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感应·蜘蛛
长雷撕开梦与现实的天花板，房间里寂寂无灯光，门外哒哒哒哒地响。
窗外那个破房子已经给别人养鸡好多年了，前几个礼拜突然要拆了重建，这才开始打地基，白天晚上都不安宁。
落尘渊揉了揉眼睛。
他又梦见瑞月了，是一张黄透脆透模糊残破的照片，就像古时的遗像留存。
又一道雷。
雨。
落摸来手机，心嫌太亮，把那盏老灯打开。
灯大约是21世纪初或是上世纪的也不可知，两个小灯泡分别被褐色灯罩关着，灯的周围，有个蜘蛛在爬。
破门开了又重重关上，咿咿呀呀唱戏声传来，夹杂着风雨声，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
二大爷又半夜起来忙活什么呢。
唱戏声是他买的多功能收音机发出的，这玩意儿他宝贝得不得了，经常一放就到半夜。
二爷是捡垃圾的，比爷爷大几岁。
啪！
落尘渊看那插座大小的蜘蛛看得悚然，一苍蝇拍送它归了西。
发网上问问，却说是吊脚白额蛛，吃害虫的，很怕人。
呼吸还在加重，继续加重，直到一种抽象的沉。
醒来已经9点了，落尘渊把狸花面，黑白面，白面，暹罗面罗在床上，怀想它们的主人们。
“落尘渊你给我下来！”
呼奴仆似的。
面具收进虚空里，落一看拖鞋，鞋跟都要断了，凑合着穿去。
“在家整天懒懒散散的，给我们做饭不行吗？净等着你妈和你爷爷做？”
落无话可说，看饭菜已经备好，没他插手的份。于是歪起身体盯父亲的鼻。
“我等会自己烧。”
“脑子又出问题了？”
晚上落尘渊炒了两个菜，三两口耙完饭就上楼睡觉。
夜里房门外总是哒哒哒地响，像下雨，又像脚尖点地。尘渊惊醒，疑怪是二爷又手脚不干净——如果是父母出来上厕所，手脚不可能这么小心。
二爷五六年前进屋来行窃过，偷去了几罐米，似乎还有一些菜。被父亲发现以后，二爷厚着脸皮说我是你二伯，肚子饿了来拿点吃的怎么了。最后父亲也没办法，祖父也没说什么，只好让事情不了了之。
祖父那一辈统共四兄弟，大爷前两年死了，他的儿女一年回来一次。二爷捡垃圾。祖父是老三。还有一个四爷房子造得很大，在二爷边上，两个儿子都做了老板。
后来听四奶奶说，二爷为了爬进来，还特地砍了竹子做了个爬梯。
至于二爷为什么沦落到如此境地，祖父说是当年安排他相亲他挑三拣四，加上后来自己也不努力，就只好这样。
房门明明还算严实，此时却和大风吹过一样发出“拱”地一声，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哪个吊死鬼在这搀了一把。
落来到门前，打开，只看到外头月光如浴。
听母亲说，蜀省诡谲传闻很多，她的亲戚也是经历过这种事情的。譬如“房子风水不好，夜半看到下半身在阳台上走”，又或者是“关门听到门外敲门，打开什么都没有”，讲时落还是个小孩，怕得不行。
而如今在Z省，这种事情也会有吗。
神否？鬼否？妖否？
我看就是小偷！
落尘渊心里骂一声，一只手放在背后，走出去。
此时却安静得出奇，不说没有城市的车声和振动，就连虫鸣、树叶的摩擦声都没有，真可谓是绝对寂静。
这是乡村的半夜。
落尘渊在走廊上慢慢地走，想起来昨晚打死的蜘蛛，网友对于它善的阐述。
那是一只白额高脚蛛，腿伸开有插座大。身体看着也挺肥硕，屁股上花纹好似一张人脸，头部的确是一条白色纹路。
嗯。
“它出现在你家肯定是因为你家虫子太多了，吃完了虫子它自己会走的。”
