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江宁晚风
是盛夏，烈日当头，江宁大学作为上海著名的贵族学院，校内绿化做得很好，绿荫环绕，有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与娇艳芬芳的花。但此刻的正午，这些漂亮的花花草草也不免蔫巴了下去。
学生们还没下课，此时的学院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走动，偌大的校园也是一副安静得昏昏欲睡的模样。
高大的香樟树下，连地面似乎也要被烤得滋滋作响，一个穿着浅绿色格裙的女孩站在树荫里，她的裙摆和树叶似乎是同一种清新的绿，显得干净又清爽。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一边打电话一边在地砖上跳格子，阳光透过香樟树，在地上透出一片摇曳的影。
“行，知道了。”她挂断电话，屏幕上的字母U暗淡下去，她把手机里存好的文件点开扫视了几眼，精致小巧的脸上此时神色凝重，晶圆葡萄一样的眼睛没有丝毫情绪。
地上瑟缩着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迟疑惊恐地看着她。
几分钟前，她正从宿舍楼往外走，就看见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灌木丛里做什么，衣料与树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过去一看，那个男人迅速把一包塞得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往怀里藏。他愣了愣，看见来人是个小姑娘，竟对着她露出可谓是猥琐的笑容来。
“你怀里那是什么？”女孩皱起秀气的眉打量着他，“交出来。”
男人根本不搭理她，弓着背往一旁就走。
但下一秒，他看到女孩已经到了自己的跟前，抬起膝盖，用力地一撞——
三招之内结束战斗，他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摆好，就直接被放倒了。这很夸张，中年男子有一瞬间以为自己遇到女特工了……可她看起来似乎还没成年。
女孩拍了拍手心，提出男子怀里的塑料袋。
粉的黄的黑的紫的……各式女孩子的内衣。
这个点大多数学生都在上课，倒是选好了时间。
女孩冷笑一声，弯下腰把自己兜里揣的几根自锁尼龙扎带抽出来结结实实地把男人的手脚捆住，然后举起一把内衣对准地上满脸鼻血的男子“咔嚓”拍了一张。
“喂。”女孩上前一步，踩住男人的肩膀，正要说什么，电话却响了起来。
她把一袋内衣扔到一旁，接完了这通电话。
女孩把手机揣回口袋，蹲下去笑意盈盈地看着男人说:“还偷东西吗？”
男子被她的眼神盯得后脑发凉，连连说:“不会了不会了……”
女孩说:“你就在这儿躺着等保安来救你吧。要不然，就自己顾涌顾涌往外爬——喔，要下课了。”
她提起一旁放在地上的手提袋，往教学楼小步蹦跳过去，像一只小兔子。
学校的下课铃声很快就响了起来，人群如河水般涌出，女孩逆流而上，撞到一个男孩的胳膊。
手提袋坠落地面，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酸奶、苹果、笔记本和粉饼盒乱七八糟地撒在地面。人群散开，女孩连忙去捡地上的东西。
她一边蹲下捡起一只苹果，一边慌张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
头顶传来男孩极淡的声音:“嗯。”
女孩抬眼望去，只见男孩头也不回，迈腿就往前走。他身形实在不算高大，整个人是瘦削苍白的，穿着常见的白衫黑裤，黑色裤管显得他愈发的清瘦。她不由得站起来拉住男孩衣袖，连东西也顾不得捡，脸上泛起浅粉色的红晕，她说:“你……你就这么走啦？”
男孩闻言回过头看她，声线平稳又冷漠:“是你撞到的我。”
“你……”女孩有些气恼，她张了张嘴，旋即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的神色，继续说道:“不是……我是，我是觉得很抱歉……”
“不用。”男孩抽回手，神色无波无澜，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女孩连忙一把薅起来所有东西塞进包里，小跑到他身侧，边走边探头地说道:“那个，我叫陈晚京，汉语言系大一三班，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停下脚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似乎终于有了些疑惑的神色。他转头看向陈晚京，面前的女孩体态娇小，堪堪过了自己肩膀。她穿着乖巧的衬衣和格裙，头发被高高扎起，碎发散落在光洁的额，好看的眸子闪着细微的光彩，白净的脸颊上泛着迷人的粉色，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女孩方才气恼的原因，领上的蝴蝶结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上扑闪，膝下白色腿袜包裹住纤细的小腿，黑色漆皮小皮鞋和绊带上用水钻镶成的精巧蝴蝶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很漂亮可爱的女孩子，面容纯净亲和，眼睛圆圆的，小巧的鼻头也是钝圆的，五官相貌精巧得就像橱柜里价值不菲的娃娃。这种女生，大概也是没有男生会坚定拒绝的类型。
他微微皱眉，轻声说道:“你是在……搭讪我吗？”
江宁大学，男生宿舍B栋。
李季风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天还未全亮，他冷汗涔涔地从宿舍床上坐起来，床板在他的晃动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李季风转头看向窗外，晨光如火般舔舐积云，天空呈现出庄严静穆的红。江宁大学景色优美，但此刻看起来也只是阴郁的一片黑暗。
第三天了……又是这个梦……奇怪的梦。自从一个月前的那件事后，他就不时会陷入这个梦境中，可最近几天，却是诡异地夜夜循环，仿佛掉入无底洞，永远找不到出口，只能一直不停下坠。失重感的包围太过真实，他有好几次甚至会在醒来后不住地干呕。
可醒来之后，却又忘记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梦中似乎有可怖的内容，他拼命去想，能回忆起的似乎只有漫天的火光，好像要把什么都全部燃烧殆尽。可奇怪的是，李季风感知到的不是炽热，而是彻骨的寒冷，他总是一身冷汗地惊醒。
秋季的风让他从迷蒙的状态中清醒了一些，李季风小心翼翼地扶着栏杆爬下来，怕把室友吵醒。
但其实他也多虑了，大四刚开学两个月，大多舍友都已经搬了出去，在实习公司就近租了房子，或是住在家里。这些天只有赵明昊还在宿舍，他睡眠质量奇好，根本不需要担心有什么声音会吵醒他。上个月宿舍失火，起伏的喊叫和烟雾报警器的声音丝毫没把他叫醒，还是李季风冲过去努力晃醒了他。
江宁大学的学生大多是不太担忧就业的，但他仍旧心事重重。
李季风站在阳台，摸出一支烟，沉默地抽起来。
昨天是他最后一场面试，他实在是有些紧张起来。其他同学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处，创业的，五百强公司的，还有回家继承家业的。他学习成绩一般，也几乎不太有拿得出手的擅长，昨天那家公司是他最后的机会。其他公司不是没有，但他想了很久，还是把那些所谓的不入流的小公司排除在外。
