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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私生子

    老道士让他坐了对面,自己拿出白纸,包住一块约两寸大的圆茶饼,掰下一小块,扔进银制辗子里来回辗碎,再将碎末倒进茶箩里,同时小道童晃动茶箩,过滤掉粗茶屑,再从箩底舀出大约一钱的末茶,倒进茶盏。

    清风从火炉上提起“汤提点”,绕着盏缘徐徐注入沸水,另一只手拿着竹制茶筅搅拌,茶面泛出细致泡沫,白如粥面,同时沁出一缕甜香。

    “请!”老道推盏,无双也不用盏托,伸出两指夹起白瓷盏,凑嘴边吹过、小泯一口,从容放下。

    清风静静看完,才说:“世人皆说免毫盏好,某却独爱白瓷盏,爱它的纯洁无瑕。但这白瓷坏就坏在它不隔热,方才一看,世郎的铁指倒练得不错。”

    “道长过奖。”

    “却不知你辨茶的功夫如何?”

    “惭愧,俺生长北方,鲜少吃到茶,只知这茶好喝得紧,却实在说不出好在哪里。”

    “呵呵,某说与世郎听了:这茶团来自太湖边,是与皇宫贡品太平龙团同等级的片茶,只采春社前尚未开面的细芽,不含一丝苦涩,再加入龙脑、麝香一同入圈模压制,放入龙鳞竹编成的笪中焙干,喝时甜香适口、浓而不腻。某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弄来十枚啊!”

    清风说得眉开眼笑,像是在炫耀家传宝贝一样。

    他的客人也笑了:“小子受教。只是,道长这时候找俺来,怕不是为了教俺如何辨茶吧?”

    清风笑笑不语,此时有人敲门入来,原来是驿卒提着食盒来了。

    “尔也还没进饭吧?某自做主张,让送了两份餐食来。来,我们边吃边说!”清风说,一面帮着摆盘。

    无双看着炊饼、夹子、炙鸡、烤羊肚一一上桌,不禁直言:“如此便多谢道长,俺还真真饿了!”

    老道士转头遣走了道童,与无双吃喝一阵,才又开口:“世郎聪明无双,难道猜不出某的用意?”

    无双吃下半副夹子,又喝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长要俺帮着救出曹十一公子?”

    “呒错。”清风接道:“某前思后想,众高人之中,无论人品、武功,也只有世郎足以托付此事。”

    无双正色道:“道长谬赞了。其实不用道长交代,俺虽然与龙师侄有些过节,但人命关天,无双当然会尽全力。”

    “不,”清风摇摇手:“某不要世郎尽力、某要世郎保证救出曹琰!”

    无双挑眉:“这…?”

    “明日入洞之后,要请世郎千万搭救曹琰要紧,即使放弃天石、甚或置他人性命于不顾,也在所不惜!”

    “道长可还记得俺等何以来此?”

    “世郎放心。官家也不愿为了天石而害人命,若朝廷真有责罚,当由敝教一肩承担。”

    “又所谓置他人性命于不顾,可包括道长自己?”

    “呵呵,某风烛残年之身,又何足惜焉?”

    无双咬一口夹子,两眼骨碌碌地瞅着清风看。

    清风问:“世郎有话问某?”见他点头,又说:“尔想问某:何以某要自降教格、以龙虎山上清宫剑使之尊,甘为他曹家公子的褓姆?先是对战夏国男子、后来代他与汝斗剑,现且愿意为他而死?”

    “果不其然,”无双咽下食物:“道长头前代曹琰与俺斗剑,并非因辈份伦理,而是担心他被俺所伤。”

    清风默默。

    “道长既已知晓小子心中疑惑,何不一并将答案示下?”

    “世郎该是心中已有答案?”清风反问。

    无双想了想:“兴许是因为天师哥哥的缘故?”

    清风点头:“尔也想问某:为何某会提出如此过份的要求?且认定世郎必然会答应于某?”

    “看来也是因为天师哥哥的缘故了。”

    清风不再说话,转身将汤瓶放到火炉上,又伸手拿起一张白纸。这次无双都急了:“道长…?”

    清风打个手势,一边侧耳静听:“这候汤最要紧的便是辨声,有一沸、二沸、三沸之分,三沸时必须起瓶,此时瀹茶,茶汤最嫩,嫩则甘甜,过老则味苦矣。”说着用白纸小心包住茶砖,也不用茶碾,而是握在手里捏碎,反复挤压,其声锵然。

    半晌,茶痴老道士才说:“世郎可曾见人分茶?”

    “俺在东京时曾见人演过茶百戏,有趣得很。”

    “某性喜茶道,也钻研丹青之术。时日久了,便合二者而为一。说穿了,要在汤花上做画,云头雨脚就要做足,也就是茶沬要厚、要久,那么茶粉就要够细、够匀。”

    清风说着打开手中的纸包,茶饼已化为粉,再洒入箩合中,竟全数穿过筛孔、落入盒里。

    无双心头一震:老道士的单掌竟比银碾子还管用!再看那打开铺平的白纸,更是大吃一惊:那张轻薄的白纸经过他好一番挤搓、再打开时竟似未曾用过一般,可见他内力已达至柔至刚之境界!

    “好了!”清风没事一般,转身拿起汤瓶。

    只听得细细声响,如松风、如涧水,和着水气从尖细的瓶口泄出,烫盌,倒掉后,再舀一匙茶粉平铺茶盌底。

    清风拿起一只匕:“茶画之道贵在千变万化、瞬间即逝,世郎想知道天师与此事的干系?就看仔细了!”