蛛形幻觉在他眼前金星般闪烁，等到幻觉褪去，落尘渊这才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人也吓了一跳。
那是村上的欧阳师傅。
不，现在不能叫师傅了，该叫欧阳老贼。
那人名字叫什么没有听过，之前和祖父来往时祖父就叫的欧阳师傅，看着年纪比祖父小些。
早在欧阳还住在落家附近时，他看着是个挺有精气神的中年人。后来落家接通网线，在他家门前中转，他生怕得要他的钱，在一个下午把网线剪了。那以后落家好几个月才又接好网线。如今欧阳搬去了村上，离车站很近，人的精气神格外地颓败了：稀松头发和古铜色皮肤，一张脸从眯眯眼到干裂的嘴唇，背脊不自然伛下去……很有一种落魄的样子。
落尘渊见是他有些诧异，仔细一想祖父的确和他有些年没来往了。
“欧阳师傅，这么晚了，有何贵干啊。”
那老头子从兜里摸出来刀子就刺过来。
落尘渊看那刀子晃眼，从背后抽出横刀直接撇掉，一脚踹他回阳台去，狸花猫面扣在脸上，毛皮逐渐包裹整个身体。
黑暗中，一双晶莹如蓝宝石的眼睛璀璨着。
老头不暇捡刀，翻下楼去，落尘渊跟上，竟然没有看到梯子。眼见贼人往村里逃去，落也翻身出去，追击中，刀有时触地，似锁链般。
“想必这恶在剪网线那时候已经种下了吧。那时候你就觉得我们欠你的，用这种方式索要回去。”
这是心理学上的什么概念来着，变态的延时满足？报复性补偿？
落尘渊盯死了那个人，一路踮着脚尖，把距离越拉越紧。
路灯微晃，竹影斑驳，空隙中掠影，寒光闪烁。
S市本就是以竹编闻名的地区之一，尤其是乡村，十户人家至少有五户各拥有一片竹林，马路上的空气中，四季都有竹叶飘飞。
逃过了池塘，逃过台门，逃过老村堂，逃过高悬的神龛。前面的人影在变形，在扭动，或是痛苦，或是解脱，利爪伸出衣袖，血红在月下有时可见。
村堂里头是新村堂，由老茶楼改造而来。
虽然还有小巷可逃，却并没有用了，如果到狭窄的地方，想必这家伙有更多办法宰了我——欧阳如是想，他停了下来，呲牙咧嘴。
落尘渊并不想废话，如果欧阳要说，也是为自己开脱的话，大半夜到他家里来，这个已经无法解释，所以落只需要用刀把这恶鬼分解，就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谁不想睡个安稳觉呢，你说是吧，欧阳师傅。”落尘渊说。
那欧阳嘴皮子动了动，就看见刀锋对准他砍来，连忙伸手去抵。
咔，嚓！
利爪齐齐折断！
不等对方惊讶，落又凭空抽出几把短刃，挥得如旋风一般，逼得欧阳步步后退。
后退，撕裂的痛苦还是接连传来，欧阳看看胸口，已经和砧板上的鱼肉一样花，血液渗透汗衫。
于是用另一只手作匕首，朝那个凶神腹部捅去。
猫面鼻梁一皱，露出牙齿，正持匕首，挥刀极其突然，格开利爪，又削断，一记肩顶，顶得整片空气都为之一震，又出臂弯勾回猎物，双膀舞作千手，抽出几十条短刃全部送进猎物两胁与腹部。进攻完只是一推，一踢，使刃尖全部探出后背，转身离开。
数秒，落回头，看见高悬的神龛，低头，看见倒下的恶鬼。
竹叶还在飞，此时夹杂着雨滴。
次日父母早早就去上班了，妹妹也上了三年级，家里剩下祖父空忙活还有落尘渊空躺着。
祖父忙来忙去还是忙到尘渊房门前，一口吴侬软语，说时候不早了：
“尘渊，你爹妈都去上班了，午饭交得你烧。”
“食什么？”
“面，饺子。”
“那烧面吧，昨天摘来的鸡毛菜煮进去。
祖父点点头。
