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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死人堆

    曹琰:“道长放心,一个小娃儿能去哪儿?八成就在这宅子里耍子儿,我已加派人四下去寻,稍后便交与道长。”说着往几上茶盏摆摆手:“来,我们继续。”

    耳房里,升泰坐立不安,似乎有着不详的预感。没多久,外头乱哄哄起来,他开了门,见人来来往往,便唤了个面熟的下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叫马愿的小道童,不见了!”那人说着,忙又穿正屋里去,留下升泰一个在那儿发愣。

    一只小船,一盏灯笼。船走在小河上,船上撑篙之人,举手投足、貌似随意,却隐含着上乘的功夫底子,正是韩因。

    只是此时的韩因,严肃依旧,眼里却没了生气。水面上的月色辉映、粼光闪错,到他眼中却被浓雾深锁,变得迷蒙晦暗,这雾分明是虚妄,却可见可及,甚至可以感到它的重量。若是在昨夜之前,这般妄念虚相,以他多年苦行、饮冰茹檗修得的功夫,何尝不是弹指即破?但昨夜之后的他,却是万念俱灰,大有摧志屈道之心,又哪会在意是实是虚、破与不破?眼前迷雾,手中篙橹,那里去得、那里不去得,一切随缘吧!

    韩因突然想起了世无双,那一身洒落不覊的襟怀,跟自己的隐忍自缩完全相反,教他好生羡慕。韩因不禁苦笑:自己这会儿夜半泛舟,该不会是在学他的风流吧?

    突然,他的嘴角落下,手里跟着停了动作。河边现出一条小路,直插入林子里,刀子一般把它从中剖开:路口拔起一株高大的香樟木,白日里正好为树下的小码头遮阳。

    就和昨日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韩因震惊不已:这是菩萨在向他示现!当他还在为昨夜之事万般悔恨,为这一世的果报执着不已时,殊不知自己还在千丝万缕因缘之中、一切都未结束!这正是“菩萨问因、世人问果”。当下口诵“阿弥陀佛”,停船上岸,拿起灯笼,往小路里照去。漆黑一片的另一头,有着比背景更黑的黑影飘摇,像在招他前去似的。

    片刻之后,韩因已然站在昨日的这间小庙里。坛上的观音像断臂依旧,但脸上线条却似更显柔和。韩因目视良久,才放下灯笼,跪坐地上,恭诵心经。

    念到第三遍“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这一段时,韩因心意澄明、再无杂念,突然,他听到什么。

    气息很浅,但那是呼吸呒错。

    他不作声,持起灯笼,另一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掀开佛坛下的桌布,赫见里头一个小人儿,睁着眼与他对望。

    “你是…?”韩因回过神来:“你是昨天一早到驿站找师父的小童?”

    ***

    霍小二蜷缩在这小巷里老半天了,几次想逃走,又怕嵬名神出鬼没,一被抓到就死定了,只好老实等着,只是又饿、又累、又被蚊子盯个没完。正哀怨自己倒了八辈子血楣,突然一只手拍上右肩!

    “唉哟喂啊!”他吓得回头,看见世无双示意他噤声,忙欢喜道:“大侠师父,你可回来了!”

    “先离开此地再说!”说着,无双伸手托住他,霍小二只觉身子轻了,两脚竟不由自主跟着狂奔起来,再停步时,两人已在几条巷子以外。

    霍小二甩了甩头,确认不是作梦,这时无双低啸一声,追电从夜色中现身,便一骨碌翻上马背。

    “师父大侠,”霍小二机灵地上前牵马:“你连日里去了何处,可教我们好找!”

    “俺去了一趟地府。”无双答。“去地府还回得来?肯定是大侠本事大,阎王都不敢收!”

    无双一笑:“哼,就让你小子胡诌。”

    “大侠,那个西夏怪汉正在找你,我们赶紧设法出城,免得被他抓到!”

    “俺们不出城。”

    “那我们去哪?”

    “去县衙。”

    “去衙门做甚?”

    “去接你兄长。”

    “我大兄?他给人关进牢里了?”

    “不在牢里,在…,”无双看他一眼:“在殓房。”

    “你是说死人房?大侠你摃白相伐?”霍小二张大眼问。

    无双摇头:“霍小大真格在殓房里。”

    霍小二惨叫一声,跌坐地上,两眼发直:“吾大哥…没了?”

    ***

    “老弟,你不知道,洒家心里那个难受啊!”嵬名探了一口气。

    四周一片漆黑,静寂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夹杂着他口中的酒气,但他全部恍若未闻,只顾平躺在竹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直盯着上头灰蒙蒙的房梁。

    “洒家这辈子闯荡东南西北,碰过不少女人,后来也定下来成家,但都没个子息。要是这样死了也就罢了,哪知老天又来跟我开这么个大玩笑?”

