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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師徒

    此时,驿馆的另一头,韩因、韩能拽着两个小弟偷偷牵马溜出驿站,直奔下游二里许处,从河畔芦苇洲里取出一条木筏,这筏长达四丈多、宽一丈半,中段稍后有个茅草盖顶的篷子,几天前官船遭偷袭时,世无双撞见的就是这筏!

    随即众人带马上筏,一人撑篙、一人摇橹,摆荡而下。直到驿馆远远消失在视线之外,才放下警戒,此时两小弟再憋不住,拉着韩能便问:“二师兄,究竟怎么了?我们为什么要偷偷离开?”

    韩能吁了口气:“师父找我们来了。”

    两人脸色一变,不约而同看向韩因。

    韩因点点头,将今日发生之事,一直到发现瘟神像后头的洞中洞等等,择要说了。接着,要来水灌了几口,又说:“师父一人往上洞探去,我俩待那些道人进瘟神洞后,便往上洞找他老人家。果然师父在上头候着,我们一路跟出洞、行至后山的一块大石…。”

    大石前,韩因、韩能趋前跪下、唤声“师父”。

    智海和尚阖眼端坐,嘴里却说:“唉啊,洛阳来的韩家兄弟,英雄少年、何等风光?如今怎么跪了老僧我,这我可承担不起!”

    “师父!”韩因哀叫出声,一面伸手除去头上的帻巾,原来上头附着假髪,一拿下后,一颗大光头,除了上面积了寸许的髪髭不一样以外,那模样不正是近一个多月前曾在东京某官阺里许下“愿作辟魔护法”誓言的少林和尚释果吗?

    释能也摘下伪装,两个和尚头一齐磕到地上。

    半晌,智海才睁开眼:“你们当我师父,我却不知你们还算不算少林弟子!大胆妄为、不遵师训,若不是我赶了来,你们还不知要闯下多大的祸?”

    释果抬起头来:“师父,徒儿知错,但这些事都是徒儿一人所为,与师弟们无关!”

    “师父,这是我们几个一道…。”释能抢道。

    “住口!”智海厉声:“释果你说,从头、从你们为何来常州说起!”

    释果这才娓娓道来。

    二十多天前,他在东京天宁寺里阻止闹事的天师道道士,结果却被巡城弓手抓走,直接被丢进开封府衙大牢里,到了二更时分,两个狱卒又将他提出牢房,押到一间墙壁严实的小房间,门开着,狱卒朝里头一句:“大人,人带过来了!”

    房里传来“嗯”地一声,原来房里对面坐了两个人,由于缺乏照明,看不见脸,只有身上的官服依稀可辨。

    狱卒往释果的后脚胫就是一脚:“跪下!”

    “唉,又不是公堂,不用跪了。”官人阻止他,另一人跟着说:“把他桎梏也撤了。”

    和尚低着头细听:第一个坐右侧,猜他年纪有五十开外,他左边那个听起来更老成。

    “这,不好吧?”狱卒犹豫着。

    “大人说撤你就撤!”中年官人说。

    “是、是!”他连忙打开了手枷,然后带上门,退出。等脚步声走远了,那官人又清了清喉咙:“咳咳,对面可是少林寺来的沙弥耶?”释果双手合十,说:“回大人的话,小僧已受具足戒,是嵩山少林寺第十一代记名弟子,法号释果。”

    “小和尚怎生上京来?又怎地被关进开封府牢耶?”

    “小僧奉师命偕师弟六人,于日前到京述职,在天宁寺挂单。今日至僧录司更换度牒,酉时左右返回天宁寺,却在寺中遇到几名道士,起了冲突,结果小僧便被抓了进来。”

    “为何与道士冲突耶?”

    “彼等道士当时在天宁寺大殿上叫嚣,辱骂佛祖,兼要逼迫寺中僧人念诵所谓老子化胡经,甚且动起拳脚,小僧逼不得已,才出手打退他们。”

    老官人:“你这是护教心切,也算情有可原。”

    他的同僚像是在向他解释:“这几年京里一些道观势大,不时有道士生事,多与佛道之争有关。”

    老官人回了一声“嗯”,话锋一转:“小和尚乃第一次来汴梁?”

    释果:“七年前,朝廷召佛、道二教法师、方士至宫中各举法会,当时小僧有幸随师父来京。”

    “七年前…。”老官人在黑暗中抬了抬手:“那是嘉佑二年了。某还记得,那年天下知名的僧、道应召齐聚皇宫,各擅其场、互别苗头,两派甚至升座对峙、各演本教之义理,堪比前朝佛道辩论的盛况耶。”

    中年官人:“是啊。那次二教弘法,虽不较输赢,但还是道教占了上风,非但先皇的赏赐超过一众僧侣,几部道家典籍还被钦定为众教之首,硬是挤下了华严、法华等佛典。不知小和尚怎生看待此事?”

    释果愣了一下:“先皇圣见圣行,小僧岂敢妄议?”

    “无妨,聊聊而已。”

    “小僧以为,黄老各派对我释门教义诋毁谩骂,历代以来未曾少过,但佛乃正道,佛道讲求的正是勘破,世人若说道胜于佛,正好是未曾勘破之故。”

    “不然、不然。”老官人摇头:“若世人勘破之日迟迟不来,又该伊于胡底?某且再问:我大宋开国以来,释道二教,何者消、何者长?”

    “这…小僧不知。”

    “自然是释消道长了。国朝自太宗已还,皆尚道术而轻佛事,真宗朝屡费巨资封禅祭天,先皇仁宗在位时宫中也是斋醮不断,此外给诸道士封诰授官更如家常便饭。反之,朝廷议论要复原前朝武宗灭佛时捣毁的龙门佛窟,真宗帝却以佛教为外教之故拒绝拨款。凡此种种,若仅仅坐等世人勘破,有朝一日国朝独尊黄老而斥浮屠,甚至重演三武灭佛(注1)之惨祸,和尚又该如何自处?”

