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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缇丽娜

    白屋庭院。

    莫雷斟了一杯夏日红,在幽兰下,酒是女子的紫。

    “大人,这是什么?”

    缇丽娜熟悉庭院的一草一木,平日最喜欢无人时听潺潺水流。但尤利西斯早已不再向庭院引进地热温泉。一是因为太热,二则是因为前任哲罗姆的手下用风术毁坏不少。庭院需要重新修整。如今庭内只有干涸的声音。好在花草安好,庭院最高的巨目树只是少了半臂枝干,却依然繁茂。莫雷大人如此告诉她。

    今日尤利西斯将无人打扰的庭院送给他们。太监听闻后,只是摆手哀叹。“这是最后我能为你做的,孩子。”尤利西斯轻轻地拥抱她,好像已经知晓有关她的一切。

    她不懂太监的悲惋,只觉得自己无比幸福。虽然她现在看不到,却可以听到。她听到莫雷大人就在她身边,她听到他手中像是捧着一汪清泉漩涡,流动不停,带着甜气让她舒心。暴风城的夏冬干寒少雨,有时她看到玻璃穹顶被雨水敲打,便觉得奔涌在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得到净化。白色的水点冲刷一切,让她想起魔山森林的雨,还有莎兰铎西面的海。一时间她的思绪有些恍惚。

    “缇丽娜,请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我想了解你。”

    不知道算不算太晚。莫雷凝视着面前安静的女子。蓝紫色的头发,在幽兰下是比幽兰更深的海蓝,在日光下是比绛紫更清淡的靛紫。

    他拂去垂落在女子眼帘的发丝。那是一双为他流血失明的眼睛,那是一双本该幸福地注视着一切万有的美丽眼睛。

    如果她能看到此刻注视着她的他。

    “如您所愿,大人。”

    “我出生在魔山。我的父亲是魔山河间亚伦爵士,我的母亲则是魔山阿诺夫人的陪嫁侍女,从莎兰铎而来。”

    莫雷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他第一眼看到她的头发时,便知晓她的混血身份。他其实并不像领主那般排挤异族,只是每每想到暴风城被屠杀血洗的历史,不免有些防备。

    “大人您是知道的,大陆越往北,种族间越流动,时常有联姻的贵族。像我们这样的人在那里生活得更自在。”

    缇丽娜轻轻转动着酒杯,水波发出温柔的响动。

    “他们相遇在夜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场景是有些不堪。”

    她停下来,抬头看一眼男人。仿佛她的眼睛还能看到一切。多像我们。

    “那时阿诺夫人住在阿诺爵士山脊上高陡的城堡里,临近分娩时,却忽然想吃家乡的水果,便令母亲与其他侍女去林间找寻红色沙果与蓝莓。

    母亲在密林中发现父亲时,他浑身是血,受了很重的伤,神智不清,以为母亲是野兽,于是大口地咬在母亲的手臂上。直到我长大后,我还能看到母亲胳膊上的疤痕。

    ‘为什么不躲开?’父亲这样问道。母亲笑说,因为她知道他需要她。

    我想那时他们便已相爱。”

    莫雷看到缇丽娜笑了。

    露出的皓齿如珍珠。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否有过爱情,或者只是牺牲品。

    “父亲带着重礼向阿诺爵士与他的夫人讨要取母亲。爵士却一直想把自己三十三岁,体型抵得上三个慓悍武夫的妹妹许配给他。”

    莫雷望着幽兰下的缇丽娜。他享受在她的声音中徜徉,犹如漫游在无际的紫色星辰。两人间仿佛牵连着丝线,他握着这头,她在那头。

    “那你的父亲是如何做的?”他问道。

    “大人,您一定不了解魔山。”

    缇丽娜的手指轻划在莫雷掌心。

    “在那里,我们把生命当作一场游戏。物种间没有绝对的服从。

    意见不合,决斗比武即可。我们没有太多人类的教条礼仪,却恪守自然法则而真实生活。

    魔山,紫黑森林,本是原始之地。有人说弱肉强食是残酷的丛林法则,但那不过是物种的博弈,是诸神为万千生命所布下的游戏场。半人半兽、人兽兽人、异兽混血,也能在血光中平安,相生相克,甚至是,繁荣与共。这是魔山,我自幼生长的魔山。”

    “所以我的父亲比武决斗。

    他走到母亲面前,恳请母亲赐予她信物,他要为她而战。

    母亲身无长物,只有一块方帕,便系在父亲手臂,圣洁犹如诸神的庇佑。

    她对父亲说‘我等你’。仿佛一句魔咒。

    比武三天三夜未曾中断,阿诺爵士手下的所有族兵被父亲一一败下阵来。他们或是从马背上坠落的骑士,或是居于山涧的异兽,或是粗壮的巨人武夫,还有爵士的亲弟,嗜杀者莱恩男爵,他们十个回合不分高下,最后还是阿诺爵士宣布父亲赢了。

    他赢得了母亲,他说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缇丽娜的明媚让幽兰失色,也让莫雷目眩。

