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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途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正是八月,一年中最为暑热的时候,半分钟前天上还是太阳高悬,晴空万里,转眼间就积云密布。天幕呈现出骇人的绛紫色,一道刺目的强光划破了天际,几秒之后,震耳欲聋的雷声才终于传到了地平面。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撒落下来,打在青瓦片上滴答作响。

    老旧得没什么漆色的招牌在大雨中被打得歪歪斜斜,红褐色的锈斑被冲刷出一条条长年累月才能积攒下来的斑驳纹路,招牌上是“春晖高中”四个字,这就是附近十余个乡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

    已经是放学的时候了,学生们要么穿着蓑衣,要么打着雨伞,飞快地冲入雨幕里往家赶,还有不少住得近的学生家长已经带了伞来接。

    小风有些发愣地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里,抬头望着天。他是住校生,今天也已经是周五了,同学们都要赶着回家去。他发愁地想着,爷爷会来接他吗?

    雨下得又急又密,不是阴雨绵绵,而是大雨滂沱。

    这样大的雨,从家里赶到镇上,至少要走半个小时。他期盼着爷爷会来,但又担心爷爷真的来。小风犹豫着要不要先找个什么蛇皮口袋遮一下冒雨赶回家去,他记得楼上有个空教室做了杂物间,里面用蛇皮口袋装了很多旧书,也许可以腾一个空的出来……可回家的小路很多,雨后山路难行,他又怕路上没遇上,爷爷来时会撞了空。

    旁边有同学大声叫他:“季风!你没带伞吗?”

    他回头,看见是班长王落川,只得干笑了两声说:“来的时候也不晓得会下这么大的雨……”

    王落川是班上少有的对他友好的人,大概是因为班长身份的缘故。他听见王落川担忧地说道:“这雨恐怕只会越下越大!已经快三个月没下雨了……你看天上那云。”

    说着,他撑开手里的雨伞,示意小风跟他一起走。

    “你别等了,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的,一会儿天都黑了,又是下过雨的山路,你还怎么走?”

    小风摇摇头,“我怕我爷爷过来没找着我。你快回去吧!你的伞也不大,挤一起只怕你也淋湿了。”

    王落川叹口气,钻进了雨里小跑着远去了。

    他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地仰望天空,看着密集的雨点滚落,他没来由地想到,这是天上的谁在哭?这么想着,他也就轻轻地出声问了:“喂——你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让人悲恸得落下这么多的眼泪来?

    没有人回应,当然也不会有人回应。

    只是他觉得很奇怪,他觉得应该有个人才对的。

    他脑子里在没有由头地左思右想,一定是世界上最难过的事吧?什么才是世上最难过的事呢?丢了东西?挨了打?考试考砸了?被同学欺负了?

    小风一时间想象不出来,他学习成绩很一般,同学老师对他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他们总是感觉小风是个怪人,觉得他经常“神神叨叨”的,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嘀咕着说话。但是爷爷从来不念叨学校里的事,也从来也不会打骂他。虽然他是旁人口中“爸妈都不要的小孩”,但也还好,毕竟他还有爷爷。爷爷是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小老头,有时候就是一副又臭又倔的样子,但总是会在给他下面的时候悄悄地卧一颗鸡蛋藏在最底下。

    他的爸妈很多年前就离婚了,妈妈在离婚的第二天就拖着行李箱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但小风并不怪妈妈,因为爸爸走得更早,他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妈妈照顾着爷孙俩在家里日日夜夜等他回来,但也是很突然的一天,妈妈说“离婚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爷爷每天都变得很忙,他以前就不闲着,于是就更忙了。清晨就出去,夜幕降临才回家。他要种菜,要除草,要施肥淋水,还要抽空编箩筐,赶集时他要拿去卖的。

    小风在学校附近的小面馆找了份工作,每逢饭点时都要去帮忙打下手,报酬就是一份大碗清汤细面。周五下午放学就可以不用去了,但也意味着他要饿着肚子回家。

    饿肚子也是很难过的事吧?但是好像也没有要难过得嚎啕大哭起来。他想,那个小老头走得也真的太慢了一点。

    天色慢慢暗下来,小风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而雨虽然好像哗哗哗地降低了音量,但却连绵着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还是一个劲地倾泻,仿佛天上那个伤心的人还没有发泄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安静……太安静了。

    他慢慢地仰头去看向屋檐处不停往下滚落的水珠,还是那样晶圆硕大的许多颗串联成线,一滴一滴滚落地面,那应该是“滴——答——滴——答——”……的声音吧?

