到这些事,不免心中更添几分愁绪。

    他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转头看向来吃酒的人群。

    伴随着院坝一角“嘭嘭嘭”的几声礼花炸响,远远的就听见几声“嘟嘟嘟”的喇叭声。

    迎亲的车队绕了一圈,总算是把新娘子接回来了。

    来吃酒的男女老少纷纷翘首望去,只见那一溜儿黑色的小轿车全都贴着大红喜字,排在最前面的婚车是一辆红色的小跑车,看起来很是洋气。

    老徐对车不太了解,只认识大众、丰田、现代这种老牌子,在他眼里奔驰、宝马和奥迪就算是顶好的车了,所以这跑车是什么牌子,他还真认不出来。

    婚车一路到了婚礼现场,几个新郎家的亲戚朋友提前下车,拿着彩带礼炮“嘭”的打一个响。

    车门打开,先是新郎下了车。

    那新郎官看着年纪并不大,大概二十出头,最多二十二三岁,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西装,领口带着一朵红花,显得个子小小的。

    或许是周围的人太多,又或是太年轻,他下车之后没怎么笑,就一直面无表情的冷着脸往前走。

    老徐看在眼里,心下暗暗挑眉。

    说实话,这样的小年轻如果在以前,估计会被老丈人打一顿。

    这结婚的大喜日子还摆着一张臭脸,双方家里的长辈看到了,估计都挺不是滋味。

    果不其然,那新郎官刚走没两步就有一个中年妇女上前,笑着打圆场,领着他回去接新娘子。

    那中年妇女似乎是说了几句玩笑话,惹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不少。

    老徐还要守着蒸笼,站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大概也能猜到那中年妇女应该是说了新郎官不懂事,竟然把老婆给忘了之类的话。

    该说不说,老一辈的七大姑八大姨那是真的会说,既能冷嘲热讽,骂人不带脏字,又能插科打诨,活跃气氛。

    那新郎官被中年妇女领到车前,随后打开车门,被中年妇女推了一把,这才上前将新娘子抱了出来。

    那个新娘子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裙子,长发盘起,妆容精致,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儿胖,皮肤也有些黑,整体不算是特别漂亮。

    她被新郎官抱下车时,很自然的环着新郎官的脖子,脸上笑盈盈的,带着几分娇气。

    而那个新郎官,面无表情,两眼无神,仿佛是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并不为他引以为傲的女人爱着而感到尴尬。

    在这一刻,不说结婚的双方亲家,就连老徐这样的旁观者也感觉到了一丝的难堪。

    老徐上一秒还在劝儿子结婚,没想到现在就被这么打脸。

    不过仔细想想,他办席这么多年,这几年办喜酒基本上就没遇到几个年轻人真心实意的笑过。

    一方面固然是年轻人结婚不知道流程和规矩,都有点紧张。

    再者还是因为现在条件好了,这些年轻人哪怕不是独生子女,最多也就是多个弟弟妹妹,从小到大都不怎么需要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们,说话做事难免有点过于自我。

    哪像老徐他们这一代人,一家最起码四五个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闹什么情绪。

    老徐还记得他爸的脾气就不怎么好,三天两头甩他巴掌,一直打得他都没心思过什么叛逆期,后来去学厨就更惨了,七八十年代的学徒工几乎都等于免费的苦工。

    那个时候,几个师兄经常一起合起伙来打他,师傅也从来不管。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经历,让老徐很小就学会了做人的人情世故。

    后来出师做了厨子,也正是靠着这些过往的经历,他很会看人脸色,说话做事足够圆滑,在村里的人缘很好,每次乡里乡亲要办酒席基本上都会找他。

    老徐对儿子一直不太满意的一点就是这小子是个闷葫芦,一直不怎么会说话。

    作为过来人,老徐很清楚无论是什么时代,沟通交流始终是一项很重要的能力。

    一个人不管有没有本事,会说话和不会说话,完全就是两种人生。

    老徐自问自己的厨艺其实未必比自己的那几个师兄弟好,但是他在农村办厨的时候,基本上有人办席都会找他,就是因为他知道看主人家脸色,让彼此都有一个体面。

    而现在这结婚的一对小年轻,显然没有这样的心得感悟。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这婚礼的气氛不太对,又或许是正好到时间了。老徐这边正看着热闹,一个年轻男人跑了过来提醒道。