    你的父亲为爱而战。缇丽娜,你也如此吗。

    我真想早一些让自己看到你。原来我才是那个眼盲的人。

    我真想早一些遇到你。如此我们是否都是幸福的人。

    他沉默地看她。

    “我在父亲的河间城堡出生。那是一片茂密山谷,圆形堡顶敞露在幽兰下,四周丛林掩映。山谷里有一汪宝蓝的神眼湖,我喜欢在夜里观察幽兰在碧泉里的落影。当我惊喜地发现幽兰似乎笼着淡薄的粉纱,迫切地回到城堡时,我看到父亲倒在桌前,幽兰落在他血迹斑斑的后背。母亲被兽人关在巨大的黑铁笼里。

    我听到那些强盗土匪在楼上兽语窃窃。我想救他们,但是我太弱小。母亲让我离开。于是我逃了出来。

    我一边跑,一边看身后。我看到城堡内原先熟悉的面孔都变成尸体,用绳子被一排排地吊在墙头。他们全都惨遭蹂躏,断肢残骸在风中如僵硬的木头。兽人哨兵从塔楼上徒手撕下一颗脑袋,直接送入口中。苍蝇和黑鸦密麻地聚集。有人的身体被撕裂,皮肉绽开,垂下内脏与肚肠拖在空中。我听到母亲断气的声音,她和父亲一起离开。

    不能回头。身后已无归处。于是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我的鞋丢了,双脚被划出血,磨出泡,然后脚底生出厚茧。饿了就吃林间的果子和虫肉,直到出了魔山,我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来到了大陆的最西。”

    缇丽娜忽然安寂,一丝哀恸如裂纹划过双颊。

    “莎兰铎。”莫雷回答,听起来真像命运的转折伏笔。

    缇丽娜点头。“大人您还记得我吗?莎兰铎落雪的冬日,是您救了我。”

    莫雷揉着额角,在脑海里慢慢搜寻。

    莎兰铎少有冬日,几年不见冰雪。所以他对雪的印象就格外深刻。每逢落雪,他必定穿着最喜欢的蓝丝绒礼衫骑马外出。他记得一年街上有个垂死的小乞丐,像一只瘦弱的病猫,在角落蜷缩成一团。脏兮兮的小脸,头发遮住眼睛,衣衫褴褛,浑身满是污血。有人嘲笑小乞丐是杂种,朝她丢石头。莫雷听到低低的呜咽声。于是他从马上跃下,令侍卫驱走这些人,并赐给乞丐一大袋金币。他以为她是男孩,还邀请她与自己同骑一匹马。

    剥皮爹外出的一天,莫雷可以如此自由。

    马儿带他们穿过城门,走近海郊。

    小乞丐在海边堆了两个雪人。她紧紧地搂着冰碴,将自己也埋进雪里。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

    “因为雪人是我的朋友。”她多希望这是她的父母,他们还陪在她身边。

    “朋友?”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语气好像剥皮爹听他说,侍女安妮是他的朋友一般惊讶。

    “是的,虽然冰冷,但不会伤害我。”乞丐的眼睛藏在发丝后,闪着细碎敏黠的光芒。

    “我也不会伤害你。”他看着乞丐将雪人搂得更紧,脏污的手脚生出冻疮。雪水沿着红肿的指缝划落。他提醒道:“雪人总会融化。”

    乞丐向后缩着身子。她是那么害怕他。她一路上受过不少像这样贵族打扮的人白眼打骂,有人想卖掉她,有人想扒她的衣服。

    男孩指着天空。“太阳出来,你的雪人朋友就要和你告别。”

    太阳?她抬头仰望天空,不记得自己一路而来是否见过光亮。

    “在雪人消失的时候,让我做你的朋友吧。就像你抬头就能看到的,天上的太阳一样。”他想。或许人们都会孤独,所以才有朋友。即便你我看似多么不同。

    乞丐安静地松开搂着雪人的手。

    他走上前去,将披风系在她身上。

    后来他再也没有在城里看到她。

    原来她就是那时的乞丐。

    缇丽娜继续道:“后来我体内的原质觉醒,便开始做佣兵。

    两半的血统,给了我更多天赋。在一次任务中,我因败落而被通缉绞杀,是尤利西斯大人愿意收留我,我便放弃了过去,来到这里。

    我用幻毒术操控每个光临我的客人,他们可以抱着床头的柱子兴奋一整晚。我倒是清闲自在。”

    她笑了,笑得几分冰雪聪明。

    “只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您,大人。

    我第一眼便认出了您。

    我在楼上望着您对影独酌,不知是何事扰心。您的眼睛似乎容不下任何人事。

    我整夜清醒,听您在庭院偶尔醉后的呓语,听您和尤利西斯大人彻夜长谈。

    只要是关于您的,我都不想错过。”

    她低头,像是做错事的小孩。

    “大人,蓝眼睛便是您心头的结吗。

    死去的人无法复生,我却能守候您的每一次光临。

    这便是我能为您做的。

    于是我夜夜等候您的到来。

    直到有天,您喝了不少酒,一脸愁容。

    我太过焦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您却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戒备。