落尘渊去泡沫箱里取出挂面，只看到外面一层塑料膜都是洞，有的甚至咬穿里头纸包，直入面里。拆开，一个大小的数十粒黑虫在面头爬行，还有的刚从里头钻出来，浑身裹着面粉。
落尘渊逮一只，指尖发痛，许是被咬了一口。
“啊——这是天牛虫，捉掉煮煮就能吃了。不脏，虫都好吃。”
尘渊听得恶心，说这包面别吃了，解释老半天祖父才同意煮煮拿去喂鸡。
最后只能烧饺子。
老人吃完马上去老屋忙活了，这时天也阴下来，欲雨不雨。
落尘渊复走到阳台上，却看见一只白里灰斑的小猫正在水泥路上寻觅。
心里不由得愣神。
家里上一条狗已经没了，不到一岁。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走过门前，丢了个发绿的虾头，小狗不细嗅，嚼下去半只……
再后来，再后来村里就很少见到猫猫狗狗的了。祖父说村北那几块田，老有人看见毒死的狗。为什么知道是毒死的呢？有的嘴边还留着沫子，有的眼睛血红，还有的被发现了仍喘气呢，但一声都叫不出来……落尘渊听了由是心痛不已。
家里没了宠物以后冷清了许多，尘渊也对人添了几分恨意。当夜深人静家里没有狗的一点动静，老感觉不安全。
他回过神来，连忙下楼，弄了几块肉丢在门口。
小猫和落很快就熟络了，在家里转转，“咪啊咪啊”地叫个不停。落上网一搜才知道是简州猫，很吉祥活泼的土猫。高兴地整栋房子里找之前留下的狗粮，找不到，就只好再夹块肉给它。
小猫瘦瘦小小的，身体还算过得去，屁股那一块却皮包骨头，鼻头也有些斑驳。它吃肉的时候只能靠甩头来撕扯。
尘渊伸手摸摸，小猫伸头嗅嗅。尘渊给它捋捋毛，小猫围着尘渊转一圈蹭蹭。
嘟——
“喂，爷爷，前头那只小狗剩下的狗粮扔哪了，家里来了一只小猫，给它吃点东西。”
“狗粮？吃完了喔囔。”
“还剩下大半袋就吃完了？那小狗不是不太喜欢吃吗。”
“吃完了。”电话那一头好像有个谁跟祖父又说了几句话。
祖父连忙说：“猫走进家里亲人要死掉的，凶，赶出去。”
“猫有什么的，积善行德……”
“赶出去！”
尘渊还想说点什么，已经听见祖父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他开门进来，看见猫，也不管解释，一脚就踢在它肚子上，踢完了还想踢一脚，被尘渊拦下来，遂去找棍子。
“嫑去踢伊！封建迷信嘎许多！”落尘渊爆出来一句，拗不过，只能把猫抱出去，催着离开。
猫自然不肯离开，还围着蹭蹭尘渊脚跟，尘渊心急，回头看见祖父端着水盆出来，嘴里念着：
“还给水喝。”
“一口都没喝！”尘渊叫道。
祖父大约是生气，盆拎过来把小猫铲飞出去。
落尘渊小声骂了几句死封建，就把猫抱去更远的地方，回头把大门关上。
回到楼上后，他看到祖父又抓来一根晾衣用的竹竿，追出去，等他喊出来，老人已经一棍子打下去。
落尘渊抓住竹竿往后一丢，见猫站在远处，挥了挥手，把祖父往回推。
猫被关在外面。
“猫进了门我今年活不过年了！”祖父咬紧牙齿。
祖父七十有五，在这片地区也算是随时可能入土的人了，他自己也是，嘴上有时候说哪天死了给家里减少负担，行动上完全相反。
从旧时的《万年历》，到这些年的祸福本，祖父年年都去买来看。
想到这些，尘渊的火也大起来，说你们老人真是无药可救，长寿是为什么，就是要愉快，忌讳这忌讳那，能活得久真是拜了通神了！
祖父死咬着猫就是灾厄，尘渊气的回房。
过了好一会出来看看，猫已经不见了。
不久下起了大雨。
傍晚父母回来，祖孙俩都没提起这件事，直到“咪咪”的声音又在门口响起。
祖父提了竹棍就出去。