偶尔有同学也会打趣说李季风也要回去继承家业，毕竟李氏集团在当地也是十分有名的，可在得知他只是继子之后，便没什么人再去自讨没趣。
李季风那位继父还有个自己的亲生儿子，经常登报那种，谁也知道该继承家业的人不会是李季风。
他强压住心绪不宁的情绪，百无聊赖地点开手机，昨晚他睡得很早，所以没看到辅导员在夜里发到qq群里的一份统计表。群里未读消息很多，有欢呼雀跃也有发哭泣表情的，李季风意识到了什么，点到最顶打开那份表格。
是一份招聘收录名单，李季风来回扫视两遍，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预料中的怅然若失浮上心头，左手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痒。他一哆嗦，扔掉烟头踩灭。被火星灼烧到的指尖没有丝毫不适，甚至连泛红也没有，他还不习惯这样的身体，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烟头，扔进垃圾桶。
辅导员在群里发消息，说今天晚上在茂悦酒店的宴会厅聚餐，庆祝同学们进入实习阶段。李季风切到微信界面，备注“妈妈”的联系人昨晚十一点多发微信，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饭。李季风心想，我一个年轻人都睡了，你一个中老年人怎么还老是熬夜？他再切回qq群往下刷，看到几位女同学起哄说正好周明月改签机票了，今天一定要来。
周明月，李季风暗恋三年的校花同学。
他苦笑着叹口气，仰头望向天边。
太阳已经降世，但清冷的月仍旧在散发出皎洁的晕，那一轮永远无法触碰的圆盘，依旧高悬于万米之上，遥遥不可得。
静丰路31号，一座装修奢侈典雅的别墅内，女主人程娴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一旁的中年保姆一边打着下手，一边说道:“小风不是说不回来吃饭了吗？还做这么些，别把自己累着了。”
年近半百的程娴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她面容清丽又保养得宜，此时看起来也仍旧风姿绰约。她把两根玉米放进蒸箱，这是她所谓的减脂餐了。她又转身去搅了搅炖盅里的鱼汤，洁白似牛乳的汤微微咕嘟着发出香气。程娴满意地扣上盖子，说道:“小风晚上说不定要喝酒，我炖些鲫鱼汤，等他回来喝。”
保姆笑着无奈道:“小风最近忙着找实习公司，也好久没回来了。”
程娴闻言也微微蹙起眉，轻叹口气说:“这孩子，平日里学习不用功，找工作了开始较劲。我跟他说啊，你要是不想待在爸爸的公司，江宁大学的学生找工作也没什么难的啊？他不肯，那些小公司哟……瞧不上的嘞。”
保姆一边切着西瓜，一边接过话说道:“他呀，就是不想输栩文一截。”
程娴摆摆手道:“哎哟……这人要跟人比那真是比不完的，那栩文简直是女娲娘娘细细地捏才能捏好的……小风高中毕业才跟着我到这里，原先一直跟着他爷爷，半工半读的，那学业耽搁多了……要不是他小姨在江宁大学上班，现在也不知道是哪家大学毕业的哦。我一直说接他过来，跟妈妈一块儿，也好在城里念书。他呀，说什么舍不得爷爷，我还不知道吗？他怕我跟他亲爸爸离了婚，不愿意给我添麻烦。我是他妈妈，这有什么麻烦的？当初离婚他没判给我，那实在不是我不想要，我那会儿也难啊……”程娴的声音低下去，“哪有做妈妈的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后来我去接他，他摇头不肯来，我就知道，我是晚了。”
保姆点点头说:“小风是懂事。还不是因为上次……”她突然住了嘴，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程娴，没再说下去。
“上次么……”程娴低声说道，脑海里浮现出男孩在人群中倔强倨傲的脸。
“这孩子，就是拧巴得很。”
一个月前，李家在办一场订婚宴。
李氏实业的董事长李振耀的长子和海晏制造的千金联姻，可谓是珠联璧合，坐落在上海JA区的宝格丽酒店承接了这一次的顶奢级别宴会。
这一门婚事算是李家高攀，毕竟两家的身价不是同一水平的。但是李季风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实在优秀，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身上套一件手工衬衣，一边念念叨叨，长得像金城武，会赚钱还有才华，要我是女孩子，就算我是维多利亚女王我都要星星眼看他。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去抠西服上的纯金袖扣，说妈妈这个我能拿去卖吗。
这个时候程娴只会笑骂他，你个没出息的！女王身边还缺帅哥？你把袖扣卖了，这衣服还能穿吗？
李季风说也是。
程娴就在他身边来回反复念叨，出席的时候不要露怯，咱们虽然比不上大哥，但横竖今天他是主角呢，咱们大大方方地也就够了……
李季风不停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我到时候只吃东西不说话，问就是叔叔婶婶好生意兴隆啊家庭美满哈下次再见。
程娴佯怒揍他，说行了赶紧收拾去吧。
高定穿起来就是不一样，李季风站在穿衣镜前左右打量了自己几圈，心想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六位数的衣服穿在身上，倒也显得像个贵公子了。
李家的许多宴会他都没有出席过，李振耀倒是问过许多次想带他一起，但李季风每次都忙不迭摆手说社恐不去。
行内人对这位平庸的李家继子也没有太多的兴趣，毕竟李栩文可谓是珠玉在前，李季风也实在是瓦石难当。
晏家的那位千金小姐他见过几次，那真是从头发尖到脚趾都是闪着光的，整个人跟个金子似的，精雕玉琢熠熠生辉。先前他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晏小姐对他还算友好客气，但李季风也明白，那不过是贵家小姐从小到大的礼仪和所谓修养。
有一次家宴，他们一家和晏家四口人在李家用餐，李振耀还有李栩文正在跟晏家的父母聊天，李季风安静乖巧地往嘴里塞生菜沙拉里的小番茄。
“小风不怎么爱说话的哦。”晏太太笑眯眯地，眼角细闪的色泽和她颈间的一串硕圆珍珠项链一样夺目。“我记得马上也要出去实习了？单位找了哪家呀？”
李季风笑笑说:“劳阿姨挂心了，我还在找呢。”
晏太太说道:“哦哟，这样子的啦？依阿姨看哦，你不如就去给你哥哥打下手呀？他工作好些年了，不正好教教你嘛。换其他单位哦，不一定学到东西的嘞。”
李栩文在李氏实业担任运营总监的职位，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他的这位哥哥并非什么色厉内荏的草包一个，海外留学回来后空降李氏实业，最初还有很多人私下议论，但没出两个月，他的实绩就直接让那些人闭上了嘴。
程娴这个时候笑道:“小风一个学美术的，就会画点东西，哪里帮得上栩文的忙？”
晏太太于是说:“哎哟，正好历练一下嘛。栩文那么忙，哪有功夫带实习生哦？若非是自己亲弟弟嘛——”说到这里她好像反应过来什么，神色微微迟疑变化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自然，“小风总不会瞧不上的哦？多好的机会呀。”