    可是没有。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可是不该是这样——大雨还在不停地落下,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是谁?是谁突然停止了哭泣在安静地看他?

    那根本不是雨声渐停……是世界的静止!

    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世界上好像突然只剩这方天地,除了他自己,和纷纷扬扬的雨。

    蹲在墙角的小风腾地站起来,他的腿有些麻了,但是顾不得任何事情,他甚至扔下了手里的书包,飞快地冲进雨里,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快逃!

    哪怕晚一秒,都会来不及!

    他知道有什么要来了,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恐惧在少年的背后追赶,天空有惊雷炸开,黑压压的天幕像一汪被漾开的墨,白光大起,但是雨幕里悄然无声。老旧昏黄的街灯被一道暗紫色的雷电击中,昏暗的灯光快速地闪烁了几下后彻底破灭,连带着整片街区都在瞬间同时陷入黑暗。

    没有人惊呼,没有人点蜡烛,路边的面馆没有炊烟升起,路上没有任何人亦或是活物,没有冒雨奔跑回家的高中生,没有急促地嘎嘎叫着回圈的家养鸭,没有摩托车,连云都静止,好像这世界原本就只有他一个人。

    世界万籁俱静,可偏偏又好像有谁在万米高空哀鸣,唱着悲戚的挽歌。那人一身洁白的裙,是天使圣洁的羽,它飘扬着洒下,他听见那个声音说我孤苦伶仃的子民啊……跟我走吧。

    厚重的积云是穿着黑色长袍的唱诗班孩童们,他们摇头晃脑地唱:

    我已漂流,远离天父,现在要归家;长年奔走罪恶道路,主,我今归家。往昔宝贵光阴枉费,现在要归家;我已懊悔,伤心流泪,主,我今归家。犯罪流荡,我深厌倦,现在要归家;投靠主爱,相信主言,主,我今归家。我心忧苦,我灵凄怆,现在要归家;启我盼望!加我力量,主,我今归家。既知救主受死为我,现在要归家;惟此是我希望、靠托,主,我今归家。

    ……

    他不是什么基督教徒,也从未听过这样的祷歌,但是很奇怪,那个声音就一直在他脑子里,像赶不走的苍蝇一样。

    太烦人了……谁要跟你走?

    滚开!滚开!滚开滚开滚开滚开……

    他跑得太快,连鞋子都掉了一只。但他顾不得回去捡,甚至一个趔趄摔进水坑也要立马爬起来继续往前奔跑。背后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回头去看,但他就是知道有东西在后面追赶,他必须马上回到家里去!

    爷爷还在家里等他,只要回到家里去……

    狗屁的天使!狗屁的子民……我要找爷爷去。

    哪怕世上空无一人,但他知道那个小老头还在等他回家。人不是活在千万人里的,人是活在那几个人当中的……世界空空如也又如何,只要爷爷还在,他就不会是一个人。

    小风脚下又是一滑,这一次他直接从一个斜坡上摔了下去,可是好奇怪,这条路他每次上下学都走了几百次,什么时候有的一个这样陡的斜坡?

    更让他恐惧的是,斜坡下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口深井?

    这里绝不该有一口井!