“侬打伊作私？(你打他干什么)”父母齐叫道。
“午时尘渊喂喂伊，现在赖着不走！猫猫走进来要死人……”
“什么迷信思想！”父亲也急切起来。
祖父却和见了杀父仇人一样，顶着四个年轻人的阻挠去打。
最后还是妹妹的哭声把老人唤回。
“侬哭什么？侬哭什么？接回来晚上睡你床上？”
四个人看过去，这个一家之长，现在像个疯老头一样。
父亲小声对尘渊说，你爷爷有些老年痴呆了，还当自己是哪个不可一世的年轻人，说什么都不听。
尘渊牙咬得咯吱响。
夜里还是有那种“哒哒”声，落尘渊刷着手机，突然什么都加载不出来了，父亲的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尘渊！路由器出问题了，你先用流量，别用太狠，免得去高滩不够用！”
他出来，看父亲检查电线，很快检查出来问题：配电箱电线被老鼠啃了。
配电箱在杂物间，杂物间里头还有三个书柜，都是落读过的书做过的卷子，还有大伯他们带回来的儿童文学和杂志。
“你爷爷前两天跟我说，把老鼠关在这里面，饿死渴死。你看看那个萝里头，全是玉米！”
落尘渊掀开盖头，果然满满一萝，许多蚊虫被惊飞出来。
“他就是这样，自以为是，这老鼠也是，啃什么不好啃电线！”
落尘渊说不上话。
妹妹10岁了，和妈妈一起睡，听见动静跑出来，翻书架上的书。
“长寿是为什么长寿，一个愉悦的心情才能让人长寿，东忌讳西忌讳，哪来的快乐，害人不浅！”
“对呀，爷爷这样过不了几年了！”妹妹插嘴道。
“落容乐！”
妹妹不说话了，拿着一本《父与子》回了妈妈的枕边。
父子俩忙了一个多钟头，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总算是把电线理好，房间里的电视也能正常看了。两人相互吐口怨言，就准备回房间了。
这时“咪啊”的声音又响起来。
落尘渊三两步下楼，出去，看见那只小猫畏缩不前。
“来，来。”
猫这才上前蹭一下，接着去家里头“咪啊咪啊”地叫。
“你别叫，好了好了真没有吃的了，家里不能收留你，出去吧，爱你的从来都是个人，不是一家人。”落尘渊给猫擦干身体，抱出去，把门关紧。
猫真的很瘦，但也很亲人。
落看看手机里拍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它的脸，黄色的眼睛和锋利的瞳孔，头上花色有些许不对称，那时正张开嘴，露着牙齿叫。
“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如果明早祖父看到你，肯定会要了你的命。”
我们家的屋檐，再给你躲一晚的雨吧。
第二天猫果然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落尘渊打着伞出去走走。这些天总盯着手机把他眼睛折磨坏了，出门祖父放心得很，什么都没说，连钥匙都没提醒。
落尘渊看了一路竹子，直到从另一个方向回家，在一个随便的角落他终于流了泪。
那只猫死了，沙土粘在毛皮上，躺在那。
喂了五块肉啊，是饿死的吗。
是打死的吗。
落尘渊蹲下去，最后摸摸那凉透的小动物。
这世间一切的恶啊，偏偏容不下那些最干净的生物们。
他一直流泪，直到那尸体化成一张带有裂纹的猫面具。
他戴上面具。
泪还在流，滑落面颊，落地前已经结成一粒粒水晶，琳琅作响。
“你就叫五块肉吧，我叫你肉肉。”
面具上的裂痕和刀疤似的。