    “师傅,可以上菜了。”

    老徐定了定情绪,笑脸道,“要得,那就先走凉菜嘛。”

    他招呼来几个帮工,随后就开始了紧张的传菜工作。

    这种酒席之所以叫做流水席,就是一上菜就不带停的,凉菜上完就要上热菜头碗,一道接着一道,中间不能有丝毫的停顿。

    如果中间哪道菜出慢了,那吃席的人一看没菜了,三三两两的就开始起身走人了,到时候再把菜补上去,那也晚了。

    到时候,这些亲戚朋友酒席没吃好不说,主人家也丢了面子,那他这个办厨的厨子自然也就没了口碑。

    老徐是个老江湖,自然也知道接下来会很忙,而且很容易忙中出错。

    所以他也顾不上看热闹,拿出记着菜单的小纸条,招呼儿子道。

    “帮我记一下出了哪些菜,还有提醒我加葱花。”

    交代完了这两句,老徐转头吩咐几个帮忙的中年妇女,帮她们简单的规划了一下路线和具体负责上菜的是哪几桌。

    这些事,其实他早上就已经说过了,不过现在正式上菜的时候,他还是要提醒一遍,免得她们忘了。

    毕竟现在办席讲究一条龙流水席,无论是做菜办席还是传菜收碗筷都是他自己带人来处理,中间的任何环节都很容易出纰漏。

    老徐提醒一遍之后,指了指一旁桌上摆好的凉菜。

    “先上素菜冷盘,再上荤菜,一桌一盘。”

    说罢,他让儿子帮忙点一下数,自己则是爬上蒸笼旁边的木梯,先去看一眼最上层的菜好没有。

    几个中年妇女端起凉菜,很快就开始传菜上桌。

    老徐这边也揭开了蒸笼,滚烫的蒸汽迎面而来,差点让老徐一个踉跄从木梯上摔下来。

    幸好他落脚比较稳,要不然这五六米高摔下去,估计真是够呛。

    他来不及多想,侧脸避开了热气,随手扇了几下,等蒸笼里的热气稍微散了些就拿着筷子试了试菜的成色。

    虽然只是蒸了个把钟头,但是这些鸡鸭提前炖煮过一遍,上灶之前就已经熟了,现在又蒸了一遍,肉质更加松散,显然是已经到了火候。

    办这种酒席,不用担心什么嚼劲和口感,鸡鸭鱼肉越熟越好,毕竟现在吃席的老年人越来越多,所以蒸得越久反而越受欢迎。

    凉菜冷盘的上菜速度很快,老徐这边刚站在梯子上,查看了一下蒸笼里的菜,第一道冷盘已经出完了。

    他站在木梯上,估摸着时间,又扇了扇蒸笼里的热气,赶紧用布包着菜碟,把蒸笼里面的菜也端了下来。

    虽然现在才只上第一道菜,但是他这边要上下木梯,一盘一盘的把菜传下来,所以必须提前出菜。

    随着凉菜端上桌,看热闹的人也纷纷回到了桌边,在一连串的鞭炮声中,新郎新娘也走到台前进行一个简单的结婚仪式。

    渝州这边的传统就是结婚和吃席同时进行,只要中间主人家说话的时候,亲朋好友才会站起来,稍微客套一下。

    其他时间,基本上都不会耽误亲朋好友吃饭,也算是一个很讨人缘的小细节。

    毕竟在传统观念里面,无论是红白喜事,办酒席请客,本身就带有求人办事的说法。

    以前条件不好,谁家里有个什么事,一般都比较困难,需要各方好友接济。

    这个时候就专门办一场酒席,亲戚朋友就会送份子钱,人情钱,最后凑在一起帮助主人家办事。

    正因如此,亲朋好友来吃席送的礼金,一般都是完全可以覆盖掉酒席的花销,并且还能有富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