晏羽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小风是学艺术的，哪能跟着跑销售呢？风吹日晒那是很辛苦的，栩文当初不也是自己去谈业务吗？天天饭也吃不上两顿。”
李振耀对着晏太太说:“嫂子说得也是，我的意思原就是给小风开个工作室，你嘛——”他转头看向一旁装鹌鹑的李季风，“负责管理就好了，我给你安排人手，接单子跑业务都看你们自己。”
李季风想说什么，只听得程娴又说:“你看你，小风才多大呀？他能管得了吗？”
李振耀正色道:“创业当然是有风险的，但是能赔得了多少？小风啊，你别怕，爸爸给你兜着就是了。”
晏羽的爸爸李季风不晓得叫什么名字，也只管他叫晏叔叔，这会儿只听得晏叔叔点头赞同道:“还是李老弟想得周到，说起来，我这儿宣传部应该还差人，小风要会画画，有没有兴趣到叔叔这儿来上班？”
李季风连忙说:“学艺不精……学艺不精，谢谢晏叔叔，不敢给您添麻烦了。”
晏太太说道：“哎呀，你那是什么职位啦，人家江宁大学诶，你那画东西的不是专科生也在招吗？”
李季风心想，怎么什么话都是你们在说？也没人问问我想干什么……好吧，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心想寄人篱下的林黛玉好歹都要比自己地位高点，他哪敢去让这位富豪爸爸亏钱呢？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阔太太闲得没事都在聊什么东西。
上次程娴跟那些太太们一起去马场玩，李季风那天没课，被叫过去说一起吃个饭。他寻思不能踩着饭点去，就提前去马场等着，结果那群太太非让他上马骑两圈。
李季风头很大，心想小时候放牛我倒是骑过几回大水牛，马是怎么骑的？
程娴当时已经不是很高兴了，说小风不会，别摔着算了吧。
但是当时不知道是谁说什么，哎哟你家栩文小时候可怕马了，他亲妈妈硬是逼着他学会了。来小风你试试，不会这点胆量都没有吧？
那个太太满脸堆笑，一点不像为难，反而像是一副真心要教他的样子。
他硬着头皮上马慢慢转了两圈，虽然晃晃悠悠的但好在是没摔下来。太太们于是笑话他不敢跑快点，他只好赔笑说我跟大哥一样也挺怕马的。
爷爷去世后他就只剩下程娴一个亲人，但是李振耀直接放了话，李家不养外姓人。程娴现在也不是程小姐或者程女士，人家都管她叫“李太太”。于是李太太拿了他的户口本直接去改了姓。李季风倒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只是改个姓而已，新爸爸可是给他住大别野的呢。
但是他就是不想再享受什么便利……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晏叔叔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重新举起酒杯又招呼李栩文喝酒，“你也可以多带带小风嘛。”
李栩文举杯回应道:“也是怪我工作太忙。小风，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公司转两圈。”
李季风也赶紧点头答应。他倒是去过几次李氏实业大厦，李栩文其实对他挺不错，节假日总会带他去吃法餐什么的。但是李栩文也真的忙，并没有很多所谓的“节假日”，好几次约了李季风来，结果临时又要开会，他就只好坐在三十多层的顶楼办公室外百无聊赖地等。
那个时候基本大多数员工们都下班了，剩下开会的人也就那几个所谓的高层。他一个人坐在这座摩天大楼的落地窗前，看着天色慢慢变黑，冷白的灯流再一点点亮起来。
他想起来小时候在乡下，天黑得很早，乡镇上的房子不是这样高楼林立，一座座青砖红瓦的矮房子错落在街道和丘陵，天暗下来之后的街灯是熹微昏暗的暖黄。爷爷推着小推车，上面放满了刚摘的茄子豆角通心菜，在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天边之前回到那座老房子，笑眯眯地冲他招手说小风啊，快来，爷爷今天摘了好多小番茄。
那个时候他不太吃得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水果，爷爷偶尔赶集回来也就是买一点苹果和梨，小番茄就成了李季风小时候最爱吃的水果。乡下人自己种来吃的小番茄没有长在大棚里，也不打什么催化剂，一颗颗直径不过两三厘米的红色小浆果熟透得有些发紫，咬进嘴里又酸又甜满嘴都是汁。
后来他来上海，进口超市里的番茄硕大饱满得像古代番邦人进贡中原的宝物，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两颗一组要卖三位数。家里的保姆张阿姨听说他爱吃番茄，常买了回去做沙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昂贵的番茄李季风吃起来竟然只是普通的淡甜味道。粉色宝石一般的果子在他嘴里就像在嚼一块儿干瘪的馒头。
他想，我可能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这个话题并没有一直持续，他们很快又聊到李栩文和晏羽办理订婚宴要选择。
此刻这对天作之合的俊男靓女正在人群中心说话，李季风一边假装在听，一边往嘴里塞一块儿绿色的马卡龙。
精致小巧的点心在他嘴里迸发出齁人的甜度，李季风又忙不迭从一旁经过的服务生手里取下一支香槟。
有人拿着酒杯走过来，对他说话:“这是小风吧？真是难得见到一次。”
李季风连忙抬头看去，是一张还算熟悉的脸，他认出来那是李家长期的合作商，蒋伟泽。
“好久不见，蒋叔叔。”李季风干巴巴地道。
蒋伟泽也只是笑笑跟他碰了一下杯，说道:“我记得你也快大学毕业了？”
“是的蒋叔叔，最近在找实习公司呢。”
“工作嘛，找找都会有的。”蒋伟泽说，“个人问题也要抓点紧了！”
李季风嘿嘿干笑说是。
两人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他的未来大嫂这个时候挽着李栩文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小风。”女孩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你在这儿呢。蒋叔叔也在？今天穿得好帅呀，在聊什么呢？”
李季风连忙说:“大嫂好。”
蒋伟泽说:“小羽真是嘴甜，我们在聊他的人生大事呢！”
晏羽捂唇低笑，说:“说起来，小风打整一下也是一表人才，刚刚我还在和栩文说呢，要给小风介绍一个姑娘。”
宴会的中心站在自己的面前，其他人大多都会往这儿看几眼，李季风几乎是要尴尬得走来走去。他挤笑说:“大嫂费心了……”
晏羽又说道:“是我表舅家的女儿，算起来跟你是同年的，下次安排你俩见见？”
李栩文在一旁无奈又宠溺地笑着说:“她今天不是来了吗？”
“哎，瞧我。”晏羽才想起来似的，松开挽着李栩文的手，回头对着不远处的一个女孩招手道:“璐璐！周涵璐？过来一下。”
李季风的心没来由地震了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头去看那个女孩。
一张很陌生而普通的脸，没有任何记忆点，他也从未见过。
李季风的眉头紧皱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璐璐”的人。
也许是跟那个女孩的姓氏相同？这才触动了他心底的某个地方。
空白的记忆也如潮水，将他的大脑淹没了一瞬间，叫他无法思考动弹。
是谁……你该是谁？
他忍不住又想出声询问，可他知道身边并没有人。
穿着香槟色礼服裙的女孩走过来，笑着问:“什么事呀？”