落尘渊回家去，背后雨水如火焰般燃烧，沙如沸水般蒸腾。
窗外那个破房子已经给别人养鸡好多年了，前几个礼拜突然要拆了重建，这才开始打地基，白天晚上都不安宁。
落尘渊揉了揉眼睛。
他又梦见瑞月了，是一张黄透脆透模糊残破的照片，就像古时的遗像留存。
又一道雷。
雨。
落摸来手机，心嫌太亮，把那盏老灯打开。
灯大约是21世纪初或是上世纪的也不可知，两个小灯泡分别被褐色灯罩关着，灯的周围，有个蜘蛛在爬。
破门开了又重重关上，咿咿呀呀唱戏声传来，夹杂着风雨声，有些声嘶力竭的意味。
二大爷又半夜起来忙活什么呢。
唱戏声是他买的多功能收音机发出的，这玩意儿他宝贝得不得了，经常一放就到半夜。
二爷是捡垃圾的，比爷爷大几岁。
啪！
落尘渊看那插座大小的蜘蛛看得悚然，一苍蝇拍送它归了西。
发网上问问，却说是吊脚白额蛛，吃害虫的，很怕人。
呼吸还在加重，继续加重，直到一种抽象的沉。
醒来已经9点了，落尘渊把狸花面，黑白面，白面，暹罗面罗在床上，怀想它们的主人们。
“落尘渊你给我下来！”
呼奴仆似的。
面具收进虚空里，落一看拖鞋，鞋跟都要断了，凑合着穿去。
“在家整天懒懒散散的，给我们做饭不行吗？净等着你妈和你爷爷做？”
落无话可说，看饭菜已经备好，没他插手的份。于是歪起身体盯父亲的鼻。
“我等会自己烧。”
“脑子又出问题了？”
晚上落尘渊炒了两个菜，三两口耙完饭就上楼睡觉。
夜里房门外总是哒哒哒地响，像下雨，又像脚尖点地。尘渊惊醒，疑怪是二爷又手脚不干净——如果是父母出来上厕所，手脚不可能这么小心。
二爷五六年前进屋来行窃过，偷去了几罐米，似乎还有一些菜。被父亲发现以后，二爷厚着脸皮说我是你二伯，肚子饿了来拿点吃的怎么了。最后父亲也没办法，祖父也没说什么，只好让事情不了了之。
祖父那一辈统共四兄弟，大爷前两年死了，他的儿女一年回来一次。二爷捡垃圾。祖父是老三。还有一个四爷房子造得很大，在二爷边上，两个儿子都做了老板。
后来听四奶奶说，二爷为了爬进来，还特地砍了竹子做了个爬梯。
至于二爷为什么沦落到如此境地，祖父说是当年安排他相亲他挑三拣四，加上后来自己也不努力，就只好这样。
房门明明还算严实，此时却和大风吹过一样发出“拱”地一声，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哪个吊死鬼在这搀了一把。
落来到门前，打开，只看到外头月光如浴。
听母亲说，蜀省诡谲传闻很多，她的亲戚也是经历过这种事情的。譬如“房子风水不好，夜半看到下半身在阳台上走”，又或者是“关门听到门外敲门，打开什么都没有”，讲时落还是个小孩，怕得不行。
而如今在Z省，这种事情也会有吗。
神否？鬼否？妖否？
我看就是小偷！
落尘渊心里骂一声，一只手放在背后，走出去。
此时却安静得出奇，不说没有城市的车声和振动，就连虫鸣、树叶的摩擦声都没有，真可谓是绝对寂静。
这是乡村的半夜。
落尘渊在走廊上慢慢地走，想起来昨晚打死的蜘蛛，网友对于它善的阐述。
那是一只白额高脚蛛，腿伸开有插座大。身体看着也挺肥硕，屁股上花纹好似一张人脸，头部的确是一条白色纹路。
嗯。
“它出现在你家肯定是因为你家虫子太多了，吃完了虫子它自己会走的。”
蛛形幻觉在他眼前金星般闪烁，等到幻觉褪去，落尘渊这才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人也吓了一跳。
那是村上的欧阳师傅。
不，现在不能叫师傅了，该叫欧阳老贼。
