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唐德已死
“艾娅。”人影朝她走来，速度极快，犹如阵风。
女子抬手一把飞刀，蝎子落地化作战车。她记得男子走路的样子，昂首阔步，不疾不徐，步伐矫健又有力，刚硬如他的为人。这不是唐德。
“艾娅。”白色的人影灵巧地躲开回旋的弯刀。
紫色的弧线流畅地划出旋转曲痕，弯过几圈便如归巢的鸟落回女子掌心。“小布。”黑蝎高举着双钳却没有落下，仿佛滞留在空气中。
“艾娅，是我，唐德。”雾潮散至别处，熟悉的轮廓被幽兰照拂得愈发明朗。男人惊讶的神情如她。“布莱恩。”唐德用手掌贴上黑蝎的右钳。“它认识我，艾娅。”黑蝎的尾巴点头似的向下勾了勾，忽又变回一只小蝎子钻进女子衣袖。
“你，”艾娅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时间语塞，自己贯常的微笑也无法掩饰此刻内心的百感交集。“怎么跑这么快，我以为…”
“因为我已经死了，艾娅。”男人笑呵呵地摸着下巴。死人的速度总比活人快，而且再也不用每日修面，的确省事不少。“或许你还不习惯这里…”他拉起女子的手，未曾看到她眼中划过的阴翳，却心疼掌心布满伤痕的素白。“艾娅，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本该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
在她脸上的笑容僵住前，艾娅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唐德，你好好看老娘，老娘还活着。”女子暖热的体温仿佛烫伤男人的手指。他后退，却被她捧住脸颊，便不得不对视那双仰望自己的紫色眼眸。
“有位朋友能让我带你回去。”她把脸贴在男人冰凉的胸膛，渴望他再次变得温暖。
“回去…”男人沉默良久才开口。“我没想…”唐德忽然觉得自己胸前挨了几记重拳。
“那你想，想好了，老娘带你走。没想好，绑也要把你带走。”寂静的森林忽尔刮起厉风，拂乱她的长发，树枝如魅舞动，仿佛女子的话惹恼了他们。
“艾娅，只有真正愿意的人才会离开。”男人声音低沉，草木沙沙应和。
“那你愿意吗？”女人的双眼闪烁如星，空气亦安静得沉默如星。“不然我就留在这里，和你一起。”艾娅转身，语气平淡。女子仿佛深感无聊，于是踮脚拨弄树上的枝叶，轻盈如林间的灵鹿。可他却看到她止不住发颤的双肩。
我的身体早已葬入鱼腹。唐德抚摸女人肿破的手。“艾娅，告诉我，如果我回去，会发生什么。”
“你会拥有新皮囊，”意思是，我要变成另一个人，用别人的双手，用他人的声音。这会让我对自己都感到陌生。
“新身份，”唐德已死，世间再无唐德。回去我也不再是我。
“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不，一切早已不同。
女人说着，眼睛湿亮。“只是你不能再贪杯，傀儡的身体灌不了太多酒。”不疯魔不成活。如此想来，魔山遍地是魔头。占据傀儡为容器，便要整日远离火焰，躲避刀剑，学会操练有散架风险的木头，挤在狭窄不透风的容器里，做好随时受人嘲弄的准备。他看着女子的笑容：“艾娅小姐，这真是你所愿吗？”
“是的，”她为他加上头衔，“骑士唐德。”犹如为他带上冠冕。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男人淡淡的酒气与人玩笑说自己是少一顶王冠的骑士。不，她对他说，那是国王。