晏羽笑得温柔，“这是你姐夫的弟弟，李季风，跟你同岁，这不是缘分吗？”
周涵璐快速地扫了李季风一眼，然后笑笑说:“姐你开什么玩笑，人家一看就不喜欢我这型儿的。”
李季风也赶紧推辞说没有的事之类的，很快一行人说说笑笑又转到了另外的宾客那里交谈去了。
他一紧张就低头喝水，这一会儿已经喝了好几杯香槟。很快，李季风放下酒杯，往洗手间去。
他从盥洗池往外走，听见外面有女孩在低声说话。
李季风心想，你这样背后议论别人，被当事人听到了不是很尴尬吗！虽然你说的也是实话吧……
他辨认出来那是周涵璐的声音，她似乎是在打电话，语气有些不耐。
周涵璐说:“哎哟……我真的受不了，表姐那是什么意思啊……那个男生？呆头呆脑，长得只能说是不难看，比起她那洋洋得意天天炫耀的未婚夫算什么？还介绍给我……我就说今天不来的！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好了不说了，我礼也送到了，我不待了回去了！”
女孩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远，李季风还站在原地发呆。
很快，另外有两个女人的交谈声又传了过来，她们一边洗手一边说话，水流的哗哗声里夹杂着女人不满的情绪。
其中一个说话的是李家的保姆张阿姨，她对李季风一直很好，总是笑盈盈的，脸上细密的每根皱纹都是慈祥和蔼的样子。只听得她讲:“这姑娘！怎么这么说话。”
程娴似乎是叹了口气，说:“没事……别叫小风知道。”
“栩文和晏小姐的婚事肯定是惹得这些人眼红了，倒议论起我们小风来了。”张阿姨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小风最近在找实习单位，那些人嘴上夸着脸上笑着，多少人想看我们母子俩笑话呢。当初报纸上不就说我什么灰姑娘嫁入豪门吗？这些年那些人的嘴脸我也觉得没什么，只是可怜小风受委屈，处处拿出来作比较。振耀对这孩子也没抱什么期望，倒也好……普通一点也没什么，他开心就成了。”
张阿姨劝解说:“您也是书香世家了……哪有他们说的那样。”
李季风一直站在盥洗池没往外走，而这时背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诶？小风，你怎么在这儿发呆呢。”
他回过头去，看到是一个见过几次的中年男人，印象中到家里来吃过饭。
李季风干巴巴地说道:“哎……是，吴叔，我看这烘手机呢……手机怎么烘啊，是怕手机在厕所进水吗？”
男子爽朗地笑了几声说道:“你小子又在插科打诨是吧，赶紧出去吧，要切蛋糕了。”
他大步往外走，看见了另一边正要往外走的程娴，点头致意道:“李太太，恭喜啊。”
李季风慢吞吞地往外走，程娴站在那里等他。
“都听见了？”程娴低声说。
“嗯。”李季风说。
“别理他们。”程娴挽他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妈我可没什么压力，我对你新爸爸那可是救命之恩。别听他们说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你新爸爸愿意给你出钱你就拿着，赔就赔了呗，谁创业不亏钱？你就是不工作，他也不敢说话。那些什么姑娘我也都不大喜欢，小风愿意找什么样的，咱们就找什么样的。”
“知道了，妈妈。”
江宁大学校长办公室。
“柒柒，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跟校长聊几句。”张靖海说着，把手里的烟摁灭，从茶几上摸了一根香蕉，然后跟着校长助理进了里间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的女子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瞟了一眼，便又看向窗外。
今天下午出了太阳，窗外是江宁大学的一片草坪，有学生在树下懒洋洋地躺着打盹。不远处还有学生们嬉闹奔跑的身影，看起来青春又活泼。
校长助理走出来，带上办公室门，到她跟前添了一杯茶。
“白小姐，您怎么不跟张董一块儿进去？”这位相貌姣好的年轻助理叫程婉，人如其名，生得温婉端庄，但在看向面前的女子时，却还是不由得暗自心惊。
跟随那位大名鼎鼎的HUP集团老总张靖海一块儿来的这位年轻女孩，精致艳丽的面容让程婉下意识以为有艺人到访，可她的美貌却更在那些所谓的大明星之上，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极具攻击性，叫人不敢直视。张靖海亲昵地称呼她“柒柒”，想必也是什么机要人物。可女孩只是礼貌地微笑说:“不了，张靖……张董跟校长聊就是，我听不懂。”
程婉讪讪，不再多问，声称有事便离开了房间。
张靖海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柒柒推开办公室门，漫无目的地往外闲逛。
操场上一个小帅哥正在打篮球，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很快，又看到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上前递水，她露出姨母笑来，心想这高颜值cp……她四处环顾地转头，却突然愣住了。
不远处一个男孩子站在那，摆弄着面前的摄像机，周边围绕了不少的学生，也零零散散地拿着摄像装备。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传来交谈声，可那个男孩只是沉默地擦拭着镜头，仿佛跟身边的人陌不相识。
很平常的相貌，胜在白净清瘦，显得整个人有些清新的气质，但这个人似乎是阴郁的，瘦削的脸上眼睛里颜色也淡淡的，好像擦的不是一块镜头，而是一张餐桌。
她微微皱起眉来，这种感觉是……
“柒柒。”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她回过头去，看见是张靖海那张笑眯眯的脸，今天要拜访校长，他才把平日里留的胡子茬剃干净，此时只能看到他下巴上一片淡淡的青色。
张靖海说:“还是得多出来转转吧！看看俊男靓女，是不是心情好多了？话说起来，出来逛逛，你怎么还非要申请出差补贴？柒柒，我就该把你转到财务去，让你看看赚钱是多么的难啊……老姜头最近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我赚钱也很难的，张董。研发组一支针剂五位数，我真的要借高利贷了。”
张靖海抖抖肩，没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他眼睛一眯，又说:“怎么样？感受到了吗？”
柒柒挑眉，说道:“感受什么？”
“一种力量！”张靖海神神叨叨，“青春的力量！”
她失笑，没说什么便回过身来，看见那个男孩仍旧在擦拭镜头，轻声道:“力量么……”
张靖海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皱了皱脸，说：“那个打篮球的帅多了，你怎么看这个？大鱼大肉吃多了，偶尔也想尝尝小白菜？”
她无奈地看他一眼，说：“你瞎说什么？”
说完，柒柒转身往回走，张靖海在她后面接着说道:“你要不要回酒店换身衣服？今晚校长请吃饭！”
柒柒没搭理他，张靖海又忙不迭接通了兜里响个不停的手机，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哎哎……亲爱的，我没有不接你电话，我在开会呢！今晚？今晚恐怕不行……我要跟江宁大学的校长吃饭……好了好了，我不着急走，你乖乖等我，我让茂悦酒店的销售联系你，房费挂帐就是……嗯嗯好了好了爱你爱你，挂了。”