那人名字叫什么没有听过，之前和祖父来往时祖父就叫的欧阳师傅，看着年纪比祖父小些。
早在欧阳还住在落家附近时，他看着是个挺有精气神的中年人。后来落家接通网线，在他家门前中转，他生怕得要他的钱，在一个下午把网线剪了。那以后落家好几个月才又接好网线。如今欧阳搬去了村上，离车站很近，人的精气神格外地颓败了：稀松头发和古铜色皮肤，一张脸从眯眯眼到干裂的嘴唇，背脊不自然伛下去……很有一种落魄的样子。
落尘渊见是他有些诧异，仔细一想祖父的确和他有些年没来往了。
“欧阳师傅，这么晚了，有何贵干啊。”
那老头子从兜里摸出来刀子就刺过来。
落尘渊看那刀子晃眼，从背后抽出横刀直接撇掉，一脚踹他回阳台去，狸花猫面扣在脸上，毛皮逐渐包裹整个身体。
黑暗中，一双晶莹如蓝宝石的眼睛璀璨着。
老头不暇捡刀，翻下楼去，落尘渊跟上，竟然没有看到梯子。眼见贼人往村里逃去，落也翻身出去，追击中，刀有时触地，似锁链般。
“想必这恶在剪网线那时候已经种下了吧。那时候你就觉得我们欠你的，用这种方式索要回去。”
这是心理学上的什么概念来着，变态的延时满足？报复性补偿？
落尘渊盯死了那个人，一路踮着脚尖，把距离越拉越紧。
路灯微晃，竹影斑驳，空隙中掠影，寒光闪烁。
S市本就是以竹编闻名的地区之一，尤其是乡村，十户人家至少有五户各拥有一片竹林，马路上的空气中，四季都有竹叶飘飞。
逃过了池塘，逃过台门，逃过老村堂，逃过高悬的神龛。前面的人影在变形，在扭动，或是痛苦，或是解脱，利爪伸出衣袖，血红在月下有时可见。
村堂里头是新村堂，由老茶楼改造而来。
虽然还有小巷可逃，却并没有用了，如果到狭窄的地方，想必这家伙有更多办法宰了我——欧阳如是想，他停了下来，呲牙咧嘴。
落尘渊并不想废话，如果欧阳要说，也是为自己开脱的话，大半夜到他家里来，这个已经无法解释，所以落只需要用刀把这恶鬼分解，就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谁不想睡个安稳觉呢，你说是吧，欧阳师傅。”落尘渊说。
那欧阳嘴皮子动了动，就看见刀锋对准他砍来，连忙伸手去抵。
咔，嚓！
利爪齐齐折断！
不等对方惊讶，落又凭空抽出几把短刃，挥得如旋风一般，逼得欧阳步步后退。
后退，撕裂的痛苦还是接连传来，欧阳看看胸口，已经和砧板上的鱼肉一样花，血液渗透汗衫。
于是用另一只手作匕首，朝那个凶神腹部捅去。
猫面鼻梁一皱，露出牙齿，正持匕首，挥刀极其突然，格开利爪，又削断，一记肩顶，顶得整片空气都为之一震，又出臂弯勾回猎物，双膀舞作千手，抽出几十条短刃全部送进猎物两胁与腹部。进攻完只是一推，一踢，使刃尖全部探出后背，转身离开。
数秒，落回头，看见高悬的神龛，低头，看见倒下的恶鬼。
竹叶还在飞，此时夹杂着雨滴。
次日父母早早就去上班了，妹妹也上了三年级，家里剩下祖父空忙活还有落尘渊空躺着。
祖父忙来忙去还是忙到尘渊房门前，一口吴侬软语，说时候不早了：
“尘渊，你爹妈都去上班了，午饭交得你烧。”
“食什么？”
“面，饺子。”
“那烧面吧，昨天摘来的鸡毛菜煮进去。
祖父点点头。
落尘渊去泡沫箱里取出挂面，只看到外面一层塑料膜都是洞，有的甚至咬穿里头纸包，直入面里。拆开，一个大小的数十粒黑虫在面头爬行，还有的刚从里头钻出来，浑身裹着面粉。
落尘渊逮一只，指尖发痛，许是被咬了一口。
“啊——这是天牛虫，捉掉煮煮就能吃了。不脏，虫都好吃。”
