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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云边旧事

    夏日午后的太阳毒辣得像白雪公主的后妈,江宁大学里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此刻蔫巴得像吃了那个毒苹果。

    陈晚京精神抖擞,身体舒展地跟着体育老师练体操。身旁的同学们眯着眼睛长吁短叹,怨声载道。

    旁边有其他系的男生在上足球课,草坪上不时传来呼喊声。

    几节体操做完,老师宣布休息,其他人立马冲进荫凉里躺下,陈晚京扭头就往足球场小跑过去。

    云亭在当守门员,他微微躬下身看着前方。陈晚京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足球往门网飞去,云亭一跃而起,但差了两厘米,足球擦过他的手套指尖,顺利落入门网。

    进球的一队高声欢呼,另一队则开始骂骂咧咧。

    “云亭是怎么回事?”

    “他妈的这个球都防不住?”

    “算了算了,他那么矮接不住正常的。”

    “那么矮分到我们组?踢球踢球不会,当个守门员跟没有一样。你看他拦下一个球了?”

    “唉我们跟老师说一下……”

    男生们聚在一起毫不留情地抨击着,很快又分散开来准备重新站位。

    足球已经从门网内捡出,陈晚京快速跑过去,膝盖一抬,就把云亭手里的足球顶飞到了空中。

    “闪开!”她毫不客气地喊着,帅气转身,把云亭往身后一推。

    足球已经从高高的空中落下,陈晚京稍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大力出腿,一脚把球踢飞。

    在男生们错愕的眼神中,足球飞向云亭的队友。那个骂人嗓门最大也最难听的男生叫做孙轩逸,他还在慢悠悠往前走,足球就撞上了他的屁股。

    “哎哟!”他连忙捂住,愤怒地往后转身。

    “谁啊你是……”孙轩逸愤怒之色溢于言表,“你是不是有病啊!”

    陈晚京叉腰站立,像个护崽的小母鸡。她大声喊道:“我跟你们踢!”

    有老师过来劝说:“女孩子跟他们踢什么?别胡闹。”

    陈晚京仰头看向老师说:“他们欺负人呀!您没看见?”

    老师皱眉说:“我叫他们换一下。”

    陈晚京摆摆手说:“不用麻烦了,老师。我就踢十五分钟,就当作是陪练嘛。你相信我,我踢球技术很好的。”说到这里她转过头看向小鸡崽云亭,又说:“看好姐姐我是怎么踢的!”

    她伸长脖子对着另一边的男生大喊:“怎么了?不会是怕我吧!”

    守门员更换,云亭下场。陈晚京蹦跳着找了个位置站好。

    云亭站在休息区打量着那个神采奕奕的女孩,她今天穿得很像拉拉队的队员,浅粉色短上衣,露出一截光洁纤细的腰身。同色的裙裤刚过大腿,白色膝下腿袜上有两道粉色条纹,球鞋也是粉色的,她整个人就像绿茵里开出的樱花。

    哨声响起,场上的年轻人们已经奔跑起来。陈晚京急速奔跑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展翅的粉色小鸟。云亭微微惊讶地抬了抬眉,少女的踢球技术不说是“很好”,简直是一塌糊涂。

    很明显她并不会足球,只是知道一些基础规则,但是战术策略什么的基本为零。球场上才过去半分钟,就有人在抱怨“她在干嘛”。

    但是很快她就逆转了局面,不过一分半钟,一颗极其刁钻的球飞入了对家门网。

    “好耶!”陈晚京蹦跳起来,其他人颇有些瞠目结舌的神色来看着她。

    无他,少女踢球的方式实在是太霸道了。

    没有战术,没有策略,怪力少女的唯一法则就是“大力出奇迹”。她奔跑得极快,像一头迅猛的小狼,其他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奔跑后多少会采取保存体力的方式,并不会随时都露出倾尽全力的姿态来。但是陈晚京不会,她简直不是在踢球,她像是在拼命。

    她也不管球是不是在自家队员的脚下,就要跑过去截,截到之后也不管面前堆了多少人,直接大力踹飞。

    足球飞速旋转前进,以极高的速度跨越了超远的距离。几乎没有人能追上她的球,偶尔有及时截住的,也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赶上。

    十五分钟结束,她一个人进了三个球。

    对方小队的男生们气喘吁吁,己方小队面面相觑。

    倒不是说陈晚京的技术已经可以超越世界杯的球队,毕竟防守方也算是“旗鼓相当”,只是少女的暴力踢球法,让他们始料未及。连守门的男生,都好几次被撞得摔了一跤。

    “哼。”陈晚京得意地拍拍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往场下蹦跳着跑去。

    云亭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神色来,但嘴上还是说:“很厉害。”

    她挥手一拍云亭的肩膀,说:“小徒弟,学会了?”