“那么，如你所愿，艾娅小姐。”只要能保护在她身边。谁让自己爱这个女人，他认了。暴风城并不安全，领主有个疯狂的计划。
原路返回，道路比来时顺畅许多。他们一直向前，遇到岔路便向左。有白骨手指从身后抓拦女人，被唐德用树枝挥断。有倒掉尸人从树梢垂落食人脑髓，被男人用拳头打飞。有骷髅小鬼从土里钻出，被骑士用双脚踏平。艾娅啊艾娅，我的女人。唐德紧紧握住她的手。黑蝎挥舞着双嵌向前开路，艾娅的手指与男人相扣。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断，阻断这份连结。
头顶幽兰倾斜，在树影间随他们移动。两人步履不息，直到眼前暗里有光。大风吹来响亮的鼻息，密林出口已现。艾娅放慢脚步。瑟伯鲁斯的脑袋垂在地上，三颗头颅像巨木的树杈。主干向北伸展，正对森林出口，巨犬头颅的黑色眼皮偶尔翻起缝隙，睡觉也不忘记开着血盆大嘴，浓绿色酸雾将外层的林木腐蚀成黑黄；西东的头颅则像两端叉开的分茎，各占一角歪斜，闭合的嘴巴看着老实得多。
“艾…”女子的手指覆上男人的双唇，就连她肩头的蝎子也都静止不动。
呼噜——呼噜——
巨犬的鼾声如连串的惊雷响彻天际。他们最好在瑟伯鲁斯醒来前离开这里。骷果只有两枚，巨犬的头颅却有三颗。彼此争夺可以分散注意，但果实总有被吃完的时候。法师说天亮前离开这里，她抬头看一眼天空，幽兰已走至云后。
女子拉住唐德的衣角，走下主干南北的道路，直入木林里向东斜插。瑟伯鲁斯旁侧的头颅如黑岩卧地，分泌的涎液流在地上如蓄水的湖泊，黑色狭长的胡须在呼气中如被撩拨的琴弦在幽兰下起伏。整日与异兽相处的经验告诉艾娅，这颗头颅睡得最深沉。她抬脚向前，身后传来瓜果坠地的声音。咕噜咕噜，咯哒咯哒。骷髅咬住艾娅的衣角。唐德抱起女人，手指插入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你也是死人，”骷髅松口，“有人要带你出去，不如让我乘个顺风。不然我就叫醒地狱犬。”它得意地露出齿骨，嘚嘚地响个不停。不等它再次闭合下颚，男人便将骷髅在掌心捏碎。
“你们都会死在这里！”尖叫诅咒的碎骨射出一道幽绿，如箭矢飞向密林深处。“与所有想逃出去的人一样…这里…就是你们的墓地…”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回荡。艾娅抬头便看到树皮里包裹的阴森十字架，十字尖端从一个骷髅眼窝里捅出，死人的半具腐坏身体嵌入树中，半具腰身斜侧如鲸骨帆般悬垂在空。风敲在白骨梁上，划出诡异的音阶。她望向气流涌动的方向，瑟伯鲁斯的头颅在地上略微偏动，脖子懒懒地摊在地上，鼻息汹汹地与空气摩擦，三角形的耳朵半垂半开。还好没醒来。巨犬的双眼紧闭。
“艾娅。”她挣脱男人的怀抱，探身走在前面，也无暇拂去沾在头发上的草木枯叶。男人跟在她身后，森林距离城堡围墙的出口尚有百米远，巨犬正好卧在中央。犬背的绒毛坚如荆棘，莽苍如海，两人小心地从上方空地经过，刚经过瑟伯鲁斯的脖颈时，巨大的黑鸦拍翅从密林弹出，尖喙大张咬住瑟博鲁斯的耳朵。巨犬翕动鼻子，竖起耳朵像打开的门户，乌鸦钻入其中，身后留下浓绿烟雾。
“瑟伯鲁斯，抓人！”艾娅隔着皮毛都能听到巨犬体内的声音仿佛被放大了千百倍。
一颗黑色的头颅机警地望向身后。在它怒吼咆哮前，艾娅将一枚骷髅果扔进它嘴中。瑟伯鲁斯的咀嚼又轻又缓，如催眠般甩动头颅将乌鸦从另一只耳朵中弹出。吃了果实后便沉沉倒下，嘴里分泌的涎液吐在嘎嘎鸣啼的乌鸦上。黑鸟撑起羽毛，用前爪抓着瑟伯鲁斯肥厚黑亮的皮毛，将口水又蹭还给巨犬。“死狗！死狗！”
碧绿的鸟目森冷地扫过面前的人影，又朝另外两颗头颅飞去。唐德捡起地上的石子将乌鸦击落。