尘渊听得恶心，说这包面别吃了，解释老半天祖父才同意煮煮拿去喂鸡。
最后只能烧饺子。
老人吃完马上去老屋忙活了，这时天也阴下来，欲雨不雨。
落尘渊复走到阳台上，却看见一只白里灰斑的小猫正在水泥路上寻觅。
心里不由得愣神。
家里上一条狗已经没了，不到一岁。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走过门前，丢了个发绿的虾头，小狗不细嗅，嚼下去半只……
再后来，再后来村里就很少见到猫猫狗狗的了。祖父说村北那几块田，老有人看见毒死的狗。为什么知道是毒死的呢？有的嘴边还留着沫子，有的眼睛血红，还有的被发现了仍喘气呢，但一声都叫不出来……落尘渊听了由是心痛不已。
家里没了宠物以后冷清了许多，尘渊也对人添了几分恨意。当夜深人静家里没有狗的一点动静，老感觉不安全。
他回过神来，连忙下楼，弄了几块肉丢在门口。
小猫和落很快就熟络了，在家里转转，“咪啊咪啊”地叫个不停。落上网一搜才知道是简州猫，很吉祥活泼的土猫。高兴地整栋房子里找之前留下的狗粮，找不到，就只好再夹块肉给它。
小猫瘦瘦小小的，身体还算过得去，屁股那一块却皮包骨头，鼻头也有些斑驳。它吃肉的时候只能靠甩头来撕扯。
尘渊伸手摸摸，小猫伸头嗅嗅。尘渊给它捋捋毛，小猫围着尘渊转一圈蹭蹭。
嘟——
“喂，爷爷，前头那只小狗剩下的狗粮扔哪了，家里来了一只小猫，给它吃点东西。”
“狗粮？吃完了喔囔。”
“还剩下大半袋就吃完了？那小狗不是不太喜欢吃吗。”
“吃完了。”电话那一头好像有个谁跟祖父又说了几句话。
祖父连忙说：“猫走进家里亲人要死掉的，凶，赶出去。”
“猫有什么的，积善行德……”
“赶出去！”
尘渊还想说点什么，已经听见祖父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他开门进来，看见猫，也不管解释，一脚就踢在它肚子上，踢完了还想踢一脚，被尘渊拦下来，遂去找棍子。
“嫑去踢伊！封建迷信嘎许多！”落尘渊爆出来一句，拗不过，只能把猫抱出去，催着离开。
猫自然不肯离开，还围着蹭蹭尘渊脚跟，尘渊心急，回头看见祖父端着水盆出来，嘴里念着：
“还给水喝。”
“一口都没喝！”尘渊叫道。
祖父大约是生气，盆拎过来把小猫铲飞出去。
落尘渊小声骂了几句死封建，就把猫抱去更远的地方，回头把大门关上。
回到楼上后，他看到祖父又抓来一根晾衣用的竹竿，追出去，等他喊出来，老人已经一棍子打下去。
落尘渊抓住竹竿往后一丢，见猫站在远处，挥了挥手，把祖父往回推。
猫被关在外面。
“猫进了门我今年活不过年了！”祖父咬紧牙齿。
祖父七十有五，在这片地区也算是随时可能入土的人了，他自己也是，嘴上有时候说哪天死了给家里减少负担，行动上完全相反。
从旧时的《万年历》，到这些年的祸福本，祖父年年都去买来看。
想到这些，尘渊的火也大起来，说你们老人真是无药可救，长寿是为什么，就是要愉快，忌讳这忌讳那，能活得久真是拜了通神了！
祖父死咬着猫就是灾厄，尘渊气的回房。
过了好一会出来看看，猫已经不见了。
不久下起了大雨。
傍晚父母回来，祖孙俩都没提起这件事，直到“咪咪”的声音又在门口响起。
祖父提了竹棍就出去。
“侬打伊作私？(你打他干什么)”父母齐叫道。
“午时尘渊喂喂伊，现在赖着不走！猫猫走进来要死人……”
“什么迷信思想！”父亲也急切起来。
祖父却和见了杀父仇人一样，顶着四个年轻人的阻挠去打。
最后还是妹妹的哭声把老人唤回。
