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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故人还

    惊悚过后,李季归复平静,陷入沉默。

    白猿还在笑,伸出了木棒。

    看着它,静静等待当头一棒。

    曾经死过一次,面对死亡并不畏惧。

    白猿并未进击,只伸直猿臂,将木棒直向一处。

    他转头望去,木棒指向是那团浓重黑雾。

    转回头来,白猿点点头。

    他想了想,也点头。

    白色猿猴嗬嗬大笑,跳着脚。

    他回到石坪,坐在树下,喝下两枚果汁。

    药力发作,在进入昏睡之时,猿猴还在笑,似乎真的很高兴。

    ····

    醒来时艳阳当空。

    脚边多了一堆树果。

    蹲在石梁中央的猿猴咧嘴望来。

    李季慢慢吃着果子,细细品尝每一口。

    饱腹后起身,白猿也随之站起。

    他看了眼猿猴,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世外风景。

    转身走向黑色浓雾。

    白猿不再笑,静静看着这个年少的人类,直到他进入雾中。

    ····

    昨日,继峡谷南端连续两场大战之后,河溪里又发生一场生死大战。

    跳跃渡河的黑甲兽被水底黄蛟伏击,自半空中卷入水底。

    那一刻,河水如沸,泥沙俱起。

    因河水隔绝了声响才未被人知。

    此时,黑鳞异兽正悬挂在距地面高达十余丈的绝壁之上。

    它扭着头,一双巨大黑瞳越过树林,盯视着石坪上的动静。

    直到那个人类少年进入黑雾,它松爪下坠,在地面砸出一个巨坑。

    自坑内窜出,慢悠悠向北而去。

    ····

    李季望着裹在手臂衣裳上的一片树叶发呆。

    这片随风吹落石坪的树叶在黑雾中由翠绿变枯黄,生机与枯死只在眨眼间。

    而自己方才探入雾中的手臂却毫发无损,且肌肤上似有淡淡白色光芒。

    弯腰捡起脚边一片尚有绿意的落叶,沾染黑雾后,瞬间枯死。

    他转头看了看白雾,转向那株黑树,目光最后落在白猿身上。

    想了一会儿,好想明白了些。

    明白了白果的真正效用。

    白雾与白果蕴含的是生机,黑雾则充斥着死气。

    也明白了峡谷内三只异兽为何有如此的怪异举动。

    先是那只黑甲异兽,若不是昨日与白猿大战不落下风,自己还不会知晓其敏捷程度足以令三品武夫自愧不如。若不是有意,自己这不入品阶江湖末流怎能逃得性命。

    河中黄蛟,对自己能杀却不杀。

    而这白猿,非但不伤自己分毫,反而有意让自己盗取白果。为的是以果子汁水滋养自己体魄,来对抗黑雾。

    人世间豢养玄兽,而这避世之地却是异兽豢养了人类。

    一桩顶天的奇闻。

    可又有一点疑惑之处,猛兽异兽服用果汁同样能不惧黑雾,有何必用自己这个人类来探索黑色雾霭?

    白猿静静望来,双眼沉静如水。

    李季沉默片刻,径直走入雾中。

    没有温暖,也无冰冷,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没有一丝光亮,仿佛置身在九幽之地。

    静谧的浓雾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心中的恐惧像是疯长的荒草。他像一只萤火虫,不知饥饿,不知疲惫,孤独地游荡在黑夜,找寻一缕夺目的曙光。

    像是过了许久,又好似只是一瞬。

    黑暗里终于有了曙光,一丝光亮穿透浓浓雾障照射而至。

    光华渐近,逐渐能看得清地面黢黑石板。

    光亮自两扇古朴石门缝隙溢出,映照出一方空旷之地。

    宫殿不知高几许,冰蟾犹在浊浪中。

    李季望向门侧金色楹联。

    锦瑟人间归一梦,

    三生石上可千年。

    横批‘一梦千年’。

    他沉吟片刻,走上前去。

    两扇石门封存了千年往事,在打开那一刻,前世沉浮,爱恨种种,扑面而来。

    “七七!”

    是谁在喊这个名字?

    十余年不曾听过、也从未叫出过这个名字。这声呼喊,尘封旧事泛起惊涛骇浪。

    他慌忙张望。

    眼前却不见石门与宫殿,更无黑雾,只有一间小小木屋。

    木窗外有落霞,有夕阳,更有婆娑枝叶。

    他看着床榻上的自己,不知所措。

    “枫儿,枫儿,你醒了么?”

    有呼喊由远至近,话音落时已至屋外。

    他更加惊诧。

    这个嗓音还记得,最后一次听到是在很多年以前。

    想要直起身,胸口处就宛如有利刃扎心挖肝,牵扯出全身冷汗淋漓。

    我何时受伤?

    待掀开棉被查看,再吃一惊。

    棉被下是一副成年男子的身躯,棉布扎缚的胸口处不断有血迹渗出。

    伤口的位置在心脉的要害之处。

    就是这个地方,数十年前曾被利剑穿彻。

    木屋、伤口、成年男子的躯体?

    李季呆若木鸡。

    慌慌张张的老人推开房门,看来一眼,登时嚎啕大哭。

    “老天开眼了。”

    “秦家祖上护佑,枫儿没死,没死啊!”