艾娅已走到城墙边缘，黑蝎大如云梯，她朝唐德招手，男人快步向前。
他看到女子站在黑蝎背上伸出指尖，他一握却握住空气。艾娅被黑色的气流吹翻，黑蝎用双钳抵住城壁，用尾巴接盛下坠的女子。
宁静，不，是死寂，是爆发前的沉默。四双血红的眼睛缓缓睁开。他听到乌鸦欢快地在空中叫嚣。唐德深吸一口气。瑟伯鲁斯醒了，虽然只有两颗头颅，也足够咬死他一千次。直立的四蹄，抬脚便能将他踩烂。艾娅对他说过，越凶残的野兽，越喜欢正面虐杀猎物。它在等他转身，于是男人转身。在转身的瞬间，他搬起地上巨犬的磨牙石砸向瑟伯鲁斯。巨犬怒吼，仰头吐出乌黑的烈焰，唐德不断用石头击打它的毛发，吸引瑟伯鲁斯走向密林，直到用光所有石头。
艾娅看着赤手空拳的男人在瑟伯鲁斯的巨爪下弹蹿如跳蚤，背影离自己愈来愈远。女子挥手，黑蝎匍匐在脚下，战车的巨轮轰隆倾轧，滚滚向前。巨犬闻声不再追逐男人，转身与女子对峙。艾娅将果实在手中掂了几下。瑟伯鲁斯眯起眼睛，鼻子高昂，嗅着空气的味道。总算引起你的注意。女子抬臂后撤一步，仰身，吸气，凝神，紫雾裹着手中的骷髅果，掀起一股罡风，朝瑟伯鲁斯掷去。被紫雾包裹的果实在空中飞旋舞动。
两颗头颅面面相觑，你我嘴角都挂着足以淹没对方的涎液，忽然对望如家人的目光便不再那么友善。一颗头颅刚向上甩舌触到果实边缘，另一颗头便撕咬它的咽喉，一旁饱足的头颅则安稳地用鼾声击响战鼓。巨犬山脉般的躯体左摇右晃。女人趁机放出毛绒蜘蛛，用吐出的丝线缠住唐德，将男人如捕网中的鱼拖至身边。
“快走。”她把唐德拉上蝎背。在两颗头颅分出胜负前，他们得翻出城墙。古堡不像她来时的样子，大门早已消失。黑蝎噌噌向前，女人转身操控骷髅果。唐德看着相互争斗却一直没有得逞的瑟伯鲁斯，他的心里隐隐不安。好像还遗漏了什么。
城墙下黑蝎化作云梯，他让女子爬在他前面，他断后。到底少了什么，唐德思索。脚下的攀爬如登天，他望着自己肩膀上方的窈窕女子，似乎越向上越轻松。离墙头不到三尺远，女子显然放松下来。他听到女子好像喜悦地歌唱，她此刻应是微笑的。在轻松的取调中，他听到沙哑的糙声，像密林中的风，却比那更加凄苦；像静默中的鸟鸣，却戛然无声。乌鸦。他忘记了乌鸦。
男人转头。骷髅果被乌鸦衔住，尖喙将紫光吞没。巨犬四目盯着黑鸟，等候果实的垂青。乌鸦歪头侧脑，拍着翅膀朝城墙而来。不好。“艾娅，再快一些。”
高空中的风声尖利，声音如哨，传到女子的耳朵里，她只听到唐德零星的声音。“唐德，你说什…”来不及转身，男人把她推出墙外，头顶上燃起黑色的熊熊烈火。她看到衔着骷髅果的乌鸦对她狞笑。她不知道那细长的脖颈是如何咽下那枚果实，也不知道它是如何钻入巨犬的耳朵叫醒那颗沉睡的头颅。暴虐的嘶吼着充斥耳膜。她听到瑟伯鲁斯的狂吠，她听到布莱恩的双钳咔咔作响，她听到城墙震地通天的响声，却唯独没有听到唐德的声音。
艾娅手中的蜘蛛不断膨胀，空中飞起纯白的吐丝，墙壁搭起白桥，女子缘丝而上。她在高墙上看到瑟伯鲁斯正低头与站在黑蝎背上的男人鏖战。说是鏖战，其实也只是男人拼尽全力地抵抗，对于巨犬而言，仿佛是玩弄股掌间的猎物，折磨到筋疲力尽的绝望放弃时，再一口吞咽。
女子抬手，一双恶目便盯上她，中间那颗最大的头颅挑衅地张开巨嘴，刚她喂过的那个头颅分泌的口水在告诉她胃口太大并不满足，还有一颗头咬住逼至墙角的人蝎，将两个活物晃在她眼前。
男人的头被裹入血红舌头里，他看不到外面，却听到布莱恩不安地夹着巨钳。艾娅，只要她平安。他听到火焰喷射的声音，巨犬的身体鸣动，犹如从体内喷出的火炮。刚刚他便差点被灼伤。外界应该早都秃焦了，他心想。
“唐德——”
女人的声音像天空中越坠越远的流星。