学生们还没下课，此时的学院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走动，偌大的校园也是一副安静得昏昏欲睡的模样。
高大的香樟树下，连地面似乎也要被烤得滋滋作响，一个穿着浅绿色格裙的女孩站在树荫里，她的裙摆和树叶似乎是同一种清新的绿，显得干净又清爽。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一边打电话一边在地砖上跳格子，阳光透过香樟树，在地上透出一片摇曳的影。
“行，知道了。”她挂断电话，屏幕上的字母U暗淡下去，她把手机里存好的文件点开扫视了几眼，精致小巧的脸上此时神色凝重，晶圆葡萄一样的眼睛没有丝毫情绪。
地上瑟缩着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迟疑惊恐地看着她。
几分钟前，她正从宿舍楼往外走，就看见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灌木丛里做什么，衣料与树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过去一看，那个男人迅速把一包塞得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往怀里藏。他愣了愣，看见来人是个小姑娘，竟对着她露出可谓是猥琐的笑容来。
“你怀里那是什么？”女孩皱起秀气的眉打量着他，“交出来。”
男人根本不搭理她，弓着背往一旁就走。
但下一秒，他看到女孩已经到了自己的跟前，抬起膝盖，用力地一撞——
三招之内结束战斗，他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摆好，就直接被放倒了。这很夸张，中年男子有一瞬间以为自己遇到女特工了……可她看起来似乎还没成年。
女孩拍了拍手心，提出男子怀里的塑料袋。
粉的黄的黑的紫的……各式女孩子的内衣。
这个点大多数学生都在上课，倒是选好了时间。
女孩冷笑一声，弯下腰把自己兜里揣的几根自锁尼龙扎带抽出来结结实实地把男人的手脚捆住，然后举起一把内衣对准地上满脸鼻血的男子“咔嚓”拍了一张。
“喂。”女孩上前一步，踩住男人的肩膀，正要说什么，电话却响了起来。
她把一袋内衣扔到一旁，接完了这通电话。
女孩把手机揣回口袋，蹲下去笑意盈盈地看着男人说:“还偷东西吗？”
男子被她的眼神盯得后脑发凉，连连说:“不会了不会了……”
女孩说:“你就在这儿躺着等保安来救你吧。要不然，就自己顾涌顾涌往外爬——喔，要下课了。”
她提起一旁放在地上的手提袋，往教学楼小步蹦跳过去，像一只小兔子。
学校的下课铃声很快就响了起来，人群如河水般涌出，女孩逆流而上，撞到一个男孩的胳膊。
手提袋坠落地面，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酸奶、苹果、笔记本和粉饼盒乱七八糟地撒在地面。人群散开，女孩连忙去捡地上的东西。
她一边蹲下捡起一只苹果，一边慌张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
头顶传来男孩极淡的声音:“嗯。”
女孩抬眼望去，只见男孩头也不回，迈腿就往前走。他身形实在不算高大，整个人是瘦削苍白的，穿着常见的白衫黑裤，黑色裤管显得他愈发的清瘦。她不由得站起来拉住男孩衣袖，连东西也顾不得捡，脸上泛起浅粉色的红晕，她说:“你……你就这么走啦？”
男孩闻言回过头看她，声线平稳又冷漠:“是你撞到的我。”
“你……”女孩有些气恼，她张了张嘴，旋即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的神色，继续说道:“不是……我是，我是觉得很抱歉……”
“不用。”男孩抽回手，神色无波无澜，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女孩连忙一把薅起来所有东西塞进包里，小跑到他身侧，边走边探头地说道:“那个，我叫陈晚京，汉语言系大一三班，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停下脚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似乎终于有了些疑惑的神色。他转头看向陈晚京，面前的女孩体态娇小，堪堪过了自己肩膀。她穿着乖巧的衬衣和格裙，头发被高高扎起，碎发散落在光洁的额，好看的眸子闪着细微的光彩，白净的脸颊上泛着迷人的粉色，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女孩方才气恼的原因，领上的蝴蝶结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上扑闪，膝下白色腿袜包裹住纤细的小腿，黑色漆皮小皮鞋和绊带上用水钻镶成的精巧蝴蝶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很漂亮可爱的女孩子，面容纯净亲和，眼睛圆圆的，小巧的鼻头也是钝圆的，五官相貌精巧得就像橱柜里价值不菲的娃娃。这种女生，大概也是没有男生会坚定拒绝的类型。
他微微皱眉，轻声说道:“你是在……搭讪我吗？”
江宁大学，男生宿舍B栋。
李季风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天还未全亮，他冷汗涔涔地从宿舍床上坐起来，床板在他的晃动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李季风转头看向窗外，晨光如火般舔舐积云，天空呈现出庄严静穆的红。江宁大学景色优美，但此刻看起来也只是阴郁的一片黑暗。
第三天了……又是这个梦……奇怪的梦。自从一个月前的那件事后，他就不时会陷入这个梦境中，可最近几天，却是诡异地夜夜循环，仿佛掉入无底洞，永远找不到出口，只能一直不停下坠。失重感的包围太过真实，他有好几次甚至会在醒来后不住地干呕。
可醒来之后，却又忘记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梦中似乎有可怖的内容，他拼命去想，能回忆起的似乎只有漫天的火光，好像要把什么都全部燃烧殆尽。可奇怪的是，李季风感知到的不是炽热，而是彻骨的寒冷，他总是一身冷汗地惊醒。
秋季的风让他从迷蒙的状态中清醒了一些，李季风小心翼翼地扶着栏杆爬下来，怕把室友吵醒。
但其实他也多虑了，大四刚开学两个月，大多舍友都已经搬了出去，在实习公司就近租了房子，或是住在家里。这些天只有赵明昊还在宿舍，他睡眠质量奇好，根本不需要担心有什么声音会吵醒他。上个月宿舍失火，起伏的喊叫和烟雾报警器的声音丝毫没把他叫醒，还是李季风冲过去努力晃醒了他。
江宁大学的学生大多是不太担忧就业的，但他仍旧心事重重。
李季风站在阳台，摸出一支烟，沉默地抽起来。
昨天是他最后一场面试，他实在是有些紧张起来。其他同学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处，创业的，五百强公司的，还有回家继承家业的。他学习成绩一般，也几乎不太有拿得出手的擅长，昨天那家公司是他最后的机会。其他公司不是没有，但他想了很久，还是把那些所谓的不入流的小公司排除在外。
偶尔有同学也会打趣说李季风也要回去继承家业，毕竟李氏集团在当地也是十分有名的，可在得知他只是继子之后，便没什么人再去自讨没趣。