    说罢,一手将汤瓶举得老高,汤如涓流般不偏不倚注入茶盌,另一手用匕快速击打,茶汤表面浮出一层极为细致的乳白泡沫。此时清风再以匕代笔,来回勾勒,几个眨眼后,便完成一副以乳白汤花为背景、以底下茶汤为颜料的人物画!

    无双睁眼细看,那画虽栩栩如生,但却只是在茶沫上刻出来的,故而清风不等他看老,再度搅拌茶汤、勾动匕匙,竟有第二幅画浮现,无双赶紧在它消失前记下,接着又有第三幅画,直到汤花完全消散为止。

    清风子放下匙,闭眼静坐。

    他的对面,无双仍在咀嚼着画外之意:这三幅茶画,各自看去无甚奇特,但串在一起,却是后劲十足!

    清风睁开眼:“世郎可是看出什么了?”

    无双离座一揖,“道长功力深厚,小子钦服!”

    又正色说:“道长在茶上作了三幅画,第一幅是一对中年男女,连袂端坐在正堂上,男子着道袍,俺猜测这画的是天师哥哥和嫂夫人。”

    清风点点头,无双又说:“第二幅画上也有天师,但他却扶持着另一个年轻女子,此女腹部隆起,明显有孕在身。俺虽不知她的身份,但从两人的亲昵模样来看,肚子里的该是天师哥哥的孩子。”

    清风问:“第三幅如何?”

    “年轻女子手中抱着婴孩,后头是一幢大房子,门楣上挂着一个灯笼,上头写着曹字。”

    “这又当何解?”

    “女子怀了天师哥哥的孩子,却不知为何,被送到曹家,变成了曹家后代…。”无双眼睛一亮:“曹琰!曹琰竟是天师的骨肉!”

    “无量天尊!”清风一声长颂:“这件事敝教内也仅只二三人知晓,某曾对师兄起誓绝不对外人说,如今事出权变,只好画在了茶上。还请世郎见谅则个!”

    说完一揖,无双回揖:“道长何须此言?只是俺不明白,为何哥哥与嫂夫人不留下彼女子,却要送去曹家?”

    “天师娶妻乃敝教传统,娶妻是为了延续血脉,但天师不能像世间男子纳妾来取悦自己。十九年前,师兄他与…这名女子动了真情,等察觉女子有孕时,又不能放弃天师职责,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与曹家主人密商,暗中将女子安置在曹家。结果她诞下一名男婴,成了曹家第三子,取名曹琰。”

    “无怪乎你要尽全力保护他,只是若到时真无力回天,道长也别太过自责。天幸正随哥哥早有儿子,不怕后继无人。”无双安慰道。

    岂知老道长一阵摇头:“唉,尔有所不知:琰儿才是唯一的天师血脉!”

    “此话怎说?”

    “一直以来天师娘都没能生育。天师枱面上的两个儿子,其实都是从他弟弟家中过继来的。”

    无双张口结舌,想起两天前在宜兴曹家宅子偷听到的对话,半晌才说:“难道,哥哥他有意让曹十一认祖归宗,继承天师一职,而这次派道长你来,其实是要助他抢得天石,以便在教中扬名、为将来铺路!”

    清风点点头:“我那天师师兄年岁已高,这兴许是他最后一个心愿了,某做他几十年的师弟,怎能不竭尽心力为他完成?而世郎与天师乃是金兰之交,江湖结拜,讲究为兄弟故,两肋插刀可矣!故而某敢请世郎连手,想汝必不会推辞。”

    无双垂着双眸,沉吟不语。清风问:“尔可有难言之隐?莫非与那夏国人有关?”

    世无双倏地站起:“你…?”

    “世郎莫慌!”清风起身:“某并无他意。那夜宜兴城中的林子里,某偷听了你俩谈话,只因事态不明、故未曾现身,情非得已,还请见谅!”

    无双回想当时心急、只顾离开曹家产业,竟不知清风追了出来,就连嵬名也没察觉,还一路追到树林里,当下抱拳道:“道长轻身功夫已臻化境,俺竟浑然不知,惭愧、惭愧!”

    “老道献丑了,当时尔与夏人多用胡语,其他的某只听见彼否认杀人、又为尔打通穴脉二事,此人与你有故?”

    “昔日在北国,俺与他之间有些瓜葛,他为此一路追着我到此,却不为天石而来。”

    “原来如此。”

    “树林之后如何?”无双语气试探。

    清风摇摇头:“某当时先在曹琰屋里听到屋顶上有动静,担心有人不利于他,故而暗中追了出去,但发现是世郎,便自放心。加上暗地蹑迹于人后、非君子所为,故而未尝跟出树林之外。”

    无双脸上一阵燥热:“俺因为…这个…。”

    “诶,世郎无须多虑。某那师侄屡屡针对于尔,尔试图私下探听个中缘由,怪尔不得。”

    无双正色说:“道长光明磊落,又对小子不疑有它,俺岂能不思回报?”

    清风眼睛一亮:“世郎可是应承了?”

    “本来天师哥哥的事,就是俺的事。明日俺一定救出龙公子,请道长放心!

    清风起身、朝无双下拜,无双连忙要扶,扶他不起,只好拜还。

    “无量天尊!”清风不胜欣喜,拉着无双回座:“尔且放心,大理高公子为人正派,某甚喜之,即便要救曹琰,某也不会任他落入恶徒之手!”

    无双知他意指换人一事,当下一笑:“道长无需担心升泰,恶徒不会要他,打从一开始,恶徒要的就是贵师侄!”

    清风一惊:“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