女子抬手一把飞刀，蝎子落地化作战车。她记得男子走路的样子，昂首阔步，不疾不徐，步伐矫健又有力，刚硬如他的为人。这不是唐德。
“艾娅。”白色的人影灵巧地躲开回旋的弯刀。
紫色的弧线流畅地划出旋转曲痕，弯过几圈便如归巢的鸟落回女子掌心。“小布。”黑蝎高举着双钳却没有落下，仿佛滞留在空气中。
“艾娅，是我，唐德。”雾潮散至别处，熟悉的轮廓被幽兰照拂得愈发明朗。男人惊讶的神情如她。“布莱恩。”唐德用手掌贴上黑蝎的右钳。“它认识我，艾娅。”黑蝎的尾巴点头似的向下勾了勾，忽又变回一只小蝎子钻进女子衣袖。
“你，”艾娅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时间语塞，自己贯常的微笑也无法掩饰此刻内心的百感交集。“怎么跑这么快，我以为…”
“因为我已经死了，艾娅。”男人笑呵呵地摸着下巴。死人的速度总比活人快，而且再也不用每日修面，的确省事不少。“或许你还不习惯这里…”他拉起女子的手，未曾看到她眼中划过的阴翳，却心疼掌心布满伤痕的素白。“艾娅，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本该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
在她脸上的笑容僵住前，艾娅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唐德，你好好看老娘，老娘还活着。”女子暖热的体温仿佛烫伤男人的手指。他后退，却被她捧住脸颊，便不得不对视那双仰望自己的紫色眼眸。
“有位朋友能让我带你回去。”她把脸贴在男人冰凉的胸膛，渴望他再次变得温暖。
“回去…”男人沉默良久才开口。“我没想…”唐德忽然觉得自己胸前挨了几记重拳。
“那你想，想好了，老娘带你走。没想好，绑也要把你带走。”寂静的森林忽尔刮起厉风，拂乱她的长发，树枝如魅舞动，仿佛女子的话惹恼了他们。
“艾娅，只有真正愿意的人才会离开。”男人声音低沉，草木沙沙应和。
“那你愿意吗？”女人的双眼闪烁如星，空气亦安静得沉默如星。“不然我就留在这里，和你一起。”艾娅转身，语气平淡。女子仿佛深感无聊，于是踮脚拨弄树上的枝叶，轻盈如林间的灵鹿。可他却看到她止不住发颤的双肩。
我的身体早已葬入鱼腹。唐德抚摸女人肿破的手。“艾娅，告诉我，如果我回去，会发生什么。”
“你会拥有新皮囊，”意思是，我要变成另一个人，用别人的双手，用他人的声音。这会让我对自己都感到陌生。
“新身份，”唐德已死，世间再无唐德。回去我也不再是我。
“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不，一切早已不同。
女人说着，眼睛湿亮。“只是你不能再贪杯，傀儡的身体灌不了太多酒。”不疯魔不成活。如此想来，魔山遍地是魔头。占据傀儡为容器，便要整日远离火焰，躲避刀剑，学会操练有散架风险的木头，挤在狭窄不透风的容器里，做好随时受人嘲弄的准备。他看着女子的笑容：“艾娅小姐，这真是你所愿吗？”
“是的，”她为他加上头衔，“骑士唐德。”犹如为他带上冠冕。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男人淡淡的酒气与人玩笑说自己是少一顶王冠的骑士。不，她对他说，那是国王。
“那么，如你所愿，艾娅小姐。”只要能保护在她身边。谁让自己爱这个女人，他认了。暴风城并不安全，领主有个疯狂的计划。