李季风那位继父还有个自己的亲生儿子，经常登报那种，谁也知道该继承家业的人不会是李季风。
他强压住心绪不宁的情绪，百无聊赖地点开手机，昨晚他睡得很早，所以没看到辅导员在夜里发到qq群里的一份统计表。群里未读消息很多，有欢呼雀跃也有发哭泣表情的，李季风意识到了什么，点到最顶打开那份表格。
是一份招聘收录名单，李季风来回扫视两遍，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预料中的怅然若失浮上心头，左手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痒。他一哆嗦，扔掉烟头踩灭。被火星灼烧到的指尖没有丝毫不适，甚至连泛红也没有，他还不习惯这样的身体，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烟头，扔进垃圾桶。
辅导员在群里发消息，说今天晚上在茂悦酒店的宴会厅聚餐，庆祝同学们进入实习阶段。李季风切到微信界面，备注“妈妈”的联系人昨晚十一点多发微信，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饭。李季风心想，我一个年轻人都睡了，你一个中老年人怎么还老是熬夜？他再切回qq群往下刷，看到几位女同学起哄说正好周明月改签机票了，今天一定要来。
周明月，李季风暗恋三年的校花同学。
他苦笑着叹口气，仰头望向天边。
太阳已经降世，但清冷的月仍旧在散发出皎洁的晕，那一轮永远无法触碰的圆盘，依旧高悬于万米之上，遥遥不可得。
静丰路31号，一座装修奢侈典雅的别墅内，女主人程娴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一旁的中年保姆一边打着下手，一边说道:“小风不是说不回来吃饭了吗？还做这么些，别把自己累着了。”
年近半百的程娴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她面容清丽又保养得宜，此时看起来也仍旧风姿绰约。她把两根玉米放进蒸箱，这是她所谓的减脂餐了。她又转身去搅了搅炖盅里的鱼汤，洁白似牛乳的汤微微咕嘟着发出香气。程娴满意地扣上盖子，说道:“小风晚上说不定要喝酒，我炖些鲫鱼汤，等他回来喝。”
保姆笑着无奈道:“小风最近忙着找实习公司，也好久没回来了。”
程娴闻言也微微蹙起眉，轻叹口气说:“这孩子，平日里学习不用功，找工作了开始较劲。我跟他说啊，你要是不想待在爸爸的公司，江宁大学的学生找工作也没什么难的啊？他不肯，那些小公司哟……瞧不上的嘞。”
保姆一边切着西瓜，一边接过话说道:“他呀，就是不想输栩文一截。”
程娴摆摆手道:“哎哟……这人要跟人比那真是比不完的，那栩文简直是女娲娘娘细细地捏才能捏好的……小风高中毕业才跟着我到这里，原先一直跟着他爷爷，半工半读的，那学业耽搁多了……要不是他小姨在江宁大学上班，现在也不知道是哪家大学毕业的哦。我一直说接他过来，跟妈妈一块儿，也好在城里念书。他呀，说什么舍不得爷爷，我还不知道吗？他怕我跟他亲爸爸离了婚，不愿意给我添麻烦。我是他妈妈，这有什么麻烦的？当初离婚他没判给我，那实在不是我不想要，我那会儿也难啊……”程娴的声音低下去，“哪有做妈妈的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后来我去接他，他摇头不肯来，我就知道，我是晚了。”
保姆点点头说:“小风是懂事。还不是因为上次……”她突然住了嘴，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程娴，没再说下去。
“上次么……”程娴低声说道，脑海里浮现出男孩在人群中倔强倨傲的脸。
“这孩子，就是拧巴得很。”
一个月前，李家在办一场订婚宴。
李氏实业的董事长李振耀的长子和海晏制造的千金联姻，可谓是珠联璧合，坐落在上海JA区的宝格丽酒店承接了这一次的顶奢级别宴会。
这一门婚事算是李家高攀，毕竟两家的身价不是同一水平的。但是李季风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实在优秀，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身上套一件手工衬衣，一边念念叨叨，长得像金城武，会赚钱还有才华，要我是女孩子，就算我是维多利亚女王我都要星星眼看他。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去抠西服上的纯金袖扣，说妈妈这个我能拿去卖吗。
这个时候程娴只会笑骂他，你个没出息的！女王身边还缺帅哥？你把袖扣卖了，这衣服还能穿吗？
李季风说也是。
程娴就在他身边来回反复念叨，出席的时候不要露怯，咱们虽然比不上大哥，但横竖今天他是主角呢，咱们大大方方地也就够了……
李季风不停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我到时候只吃东西不说话，问就是叔叔婶婶好生意兴隆啊家庭美满哈下次再见。
程娴佯怒揍他，说行了赶紧收拾去吧。
高定穿起来就是不一样，李季风站在穿衣镜前左右打量了自己几圈，心想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六位数的衣服穿在身上，倒也显得像个贵公子了。
李家的许多宴会他都没有出席过，李振耀倒是问过许多次想带他一起，但李季风每次都忙不迭摆手说社恐不去。
行内人对这位平庸的李家继子也没有太多的兴趣，毕竟李栩文可谓是珠玉在前，李季风也实在是瓦石难当。
晏家的那位千金小姐他见过几次，那真是从头发尖到脚趾都是闪着光的，整个人跟个金子似的，精雕玉琢熠熠生辉。先前他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晏小姐对他还算友好客气，但李季风也明白，那不过是贵家小姐从小到大的礼仪和所谓修养。
有一次家宴，他们一家和晏家四口人在李家用餐，李振耀还有李栩文正在跟晏家的父母聊天，李季风安静乖巧地往嘴里塞生菜沙拉里的小番茄。
“小风不怎么爱说话的哦。”晏太太笑眯眯地，眼角细闪的色泽和她颈间的一串硕圆珍珠项链一样夺目。“我记得马上也要出去实习了？单位找了哪家呀？”
李季风笑笑说:“劳阿姨挂心了，我还在找呢。”
晏太太说道:“哦哟，这样子的啦？依阿姨看哦，你不如就去给你哥哥打下手呀？他工作好些年了，不正好教教你嘛。换其他单位哦，不一定学到东西的嘞。”
李栩文在李氏实业担任运营总监的职位，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他的这位哥哥并非什么色厉内荏的草包一个，海外留学回来后空降李氏实业，最初还有很多人私下议论，但没出两个月，他的实绩就直接让那些人闭上了嘴。
程娴这个时候笑道:“小风一个学美术的，就会画点东西，哪里帮得上栩文的忙？”
晏太太于是说:“哎哟，正好历练一下嘛。栩文那么忙，哪有功夫带实习生哦？若非是自己亲弟弟嘛——”说到这里她好像反应过来什么，神色微微迟疑变化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自然，“小风总不会瞧不上的哦？多好的机会呀。”
晏羽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小风是学艺术的，哪能跟着跑销售呢？风吹日晒那是很辛苦的，栩文当初不也是自己去谈业务吗？天天饭也吃不上两顿。”
李振耀对着晏太太说:“嫂子说得也是，我的意思原就是给小风开个工作室，你嘛——”他转头看向一旁装鹌鹑的李季风，“负责管理就好了，我给你安排人手，接单子跑业务都看你们自己。”