    他怔怔看着眼前人。

    识得,是这副面孔传授了秦枫的武艺。

    至今还记得老人当年的垂死之态,是自己护送他返回故土。

    试探喊了一声爷爷。

    老人破涕为笑,点点头,坐在床沿,捋了捋他的乱发,轻声道:“年前病重,本想葬在家乡,后来被一乡下郎中治愈,等赶回汴州城····还好来得及。”

    “只要枫儿能活下就好。”

    他却皱眉。

    这全然不是李季的嗓门,而呼喊那个名字的,便是这个嗓音。

    这具重创的身体,眼前的白发老人,他口中的‘枫儿’,连同方才自己发出的声音····?

    这分明就是前世的秦枫。

    清楚记得推开那扇石门时还是十二岁的少年。

    门后涌出的灰色烟雾笼罩了身体,眨眼间返回数十年,变成了秦枫。

    是梦?

    他低头看着胸口血迹。

    身上的疼痛,眼前的人与景物,又真实无疑。

    那李季呢?

    老人见他神情似是疑惑,赶忙询问:“枫儿!有何不妥之处?”

    他抬头轻声问道:“我是谁?”

    老人一怔,气笑道:“你觉得自己是谁?”

    “秦枫?”

    他不能确定,便问道:“李季在哪里?”

    “李季?”老人低头思索片刻,蓦地笑道:“是不是豫州洛郢城将军府里的小家奴‘李季’?父母也是奴仆,父亲叫‘李良’、母亲叫‘柳三娘’?”

    他不禁惊讶,道:“老人家曾去过将军府?”

    “将军府?”老人摇头,笑容玩味:“但我知道将军府里的所有的人和事,比如朱家小少爷叫做‘朱少卿’,常找你玩耍,你们一同去了蓟州苏家庄····后来,你去采药坠落峡谷,遇到凶猛异兽,九死一生。”

    “李季少侠,我说的可对?”

    坠谷之事世间除了鬼神再无人知,老人怎会知晓如此详细?

    他在这时刻惊骇得无以复加。

    等老人递来一面铜镜与一本旧书。

    他变得茫然失措。

    铜镜映出苍白面容,很年轻的面容。

    曾见过镜中人很多次,识得,是秦枫无疑。

    薄薄的一本书,纸张已泛黄,几分破旧却还完整。

    封面没有图画纹饰,只有两个墨色大字——《式微》。

    著书者不详。

    书中篇头讲的是两个男婴同时诞生在豫州中部洛郢城将军府,同年同月同日生,命途却有天地之别。一个是家主嫡子,千人宠万人疼。另一个则是家奴之子,生来为奴,尝遍心酸吃尽苦。朱家小少爷起名‘朱少卿’,父亲名为‘朱戊熵’,是大唐朝的定远将军,统领军马镇守边疆。母亲‘苏瑾萱’,出身蓟州武学世家‘苏家庄’,因资质太差不曾学武,是个极精明聪慧的女子。家奴之子‘李季’,父亲名叫‘李良’,母亲‘柳三娘’,俱是卖身朱府为奴,在朱府后院做活计。

    书中所述与自己的身世居然分毫不差。

    等抬头,是老人揶揄的神情。

    “继续看。”

    书中讲述,名叫‘李季’的家奴实为转生之人,前世是三品武学宗师,生来记得前世的功法与武学,他自幼偷偷苦练不辍,一心想要与父母脱离奴籍,好自在人间。

    书中所记的功法武学典籍名字也与自己的所学一模一样。

    《寒隐天录》,《华藏剑诀》。

    几年后,苏家庄来客,朱家小少爷开始修炼功法,凝结真气。又三年,朱少卿真气凝实,蓟州苏家庄来人迎接,来人分别为朱少卿小姨‘苏灵萱’,和一位苏家客卿。朱少卿去往蓟州,随同之人有大伯朱岐,小家奴‘李季’。那一年,两孩童近十岁之龄。

    路途中在酒楼朱少爷与人吵嘴,李季伤耳。而后一路无惊无险回到苏家庄。

    书中情节与自己先前遭遇一般无二。

    书籍最后书写至少年李季被恶猿逼迫进入黑色浓雾,而后进入一座宫殿。

    全书至此完结。

    著书者有几句后记,大抵是书局嫌此书文笔粗鄙不堪入目,不愿收录,也就断了后续。

    合上书本,他沉默不语。

    “枫儿,市井里这类不值两文钱的江湖演义小说和神鬼异志多如牛毛,多是无名之辈胡编乱造,自小你偏爱这类荒诞不经的书籍。那一剑许是伤及心神,致使你与书中演义人物混淆不清,忘记了自己是谁。”

    当前情景与李季的经历俱真实无比,但总会有一个是虚幻景象。

    孰真孰假?

    他沉默良久。

    爷爷随后的一番话让他不再纠结。

    “你叫‘秦枫’,是永安城秦家子嗣,可不是这狗屁书中的‘李季’。还记不记得汴梁城曾经的仇家?还记不记得那个让你心心念念的女子?”

    记得,怎不记得。

    怎敢忘了。

    那一声‘小乞丐’永世难忘。

    无论真假,他愿意丢下年少的李季,做回秦枫。

    他忽然很开心。

    拿起铜镜,对着镜中人喃喃道:“七七,小乞丐又回来了。”

    九霄风动长河水,故人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