    释果打了个激灵:“到了那时,释果忝为佛门弟子,自然当舍命做一个辟魔护法。”

    “你很有心啊!”老官人赞了一句,又说:“但真到那时,岂不为时已晚?今日天宁寺之事你亲眼目睹,虽说事小,但有道是防微杜渐,若能事先阻止道家坐大,佛门自然能避灾解难。只是不知小和尚是否也愿为此出力?”

    释果挺胸:“粉身碎骨,亦所不辞。”

    “好!若眼下便有个机会呢?”

    “还请大人示下。”

    稍停,右边的官人起身,示意释果走到一旁,原来墙上有一灯座,他取出火褶子点燃了,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释果,要他读过。

    智海这时插嘴道:“纸上想必是第一道天石皇榜的内容了?”

    释果点下头去,嘴里复诵:“上苍赐祥瑞以陨石,世人藉灵感而通天,故天子出黄榜以告海内,若有秉赋卓异之道流高士,急趋常州之南,以其道术深远、德行高懋,能使天石重出,则不世之功,庶几可致。”

    “后来如何?”

    “我读完后,又折好纸,交还官人…。”

    官人大约五十来岁,一张方脸在黑暗的衬托下显得特別大。“明白纸上所言?”他问。

    释果:“明白。”

    官人点头转身,释果趁机往灯光最远处看去,正好那苍老的声音传来:“我们的意思你也明白?”

    “大人的意思,是要小僧等前往阻止纸上所说之事,以防道派趁机坐大。”

    “和尚很聪慧啊!听说你在少林寺习得一身武艺?”

    释果一挑剑眉:“少林般若堂三十六房本代弟子中,小僧排行第一,诸位师弟于武学上也小有成就。”

    对面二人一阵耳语,似是那方脸大官在解释什么,老官人喔喔几声,随即赞道:“少年英雄耶!你若愿往,本官保证,天宁寺之事一笔勾销,我们也会供应你此行一切需求。如何?”

    “若能护持佛门,释果与师弟义不容辞。”

    “好,吾等朝廷命官不宜出面,就需要你等血性汉子才能成此大事。等明早出狱,会有人再接应于你。”

    “阿弥陀佛。”释果双手合十:“老大人身居朝堂,却心系佛门未来。想必是位菩萨转世的大护法!”

    老官人突然顿了顿,随即哈哈笑道:“你可知本官是谁?”

    “大人!”一旁官人急了。

    “放心。”“老”官人道:“小和尚,本官四十开外,不敢称老,更不敢当菩萨二字,本官在此,只是一心为国为民而已!”

    听到这里,智海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可看清这位官人的长相?”

    ***

    此时的驿馆里,清风正满脸不信地反问:“那字条上分明写着换人二字不是?”

    无双仍旧微笑:“道长是当局者迷。你想,那绑匪先发现绑错人,这才写了换人字条,钉在树干之上是耶?”

    “呒错!”

    “那几个绑匪都是外邦来的武人,他们奉命来杀人、抓人,可会像文人一般,随身带着纸、笔,甚至提砚,以便随时书文写字耶?”

    “啊!”老道士恍然大悟:“那张字条是事先准备好的?某竟未曾想到!但是…这又是为了什么耶?”

    无双:“最终目的,俺还没想出来;但对方以换人为借口,将我们全数引去张公洞,这事错不了!”

    “引某等入洞的不是那两个外地法师,利用城里瘟神庙和那十六字谶语…?啊!竟是两拨不同人马!”

    “呒错!谶语和瘟神背后是外地法师代表的一股人马,抓走曹十一的是大理蕃人这拨人马,如果俺猜得没错,还有隐藏最深的第三股人马,至今身份不明。”

    “连续杀人又是其中何者所为?张谓又是谁杀的?”

    无双摇摇头。

    半晌,无双又想起什么:“道长认识那少林智海和尚,敢问他在少林寺中地位如何?可有职位?”

    “彼乃当前少林住持的师兄,任寺中东序掌座,管全寺行政、财务,只在方丈和尚之下,位高而权重。”

    “他今日说是云游至宜兴一带。”

    “如何?”清风不解。

    “他身为东序掌座,”无双反问:“如此重要的职务,可以随意四处云游吗?”

    清风眼眉一挑:“难道他当真杀了张谓耶?”

    无双摇摇头:“俺昨日里初识和尚后,便请任中使派人去常州查访,方才得到回报:和尚确实是昨日午前搭夜航船自扬州下得常州,又匆匆改搭客船来此,和尚身裁高大又骑马,加上行色匆忙,是以一路上牙人、船主都对他印象深刻。如果再前一晚他人还在扬州以上,便不可能来回宜兴杀人!”

    清风沉吟:“就算没杀人,这一路紧赶慢赶,却也不似为了云游叙旧,难道他为天石而来耶?天石乃道门勾当,又与他佛门何干?”

    “说得对。”无双话锋一转:“但说起佛道两家,令徒张谓生前似乎也颇有佛缘。”“此话怎讲?”

    无双从怀中取出一个金牌:“此乃张谓死时身上之物。”

    清风接过,看着上头文字,脸色凝重下来。

    “道长若想知道其中故事,何不问问他的师兄弟们?小子先告辞则个。”

    无双拱手起身,又受清风请托再三,这才脱身。此时他下腹内急,先往后头茅厕去一阵解放,出来时就着墙角水缸净手,突然耳中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

    1.指中国历史上,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这三个皇帝出于公私原因大规模禁毁佛寺、没收寺产、强迫僧尼还俗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