    云亭还没说话,陈晚京便转过身对着不远处聚集的男生说道:“别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他!不然……”

    少女高高地扬起下巴,表情看起来肆无忌惮。

    她说:“师父我还来找你们的麻烦!”

    男生们哄笑着散开,不少人连忙说道:“侠女!侠女,不敢了。”

    陈晚京得意地冲云亭展露出一个笑脸,随后转身跑开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女孩小跑离开的背影,她张狂得就像春日里最娇艳的花,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光芒。

    是个……耀眼的小太阳啊,云亭想。

    他垂下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来。

    HUP全球BJ总部,百余平的大型会议室内,柒柒支着下巴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昏昏欲睡。

    讲台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男子仍旧在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东西,台下也十分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低声交谈,百来号人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看着这位老者。

    “咚。”

    不轻不重的一声撞击声传来,小声交谈的人也停了,台上的老者停了动作,皱着眉向声音来源处看过来。

    柒柒的下巴磕到冰冷的木制桌面,她不由得小声“哎哟”了一声,又连忙撑着桌面坐直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干笑着摆摆手,“姜教授您继续。”

    姜鹤鸣顿了一顿,又说道:“今天会议的主题就是陈晚京的安排处置,你还睡得着?”

    张靖海从前排转过头来,幸灾乐祸地看她一眼,唇语说:“你死定了。”

    柒柒一个头两个大,三十好几的人了,幼稚不幼稚?那老头,也九十多了,不在家颐养天年,纠着她天天开会!还“你还睡得着?”,这谁睡不着啊!

    三天前陈晚京再一次失控,虽然他们及时赶到,除了一道气密门外基本没有别的损失,但是实时监测数据还是即时发进了姜鹤鸣的邮箱。

    最近陈晚京失控的频率明显增高,董事会据说是“担心得不得了”。

    但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无非就是要求第七小组给出一个期限,是整改?还是抹除?拿出方案来。姜鹤鸣也不知道从哪收集了这么多的数据和影像,还做了模型,让他们看看高危血统的失控会带来什么可怕后果。

    “姜教授。”柒柒干脆站起来,平静地说,“其实不用您特意召集这么多人来BJ开会,该做什么我都明白,您不过是想把他们的恐惧化作我的压力,让我不得不——”

    她停了停,嘴角浮现出一点冰冷的笑意,继续说道:“抹杀陈晚京。”

    会议室内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姜鹤鸣也沉下脸来盯着她不说话。

    “我不去说那些什么家人啊羁绊啊友情什么的屁话。”柒柒说,“我就问你们,如果你们有一天也会成为她,你们怕不怕?”

    张靖海已经回过头去,柒柒此时只能看到他不动如钟的后脑勺。

    “所以HUP是什么?一个笑话?”她合上面前空白的笔记本,那上面本是该做会议记录的,参会的人每人都分发了一本。

    柒柒没再看他们的眼神,径直往外走了出去。

    “荒唐!”姜鹤鸣颇有气得胡子倒立的样子,平日里儒雅的老者此时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女孩毫无顾虑离开的背影,说道,“你这是拿无数无辜者的性命玩过家家!”

    他回过头,有些混浊不清的眼珠里萌发出湿润的泪意,张靖海叹口气上前来扶他往外走。

    “姜教授,那就是头驴。”他低声说。

    姜鹤鸣连连摇头,伸手摘下自己的老花镜,“她说得那样堂皇……不过是,死的不是她在意的人罢了。”

    张靖海闻言也抬头看向已经走远的背影,那身影袅袅婷婷,散落在风中的发恣意潇洒。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孩从血海里爬出来的画面,心底也微微一痛。她是那样固执的女孩,哪怕是被绑在万人广场中央要被以女巫之恶名被烧死,她也不会说一句求饶的话。

    白沐恩只是冷笑说,是你们所有人都错了。

    张靖海垂下目光,轻声说:“她还能在意谁呢。”

    临溪村依水而建,淙淙的溪流叮叮咚咚从鹅卵石上奔腾跳跃,粗硕的树桩倒下来横亘在溪流之上,这就是临溪村里唯一的一座桥了。

    瘦小的男孩正吃力地背着一大篓猪草,双手扣着背篓的肩带以免被勒得过于疼痛。他小心地往前走着,沉重的碧绿色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正一颗一颗欢快地往下落。

    意外还是发生了,他的胶鞋底早就被磨平,没有丝毫防滑作用,清晨的木桩上也挂着露水,背篓里的东西又太重,他根本稳不住这踩滑的一个踉跄。

    “扑通。”