原路返回，道路比来时顺畅许多。他们一直向前，遇到岔路便向左。有白骨手指从身后抓拦女人，被唐德用树枝挥断。有倒掉尸人从树梢垂落食人脑髓，被男人用拳头打飞。有骷髅小鬼从土里钻出，被骑士用双脚踏平。艾娅啊艾娅，我的女人。唐德紧紧握住她的手。黑蝎挥舞着双嵌向前开路，艾娅的手指与男人相扣。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断，阻断这份连结。
头顶幽兰倾斜，在树影间随他们移动。两人步履不息，直到眼前暗里有光。大风吹来响亮的鼻息，密林出口已现。艾娅放慢脚步。瑟伯鲁斯的脑袋垂在地上，三颗头颅像巨木的树杈。主干向北伸展，正对森林出口，巨犬头颅的黑色眼皮偶尔翻起缝隙，睡觉也不忘记开着血盆大嘴，浓绿色酸雾将外层的林木腐蚀成黑黄；西东的头颅则像两端叉开的分茎，各占一角歪斜，闭合的嘴巴看着老实得多。
“艾…”女子的手指覆上男人的双唇，就连她肩头的蝎子也都静止不动。
呼噜——呼噜——
巨犬的鼾声如连串的惊雷响彻天际。他们最好在瑟伯鲁斯醒来前离开这里。骷果只有两枚，巨犬的头颅却有三颗。彼此争夺可以分散注意，但果实总有被吃完的时候。法师说天亮前离开这里，她抬头看一眼天空，幽兰已走至云后。
女子拉住唐德的衣角，走下主干南北的道路，直入木林里向东斜插。瑟伯鲁斯旁侧的头颅如黑岩卧地，分泌的涎液流在地上如蓄水的湖泊，黑色狭长的胡须在呼气中如被撩拨的琴弦在幽兰下起伏。整日与异兽相处的经验告诉艾娅，这颗头颅睡得最深沉。她抬脚向前，身后传来瓜果坠地的声音。咕噜咕噜，咯哒咯哒。骷髅咬住艾娅的衣角。唐德抱起女人，手指插入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你也是死人，”骷髅松口，“有人要带你出去，不如让我乘个顺风。不然我就叫醒地狱犬。”它得意地露出齿骨，嘚嘚地响个不停。不等它再次闭合下颚，男人便将骷髅在掌心捏碎。
“你们都会死在这里！”尖叫诅咒的碎骨射出一道幽绿，如箭矢飞向密林深处。“与所有想逃出去的人一样…这里…就是你们的墓地…”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回荡。艾娅抬头便看到树皮里包裹的阴森十字架，十字尖端从一个骷髅眼窝里捅出，死人的半具腐坏身体嵌入树中，半具腰身斜侧如鲸骨帆般悬垂在空。风敲在白骨梁上，划出诡异的音阶。她望向气流涌动的方向，瑟伯鲁斯的头颅在地上略微偏动，脖子懒懒地摊在地上，鼻息汹汹地与空气摩擦，三角形的耳朵半垂半开。还好没醒来。巨犬的双眼紧闭。
“艾娅。”她挣脱男人的怀抱，探身走在前面，也无暇拂去沾在头发上的草木枯叶。男人跟在她身后，森林距离城堡围墙的出口尚有百米远，巨犬正好卧在中央。犬背的绒毛坚如荆棘，莽苍如海，两人小心地从上方空地经过，刚经过瑟伯鲁斯的脖颈时，巨大的黑鸦拍翅从密林弹出，尖喙大张咬住瑟博鲁斯的耳朵。巨犬翕动鼻子，竖起耳朵像打开的门户，乌鸦钻入其中，身后留下浓绿烟雾。
“瑟伯鲁斯，抓人！”艾娅隔着皮毛都能听到巨犬体内的声音仿佛被放大了千百倍。
一颗黑色的头颅机警地望向身后。在它怒吼咆哮前，艾娅将一枚骷髅果扔进它嘴中。瑟伯鲁斯的咀嚼又轻又缓，如催眠般甩动头颅将乌鸦从另一只耳朵中弹出。吃了果实后便沉沉倒下，嘴里分泌的涎液吐在嘎嘎鸣啼的乌鸦上。黑鸟撑起羽毛，用前爪抓着瑟伯鲁斯肥厚黑亮的皮毛，将口水又蹭还给巨犬。“死狗！死狗！”
碧绿的鸟目森冷地扫过面前的人影，又朝另外两颗头颅飞去。唐德捡起地上的石子将乌鸦击落。
艾娅已走到城墙边缘，黑蝎大如云梯，她朝唐德招手，男人快步向前。
他看到女子站在黑蝎背上伸出指尖，他一握却握住空气。艾娅被黑色的气流吹翻，黑蝎用双钳抵住城壁，用尾巴接盛下坠的女子。