李季风想说什么，只听得程娴又说:“你看你，小风才多大呀？他能管得了吗？”
李振耀正色道:“创业当然是有风险的，但是能赔得了多少？小风啊，你别怕，爸爸给你兜着就是了。”
晏羽的爸爸李季风不晓得叫什么名字，也只管他叫晏叔叔，这会儿只听得晏叔叔点头赞同道:“还是李老弟想得周到，说起来，我这儿宣传部应该还差人，小风要会画画，有没有兴趣到叔叔这儿来上班？”
李季风连忙说:“学艺不精……学艺不精，谢谢晏叔叔，不敢给您添麻烦了。”
晏太太说道：“哎呀，你那是什么职位啦，人家江宁大学诶，你那画东西的不是专科生也在招吗？”
李季风心想，怎么什么话都是你们在说？也没人问问我想干什么……好吧，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心想寄人篱下的林黛玉好歹都要比自己地位高点，他哪敢去让这位富豪爸爸亏钱呢？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阔太太闲得没事都在聊什么东西。
上次程娴跟那些太太们一起去马场玩，李季风那天没课，被叫过去说一起吃个饭。他寻思不能踩着饭点去，就提前去马场等着，结果那群太太非让他上马骑两圈。
李季风头很大，心想小时候放牛我倒是骑过几回大水牛，马是怎么骑的？
程娴当时已经不是很高兴了，说小风不会，别摔着算了吧。
但是当时不知道是谁说什么，哎哟你家栩文小时候可怕马了，他亲妈妈硬是逼着他学会了。来小风你试试，不会这点胆量都没有吧？
那个太太满脸堆笑，一点不像为难，反而像是一副真心要教他的样子。
他硬着头皮上马慢慢转了两圈，虽然晃晃悠悠的但好在是没摔下来。太太们于是笑话他不敢跑快点，他只好赔笑说我跟大哥一样也挺怕马的。
爷爷去世后他就只剩下程娴一个亲人，但是李振耀直接放了话，李家不养外姓人。程娴现在也不是程小姐或者程女士，人家都管她叫“李太太”。于是李太太拿了他的户口本直接去改了姓。李季风倒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只是改个姓而已，新爸爸可是给他住大别野的呢。
但是他就是不想再享受什么便利……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晏叔叔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重新举起酒杯又招呼李栩文喝酒，“你也可以多带带小风嘛。”
李栩文举杯回应道:“也是怪我工作太忙。小风，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公司转两圈。”
李季风也赶紧点头答应。他倒是去过几次李氏实业大厦，李栩文其实对他挺不错，节假日总会带他去吃法餐什么的。但是李栩文也真的忙，并没有很多所谓的“节假日”，好几次约了李季风来，结果临时又要开会，他就只好坐在三十多层的顶楼办公室外百无聊赖地等。
那个时候基本大多数员工们都下班了，剩下开会的人也就那几个所谓的高层。他一个人坐在这座摩天大楼的落地窗前，看着天色慢慢变黑，冷白的灯流再一点点亮起来。
他想起来小时候在乡下，天黑得很早，乡镇上的房子不是这样高楼林立，一座座青砖红瓦的矮房子错落在街道和丘陵，天暗下来之后的街灯是熹微昏暗的暖黄。爷爷推着小推车，上面放满了刚摘的茄子豆角通心菜，在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天边之前回到那座老房子，笑眯眯地冲他招手说小风啊，快来，爷爷今天摘了好多小番茄。
那个时候他不太吃得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水果，爷爷偶尔赶集回来也就是买一点苹果和梨，小番茄就成了李季风小时候最爱吃的水果。乡下人自己种来吃的小番茄没有长在大棚里，也不打什么催化剂，一颗颗直径不过两三厘米的红色小浆果熟透得有些发紫，咬进嘴里又酸又甜满嘴都是汁。
后来他来上海，进口超市里的番茄硕大饱满得像古代番邦人进贡中原的宝物，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两颗一组要卖三位数。家里的保姆张阿姨听说他爱吃番茄，常买了回去做沙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昂贵的番茄李季风吃起来竟然只是普通的淡甜味道。粉色宝石一般的果子在他嘴里就像在嚼一块儿干瘪的馒头。
他想，我可能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这个话题并没有一直持续，他们很快又聊到李栩文和晏羽办理订婚宴要选择。
此刻这对天作之合的俊男靓女正在人群中心说话，李季风一边假装在听，一边往嘴里塞一块儿绿色的马卡龙。
精致小巧的点心在他嘴里迸发出齁人的甜度，李季风又忙不迭从一旁经过的服务生手里取下一支香槟。
有人拿着酒杯走过来，对他说话:“这是小风吧？真是难得见到一次。”
李季风连忙抬头看去，是一张还算熟悉的脸，他认出来那是李家长期的合作商，蒋伟泽。
“好久不见，蒋叔叔。”李季风干巴巴地道。
蒋伟泽也只是笑笑跟他碰了一下杯，说道:“我记得你也快大学毕业了？”
“是的蒋叔叔，最近在找实习公司呢。”
“工作嘛，找找都会有的。”蒋伟泽说，“个人问题也要抓点紧了！”
李季风嘿嘿干笑说是。
两人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他的未来大嫂这个时候挽着李栩文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小风。”女孩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你在这儿呢。蒋叔叔也在？今天穿得好帅呀，在聊什么呢？”
李季风连忙说:“大嫂好。”
蒋伟泽说:“小羽真是嘴甜，我们在聊他的人生大事呢！”
晏羽捂唇低笑，说:“说起来，小风打整一下也是一表人才，刚刚我还在和栩文说呢，要给小风介绍一个姑娘。”
宴会的中心站在自己的面前，其他人大多都会往这儿看几眼，李季风几乎是要尴尬得走来走去。他挤笑说:“大嫂费心了……”
晏羽又说道:“是我表舅家的女儿，算起来跟你是同年的，下次安排你俩见见？”
李栩文在一旁无奈又宠溺地笑着说:“她今天不是来了吗？”
“哎，瞧我。”晏羽才想起来似的，松开挽着李栩文的手，回头对着不远处的一个女孩招手道:“璐璐！周涵璐？过来一下。”
李季风的心没来由地震了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头去看那个女孩。
一张很陌生而普通的脸，没有任何记忆点，他也从未见过。
李季风的眉头紧皱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璐璐”的人。
也许是跟那个女孩的姓氏相同？这才触动了他心底的某个地方。
空白的记忆也如潮水，将他的大脑淹没了一瞬间，叫他无法思考动弹。
是谁……你该是谁？
他忍不住又想出声询问，可他知道身边并没有人。
穿着香槟色礼服裙的女孩走过来，笑着问:“什么事呀？”
晏羽笑得温柔，“这是你姐夫的弟弟，李季风，跟你同岁，这不是缘分吗？”
周涵璐快速地扫了李季风一眼，然后笑笑说:“姐你开什么玩笑，人家一看就不喜欢我这型儿的。”
李季风也赶紧推辞说没有的事之类的，很快一行人说说笑笑又转到了另外的宾客那里交谈去了。
他一紧张就低头喝水，这一会儿已经喝了好几杯香槟。很快，李季风放下酒杯，往洗手间去。