“侬哭什么？侬哭什么？接回来晚上睡你床上？”
四个人看过去，这个一家之长，现在像个疯老头一样。
父亲小声对尘渊说，你爷爷有些老年痴呆了，还当自己是哪个不可一世的年轻人，说什么都不听。
尘渊牙咬得咯吱响。
夜里还是有那种“哒哒”声，落尘渊刷着手机，突然什么都加载不出来了，父亲的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尘渊！路由器出问题了，你先用流量，别用太狠，免得去高滩不够用！”
他出来，看父亲检查电线，很快检查出来问题：配电箱电线被老鼠啃了。
配电箱在杂物间，杂物间里头还有三个书柜，都是落读过的书做过的卷子，还有大伯他们带回来的儿童文学和杂志。
“你爷爷前两天跟我说，把老鼠关在这里面，饿死渴死。你看看那个萝里头，全是玉米！”
落尘渊掀开盖头，果然满满一萝，许多蚊虫被惊飞出来。
“他就是这样，自以为是，这老鼠也是，啃什么不好啃电线！”
落尘渊说不上话。
妹妹10岁了，和妈妈一起睡，听见动静跑出来，翻书架上的书。
“长寿是为什么长寿，一个愉悦的心情才能让人长寿，东忌讳西忌讳，哪来的快乐，害人不浅！”
“对呀，爷爷这样过不了几年了！”妹妹插嘴道。
“落容乐！”
妹妹不说话了，拿着一本《父与子》回了妈妈的枕边。
父子俩忙了一个多钟头，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总算是把电线理好，房间里的电视也能正常看了。两人相互吐口怨言，就准备回房间了。
这时“咪啊”的声音又响起来。
落尘渊三两步下楼，出去，看见那只小猫畏缩不前。
“来，来。”
猫这才上前蹭一下，接着去家里头“咪啊咪啊”地叫。
“你别叫，好了好了真没有吃的了，家里不能收留你，出去吧，爱你的从来都是个人，不是一家人。”落尘渊给猫擦干身体，抱出去，把门关紧。
猫真的很瘦，但也很亲人。
落看看手机里拍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它的脸，黄色的眼睛和锋利的瞳孔，头上花色有些许不对称，那时正张开嘴，露着牙齿叫。
“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如果明早祖父看到你，肯定会要了你的命。”
我们家的屋檐，再给你躲一晚的雨吧。
第二天猫果然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落尘渊打着伞出去走走。这些天总盯着手机把他眼睛折磨坏了，出门祖父放心得很，什么都没说，连钥匙都没提醒。
落尘渊看了一路竹子，直到从另一个方向回家，在一个随便的角落他终于流了泪。
那只猫死了，沙土粘在毛皮上，躺在那。
喂了五块肉啊，是饿死的吗。
是打死的吗。
落尘渊蹲下去，最后摸摸那凉透的小动物。
这世间一切的恶啊，偏偏容不下那些最干净的生物们。
他一直流泪，直到那尸体化成一张带有裂纹的猫面具。
他戴上面具。
泪还在流，滑落面颊，落地前已经结成一粒粒水晶，琳琅作响。
“你就叫五块肉吧，我叫你肉肉。”
面具上的裂痕和刀疤似的。
落尘渊回家去，背后雨水如火焰般燃烧，沙如沸水般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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