宁静，不，是死寂，是爆发前的沉默。四双血红的眼睛缓缓睁开。他听到乌鸦欢快地在空中叫嚣。唐德深吸一口气。瑟伯鲁斯醒了，虽然只有两颗头颅，也足够咬死他一千次。直立的四蹄，抬脚便能将他踩烂。艾娅对他说过，越凶残的野兽，越喜欢正面虐杀猎物。它在等他转身，于是男人转身。在转身的瞬间，他搬起地上巨犬的磨牙石砸向瑟伯鲁斯。巨犬怒吼，仰头吐出乌黑的烈焰，唐德不断用石头击打它的毛发，吸引瑟伯鲁斯走向密林，直到用光所有石头。
艾娅看着赤手空拳的男人在瑟伯鲁斯的巨爪下弹蹿如跳蚤，背影离自己愈来愈远。女子挥手，黑蝎匍匐在脚下，战车的巨轮轰隆倾轧，滚滚向前。巨犬闻声不再追逐男人，转身与女子对峙。艾娅将果实在手中掂了几下。瑟伯鲁斯眯起眼睛，鼻子高昂，嗅着空气的味道。总算引起你的注意。女子抬臂后撤一步，仰身，吸气，凝神，紫雾裹着手中的骷髅果，掀起一股罡风，朝瑟伯鲁斯掷去。被紫雾包裹的果实在空中飞旋舞动。
两颗头颅面面相觑，你我嘴角都挂着足以淹没对方的涎液，忽然对望如家人的目光便不再那么友善。一颗头颅刚向上甩舌触到果实边缘，另一颗头便撕咬它的咽喉，一旁饱足的头颅则安稳地用鼾声击响战鼓。巨犬山脉般的躯体左摇右晃。女人趁机放出毛绒蜘蛛，用吐出的丝线缠住唐德，将男人如捕网中的鱼拖至身边。
“快走。”她把唐德拉上蝎背。在两颗头颅分出胜负前，他们得翻出城墙。古堡不像她来时的样子，大门早已消失。黑蝎噌噌向前，女人转身操控骷髅果。唐德看着相互争斗却一直没有得逞的瑟伯鲁斯，他的心里隐隐不安。好像还遗漏了什么。
城墙下黑蝎化作云梯，他让女子爬在他前面，他断后。到底少了什么，唐德思索。脚下的攀爬如登天，他望着自己肩膀上方的窈窕女子，似乎越向上越轻松。离墙头不到三尺远，女子显然放松下来。他听到女子好像喜悦地歌唱，她此刻应是微笑的。在轻松的取调中，他听到沙哑的糙声，像密林中的风，却比那更加凄苦；像静默中的鸟鸣，却戛然无声。乌鸦。他忘记了乌鸦。
男人转头。骷髅果被乌鸦衔住，尖喙将紫光吞没。巨犬四目盯着黑鸟，等候果实的垂青。乌鸦歪头侧脑，拍着翅膀朝城墙而来。不好。“艾娅，再快一些。”
高空中的风声尖利，声音如哨，传到女子的耳朵里，她只听到唐德零星的声音。“唐德，你说什…”来不及转身，男人把她推出墙外，头顶上燃起黑色的熊熊烈火。她看到衔着骷髅果的乌鸦对她狞笑。她不知道那细长的脖颈是如何咽下那枚果实，也不知道它是如何钻入巨犬的耳朵叫醒那颗沉睡的头颅。暴虐的嘶吼着充斥耳膜。她听到瑟伯鲁斯的狂吠，她听到布莱恩的双钳咔咔作响，她听到城墙震地通天的响声，却唯独没有听到唐德的声音。
艾娅手中的蜘蛛不断膨胀，空中飞起纯白的吐丝，墙壁搭起白桥，女子缘丝而上。她在高墙上看到瑟伯鲁斯正低头与站在黑蝎背上的男人鏖战。说是鏖战，其实也只是男人拼尽全力地抵抗，对于巨犬而言，仿佛是玩弄股掌间的猎物，折磨到筋疲力尽的绝望放弃时，再一口吞咽。
女子抬手，一双恶目便盯上她，中间那颗最大的头颅挑衅地张开巨嘴，刚她喂过的那个头颅分泌的口水在告诉她胃口太大并不满足，还有一颗头咬住逼至墙角的人蝎，将两个活物晃在她眼前。
男人的头被裹入血红舌头里，他看不到外面，却听到布莱恩不安地夹着巨钳。艾娅，只要她平安。他听到火焰喷射的声音，巨犬的身体鸣动，犹如从体内喷出的火炮。刚刚他便差点被灼伤。外界应该早都秃焦了，他心想。
“唐德——”
女人的声音像天空中越坠越远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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