他从盥洗池往外走，听见外面有女孩在低声说话。
李季风心想，你这样背后议论别人，被当事人听到了不是很尴尬吗！虽然你说的也是实话吧……
他辨认出来那是周涵璐的声音，她似乎是在打电话，语气有些不耐。
周涵璐说:“哎哟……我真的受不了，表姐那是什么意思啊……那个男生？呆头呆脑，长得只能说是不难看，比起她那洋洋得意天天炫耀的未婚夫算什么？还介绍给我……我就说今天不来的！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好了不说了，我礼也送到了，我不待了回去了！”
女孩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远，李季风还站在原地发呆。
很快，另外有两个女人的交谈声又传了过来，她们一边洗手一边说话，水流的哗哗声里夹杂着女人不满的情绪。
其中一个说话的是李家的保姆张阿姨，她对李季风一直很好，总是笑盈盈的，脸上细密的每根皱纹都是慈祥和蔼的样子。只听得她讲:“这姑娘！怎么这么说话。”
程娴似乎是叹了口气，说:“没事……别叫小风知道。”
“栩文和晏小姐的婚事肯定是惹得这些人眼红了，倒议论起我们小风来了。”张阿姨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小风最近在找实习单位，那些人嘴上夸着脸上笑着，多少人想看我们母子俩笑话呢。当初报纸上不就说我什么灰姑娘嫁入豪门吗？这些年那些人的嘴脸我也觉得没什么，只是可怜小风受委屈，处处拿出来作比较。振耀对这孩子也没抱什么期望，倒也好……普通一点也没什么，他开心就成了。”
张阿姨劝解说:“您也是书香世家了……哪有他们说的那样。”
李季风一直站在盥洗池没往外走，而这时背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诶？小风，你怎么在这儿发呆呢。”
他回过头去，看到是一个见过几次的中年男人，印象中到家里来吃过饭。
李季风干巴巴地说道:“哎……是，吴叔，我看这烘手机呢……手机怎么烘啊，是怕手机在厕所进水吗？”
男子爽朗地笑了几声说道:“你小子又在插科打诨是吧，赶紧出去吧，要切蛋糕了。”
他大步往外走，看见了另一边正要往外走的程娴，点头致意道:“李太太，恭喜啊。”
李季风慢吞吞地往外走，程娴站在那里等他。
“都听见了？”程娴低声说。
“嗯。”李季风说。
“别理他们。”程娴挽他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妈我可没什么压力，我对你新爸爸那可是救命之恩。别听他们说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你新爸爸愿意给你出钱你就拿着，赔就赔了呗，谁创业不亏钱？你就是不工作，他也不敢说话。那些什么姑娘我也都不大喜欢，小风愿意找什么样的，咱们就找什么样的。”
“知道了，妈妈。”
江宁大学校长办公室。
“柒柒，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跟校长聊几句。”张靖海说着，把手里的烟摁灭，从茶几上摸了一根香蕉，然后跟着校长助理进了里间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的女子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瞟了一眼，便又看向窗外。
今天下午出了太阳，窗外是江宁大学的一片草坪，有学生在树下懒洋洋地躺着打盹。不远处还有学生们嬉闹奔跑的身影，看起来青春又活泼。
校长助理走出来，带上办公室门，到她跟前添了一杯茶。
“白小姐，您怎么不跟张董一块儿进去？”这位相貌姣好的年轻助理叫程婉，人如其名，生得温婉端庄，但在看向面前的女子时，却还是不由得暗自心惊。
跟随那位大名鼎鼎的HUP集团老总张靖海一块儿来的这位年轻女孩，精致艳丽的面容让程婉下意识以为有艺人到访，可她的美貌却更在那些所谓的大明星之上，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极具攻击性，叫人不敢直视。张靖海亲昵地称呼她“柒柒”，想必也是什么机要人物。可女孩只是礼貌地微笑说:“不了，张靖……张董跟校长聊就是，我听不懂。”
程婉讪讪，不再多问，声称有事便离开了房间。
张靖海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柒柒推开办公室门，漫无目的地往外闲逛。
操场上一个小帅哥正在打篮球，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很快，又看到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上前递水，她露出姨母笑来，心想这高颜值cp……她四处环顾地转头，却突然愣住了。
不远处一个男孩子站在那，摆弄着面前的摄像机，周边围绕了不少的学生，也零零散散地拿着摄像装备。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传来交谈声，可那个男孩只是沉默地擦拭着镜头，仿佛跟身边的人陌不相识。
很平常的相貌，胜在白净清瘦，显得整个人有些清新的气质，但这个人似乎是阴郁的，瘦削的脸上眼睛里颜色也淡淡的，好像擦的不是一块镜头，而是一张餐桌。
她微微皱起眉来，这种感觉是……
“柒柒。”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她回过头去，看见是张靖海那张笑眯眯的脸，今天要拜访校长，他才把平日里留的胡子茬剃干净，此时只能看到他下巴上一片淡淡的青色。
张靖海说:“还是得多出来转转吧！看看俊男靓女，是不是心情好多了？话说起来，出来逛逛，你怎么还非要申请出差补贴？柒柒，我就该把你转到财务去，让你看看赚钱是多么的难啊……老姜头最近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我赚钱也很难的，张董。研发组一支针剂五位数，我真的要借高利贷了。”
张靖海抖抖肩，没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他眼睛一眯，又说:“怎么样？感受到了吗？”
柒柒挑眉，说道:“感受什么？”
“一种力量！”张靖海神神叨叨，“青春的力量！”
她失笑，没说什么便回过身来，看见那个男孩仍旧在擦拭镜头，轻声道:“力量么……”
张靖海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皱了皱脸，说：“那个打篮球的帅多了，你怎么看这个？大鱼大肉吃多了，偶尔也想尝尝小白菜？”
她无奈地看他一眼，说：“你瞎说什么？”
说完，柒柒转身往回走，张靖海在她后面接着说道:“你要不要回酒店换身衣服？今晚校长请吃饭！”
柒柒没搭理他，张靖海又忙不迭接通了兜里响个不停的手机，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哎哎……亲爱的，我没有不接你电话，我在开会呢！今晚？今晚恐怕不行……我要跟江宁大学的校长吃饭……好了好了，我不着急走，你乖乖等我，我让茂悦酒店的销售联系你，房费挂帐就是……嗯嗯好了好了爱你爱你，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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