    西夏人又说这么一大段,但依旧没人回答。他略略转头,几个人形轮廓一字排开,全都直挺挺地躺着,在黑暗中依稀可见。

    死人。

    想到自己和死人聊天,嵬名无声笑了笑。自己一辈子从军,东征西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知多少次,在他眼里,战场上比拼,死了也只是应着自身的命数,怨不了谁;反倒了下了战场,朝堂宫闱里的明争暗斗,无论是在北辽、西夏,皆是阴狠毒辣、翻脸无情,让他觉得活人竟比死人还要可怕。想到这里,他会在这里跟死人说起心底话,也就没那么奇怪了。

    “老弟想想,洒家这把岁数,突然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还长这么大了,能不高兴伐?只是双儿他、他说什么不肯认我这阿爷,这也怪不得他。唉,当初洒家离开辽国时,若是先把春娘救出来就好了。”

    他想起廿年前,自己还是大辽国景王耶律齐的家将萧述骨,在征讨河西时掳获一名美丽温婉的汉家女,在此之前,他只追求赫赫战功,不愿拖累于儿女情长,但遇到她后,竟不知为何,堕入了情惘,竟致于不顾一切,将本应做为战利品献交主子景王的春娘秘密地占为己有。此事被同在景王麾下的仇家得知,加油添醋之下,将之炮制成反叛大罪。当时嵬名正在前线,见景王派人擒他、一时气忿,索性真的叛降西夏,本打算先保全自己、再秘密派人去接春娘团圆,但景王先一步找到了她。也是命运弄人,春娘进了景王府几个月后,景王耶律齐便在宫廷斗争中挫败,落了个抄家灭门,春娘此时已成孕,好不容易在狱中撑到诞下儿子才受死,但婴孩依律却留了活命。当时远在西夏、业已被新主人赐姓嵬名的他得知此事,自是为了春娘伤心不已。直到多年后,辽、夏两国重修旧好,嵬名重游故地时,才从故人手中辗转取得当年春娘写给他、但一直未能寄出的好些信件,搜名展信大惊:她进景王府时,已有了身孕。想来接着景王遭诬、无暇他顾,她才得以保留胎儿,甚至日后诞下。

    “洒家知道春娘给自己留了后,那个开心啊!再又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出这个孩子的下落,你可知这有多难?洒家话与你听,你不想听也不行…。”

    嵬名突然打住。外头传来极轻的声音。跃上外墙顶,随即落下,像只两脚的黑猫。嵬名心忖:洒家这儿子,还真是料事如神。随即拉起面衣、一动不动。

    来人摸到门前,拉了拉门锁。随即没了声音。再过一会儿,屋内上方的气窗出现一个黑影,那气窗很是狭小,来人却能一钻而过、随即抓住前面房梁,稳住身子,再直直落下。整个过程除了扫下一些灰尘,再无动静。

    来人踱至一排竹床前,从腰间取出火折子,拔盖一甩,便冒出火焰。凑近了竹床,掀开第一个尸身上的面衣、盖回,第二个,第三个,然后第四个…。

    嵬名大眼一睁,唬住来人,随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手迅速扯下他脸上的黑布,怎奈来人更快一步、吹熄了火折子,然后一手拍向嵬名。

    嵬名胸口内缩、接下这一掌,随即眼神一变,来人立即双脚弹开。嵬名飞身下床,只听一声巨响,人已破门而出,他赶紧追上。

    “什么人?”“有贼!”外头叫声此起彼落、好些个衙役跑了来,但一进得屋子,除了死人,哪还有什么人影?

    ***

    任守忠又作梦了。在宫中任职这么多年,早养成透早起床的习惯,现在离了宫,时间一到不用起床,却狂作起梦来。梦中竟是年轻官家和太后闹翻吵架、甚至已死的老皇帝也来加入他们,守忠夹在中间,谁也劝不住,还要防着他们动不动就砸汝窑瓷来出气。

    碰!

    睁开眼,愣了一下,又再闭上。还好是梦,若是真的,那盏天青盅可值几十…。

    “干爷爷?你打碎杯子了耶?”莲生从房间另一头揉着睡眼走来。

    “咱是作…。”说到一半,任守忠一双小眼又复睁开:真砸碎了东西?他半转过身,撩起纱帐。同时莲生叫道:“干爷爷,你瞧…。”对面窗被打开,外头正泛起稀微曙色。

    临窗桌边,一个茶盏砸在地上,粉碎。

    任守忠要莲生来扶他起来,披了件上衣,下床。“干爷爷…?”莲生抓着他的手肘。任守忠拍拍他:“别怕,是世郎。”

    桌上放着一只信封,封头做了一个记号,一个只有他和世无双认得的记号。

    莲生点灯,又服侍干爷爷坐了。他拆了信,瞇眼读着,莲生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

    读罢,老人闭眼片刻,才又开口:“莲生,更衣。”

    莲生惊讶:“这么大清早,干爷爷要去哪?”

    “去找吴县令!”

    天刚破晓,长桥驿渡口迎来一艘小船,船上两人下来后敲开了驿馆大门,其中一人就往里跑,来到外头挂了白旙的一间角屋。

    “大哥!”霍小二進门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