    大人您可能不知,莎兰铎的子民若是觉醒夜月女神的原质,便能捕捉他人的思绪,那是一种精敏的心灵感知。

    大人,我不知自己是否觉醒,但我那时只想拼命地感受,我想感受您,大人。

    我感到您的愁容与苦恼,我感到您对一名士兵的不满与忧虑。

    所以我要为您教训他。

    作为刺客杀手,我在底层世界学会的生存法则是斩草除根。

    但我只使用了幻毒。麻痹身心,使人陷入恐惧,肢体疼痛可缓,精神折磨无解。

    我以为这样能拂去您内心的烦闷。

    大人,希望您原谅我的举动。

    大人,我只是想为你分忧。

    如果可以,我会为您除去身边的任何困恼。”

    原来是这样。莫雷望向安静的巨目树。

    那时领主便下令,让他留意城内所有异族,还特意叮嘱他,骑士团不能有任何异族,因为异族另有他用。

    只要对暴风城有益,莫雷一向服从。只是这次,他的内心却有些摇摆。这样真的好吗。

    军团的红发小子,是他第一个需要解决的。即便罗斯对诸神发誓也无用,虽然是个不错的少年。

    为了执行领主的命令,他在比赛上动过手脚,黑影骑士是王牌。他叮嘱过骑士将罗斯击下马便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位骑士真正的实力,他甚至可以让巨人巴扎倒下。没想到缇丽娜却出手了。

    听说坠马的小子正痛苦地躺在小黑屋里日夜挣扎。想来莫雷还是感觉有些罪恶。可他一点也不怪眼前的女子。

    “大人,如果要论起喜欢,我很早便喜欢您了…”

    缇丽娜的笑容又娇又羞。

    她知道,不是所有花都会被看到,不是所有花都盛放在阳光下。

    有些花生于严寒,有些花生于黑夜,有些花生于血泊,有些花生于地狱。可她们都渴望被照拂,无论是日还是月,无论是星还是风。

    “每次想到大人明亮的笑容,即便在黑暗里,在血光里,我都有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女子声音轻轻,如夏虫透明的羽翼点在湖心。

    睁眼杀人,闭眼被人杀。刺客世界里没有一天的轻松。每天都要踩在刀尖上奋力跳舞。莫雷忽然明白为何她的身上总有一股冷艳的干净。

    “大人,我曾听闻,真正的爱人,无论相隔多远,都会跨山越海相见。

    大人,我希望我是那个人。

    大人,我…”

    莫雷捧起女人的脸,吻着她的眼皮。

    笨女人。盲眼的是他。

    他抱起她,俯身在石桌上。女子的身体发烫又颤抖。

    两人像一块热烈融化的琥珀,又像紧密相吸的磁石。

    “大人,谢谢您为我做这么多。”

    幽兰为他们盖上华毯。

    莫雷沉沉地睡了一觉。

    白亮的日光从穹顶落下时,太监叫醒他,说缇丽娜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人呢?”

    蜘蛛揉着仿佛进了沙子的眼睛。“莫雷大人,不告而别才是真正的离开啊。”

    “她去了哪里?”

    “一个自由的国度。”

    他错愕又糊涂。

    他翻开一本日记。

    和女子一样有着淡淡的香气。

    “……

    莫雷大人会喜欢吗。”

    页脚夹着一片红枫。

    “……

    今天成功刺杀目标人物,他的头发与莫雷大人有相同的颜色,我犹豫了几分,险些受伤。”

    “……

    今天随船队出海,看到了美丽的人鱼,莫雷大人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吗。”

    “……

    路过赤羽邦,有个年轻的骑士扈从热烈地追求我。我拒绝了,因为我有喜欢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否还会见到莫雷大人。”

    “……

    圣光城有个位老婆婆送我一块心愿石,说愿望会被诸神庇佑。我许愿,莫雷大人一生平安喜乐。”

    “……

    我来到暴风城,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莫雷大人。他还记得我吗。”

    “……

    有人说愿意赎下我,帮我实现愿望。我拒绝了。因为我想永远留在我的太阳身边。”

    “……

    ……

    笨女人。真是个笨女人。

    女人清婉的字迹刻在他心上,像一汪包融他的温暖湖泊。好像她在他身旁的抚慰。

    莫雷一页页翻阅。

    日记的最后一页。

    “请莫雷大人记得我。

    我永远爱您,

    即便死亡,我也会在黑暗中化作您的守护。”

    他方才想起夜里她在他耳畔说的话。

    “莫雷大人,您要小心莎拉曼。她想杀您,她想杀更多人,大人。恐怕整个暴风城也不足够。

    大人,我知道您以暴风城为荣耀。而我以您的荣耀为荣耀。”

    他从白屋狂奔而出,翻身上马,给马童扔下几个金币,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去风堡。

    快些,再快些。

    他夹紧马腹,踢踢马刺,黑马便如旋风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他也不理会街边的吵闹尖叫。

    缇丽娜。缇丽娜。缇丽娜。

    风里都是女子的声音。

    可他终是晚了。

    他看到她从高塔上如鸟般坠落,一张幽兰面具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