    男孩摔下河,背篓里的猪草散落在溪水里,顷刻间便被冲去大半。他连忙挣扎着站起来,气喘吁吁地扶着一块大石。

    好在河水并不太深,溪流也不急,男孩有惊无险地爬上岸,他低头看自己的鞋,上面已经破了一个大口子。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下,但还是忍住没有哭。男孩俯下身去把鞋子扯了扯,好让穿出来的脚趾缩回去。他手背上一条细小的伤口上被涂了姜黄色的药草汁,是妈妈给他小心地涂好的,她偶尔会有精神好一点的时候,但此刻那片姜黄也几乎要被溪水冲刷干净了。

    男孩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给他温柔涂药时的神情,专注又心疼地,捧着他的小手轻轻呼气。

    她说,呼呼就不疼啦。

    男孩伸手把正在涌出血珠的掌心凑近嘴唇,轻轻吹了吹。

    他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被水冲散得没影的猪草,难过地想到,已经来不及再回去重新割草了,不然他们一口饭都不会留……想到这里,男孩蹲下身重新背起半篓猪草。

    “小祸害掉下河咯!哈哈哈哈!小祸害掉下河咯!”不远处的一个同龄小胖男孩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地鼓着掌,旁边的老妇人赶紧瞪了自己的孙子一眼,拽住他的胳膊快步走了。

    那小胖边走边回头对他做鬼脸吐舌头。他紧紧地捏住自己的拳,细小的血线从他掌中渗出来,凝聚成珠,点点洇入河流。

    回到家里,他交出半篓湿透的猪草,不出所料地换来一顿藤条和辱骂。

    好在老态龙钟的男人没抽几下就觉得累了,呸地一声吐出嘴里快要熄灭的叶子烟,扔下一句“贱种生的小贱种”之后就离开了。

    一旁的老妇人此时正在一旁细细地抖落背篓上的水,好像那才是她的孙子。

    他想,怎么就是贱种呢,不也是一样的血吗。

    瘦弱的男孩扯了扯衣服的补丁,似乎想把它抚平。他努力让自己没有哭出声来,然后转身去了房子后面的一间老木屋。

    这间房子里没有窗户,屋内充满了木头发霉与排泄物的味道。男孩轻手轻脚去把角落里的粪桶拎出去倒了,又去厨房端来了一碗稀饭。

    还好回来得早,虽然只剩这一小碗了,但也好过没有。

    “妈妈。”他尽量温柔地把小小的身体靠在床榻上干枯蜡黄的女人身上,说道,“吃饭了。”

    男孩把有些缺口的瓷碗放在一旁,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枚水煮蛋,小心地磕碎了,剥起壳来。他听大人们说,生病了要吃鸡蛋,才会好得快。这一枚鸡蛋是他悄悄去鸡窝捡来的,母鸡刚下的蛋,其他人都没发现。他偷偷摸出来的时候,鸡蛋还是温热的。趁着那两个老人不在厨房,他把鸡蛋藏进了猪食里一起煮,然后再小心地捞出来藏在了身上。

    大多数时候他是不敢去偷鸡蛋的,因为有一次被发现了,他挨了很重的一顿打。老男人的藤条几乎抽断了两根,骂骂咧咧地说着,你娘是个什么东西,小畜生还知道偷鸡蛋?她配吃鸡蛋吗?

    女人微微睁开眼睛,泪珠盈满眼眶。那双眼睛太疲倦了,但病容仍旧无法完全掩盖她清婉的容貌。她伸手轻轻抚过男孩头顶,哑声道:“你爸爸……还没回来?”

    他听村里的小孩说过,他爸爸不会回来了。都怪他妈妈不检点,害得他爸爸发疯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他低声说:“妈妈,什么是不检点?”

    对上男孩茫然稚嫩的眼,可女人只是发疯一般挣扎着坐起来扇过他的脸,喃喃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女人没什么力气,这一巴掌比起藤条更是什么都不算,可男孩仍旧红了眼眶,大颗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聚集,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手里剥了一半壳的鸡蛋像珠子般滚落出去,瞬间蒙上一层黑褐色的脏污。

    “妈妈……”他难过极了,嘴角不住地往下撇。男孩忙不迭把鸡蛋捡回来,边掉着眼泪边吹着拍打上面的泥土。

    女人怔了怔,懊悔和内疚迅速裹上她的眼睛。她探过身把瘦得皮包骨的男孩搂进怀里,不住地道:“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啊儿子……妈妈不是故意的……”

    “妈妈。”男孩的神色暗淡下去,“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病,你会好起来的。”

    女人有些愣愣地看他,一时没有说话。

    “那些人对我们都不好,我们就不待在这儿了。”

    “我可以用那个推车。”男孩仰起头,灰扑扑的小脸上还有通红的藤条印子在发肿,他神色认真坚定地说,“去哪里都可以……

    只要有妈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