    可他一点挣扎的力都使不出来,只是在短暂几秒的失重落空后“扑通”一声落入寒凉刺骨的深井里。

    这样的夏天,可他落入的不是什么清凉的井,它冰冷得和北冰洋没什么两样,就像《泰坦尼克号》里沉船之后Jack葬身的那片海,冰与水混合的液体是零度的低温,连眉毛眼睫都要结出冰霜来,不出片刻就会丧命。

    “救…救命!”小风挣扎着往上扑腾,但是水底下好像有个巨大的漩涡,又像是有一只冰冷森白的手,拽着他要把他一个劲地往下拉。

    那是谁的手?或是什么生物的爪牙……他看不清墨黑水底的任何事物,脑子里冒出的画面是有着尖细獠牙的恶鬼伸着弯曲锐利的爪子深深地嵌进他的脚踝,要拼尽全力把他拉到地狱里去。他浑身的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被无形的寒针根根刺痛入里。

    他迷迷糊糊想起来小的时候,爸爸给他讲睡前故事,有一天是冬夜里,他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只露一颗小小的脑袋出来。那夜风雪交加,风呼呼地拍打着吱呀作响的老旧门窗,细小的寒流裹挟着极薄的雪花钻进窗户的缝隙,爷爷在堂屋埋头捣鼓一炉炭火,温暖明亮的火光烤得小老头那张沟壑遍布的脸也红彤彤的,妈妈正在拿了窗户纸去糊住缝隙。爸爸就一边拍着他身上那床厚实暄软的小花棉被,一边跟他说,从前有个雪妖怪,专门在深夜里去捉小孩露在被子外面的脚……

    他总会被吓得一个劲往被子里缩,连头也要埋进去,只敢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出来。爸爸就开始笑,我们小风怎么这么胆小啊?

    妈妈在一边絮絮叨叨,说你吓唬他干嘛?赶紧过来帮忙。

    爸爸又说,那雪妖怪如果敢来,爸爸就把它打跑!

    爷爷终于从炉子里钻了出来,嘿嘿一笑摸出来一坨有些焦黑的烤红薯,很大声地问,小风睡着了吗?

    他说,爷爷,我睡着了!

    爷爷说,那正好,快起来吃烤红薯。

    滚烫绵软的红薯被剥去了表皮,咬到嘴里是清甜又温暖的。他缩在小花被子里,一口一口地吸着气吃一颗烤红薯,手指尖上都糊满了橙黄色粘腻的泥。

    那是很甜、很甜的。柔软炙热的烤物是冬日里的小太阳,伴随着小男孩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雪夜。

    “小风……小风?”他好像听见爷爷就在耳边叫他,就跟儿时的冬夜里一样,问他“你睡着了吗?”

    冰凉的井水灌入他的口鼻,他被呛得剧烈咳嗽,手指拼命地抠住长满苔藓的光滑井壁,试图抓住什么凸起好往上爬。湿滑黏腻的绿苔塞满了他的指缝,森绿得发黑的井壁落下一道又一道绝望的细白抠痕。

    “是谁……你是谁?”小风把指甲死死地嵌入井壁,双腿不停地往下蹬着,仰头看着天愤怒大喊,“出来!出来……”

    天幕仍旧是化不开的浓墨,黏稠得要堵住人全身上下每一个会呼吸的毛孔。大雨不停地落入井中,井面翻涌着像海浪一样的弧,水咕噜咕噜地涌入他的鼻腔,空气被从他的肺泡中消除,窒息感不住地刺激着他的求生欲,可是他什么也抓不住。

    什么都没有,天地只是一方虚无,无声滚落的大雨是谁引爆的礼花铺开着一条将要送他“归家”的路。

    可那不是家……那是谁?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

    他终于脱力,慢慢地垂下了手。

    求求你……求求你,不管你是谁……就这样吧……真的太累了。

    他好像还在听见那个小老头一直追问,小风,你睡着了吗?

    他的身体反而出现了阵阵暖流包裹,他知道,那是人的机体在极度寒冷的情况下身体不惜一切代价燃烧爆发出的热量,是求生欲望赋予的最后机能。他觉得那是很熟悉的感觉,就和儿时冬夜里躲进那床小花被子里没什么分别。

    他脑子里模糊地想着,爷爷,我可能是真的要睡着了。

    沉睡在这么个鬼地方,爷爷还能找到自己,带他回家么?

    突然,他听见了,那是很轻、很轻的一阵,风的声音。

    风该是什么声音?

    他不知道,但是他逐渐混沌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来了。

    是那个人……他会带我回家。

    一只强有力的手划破水面的声音清脆悦耳,是谁的手抓住了水中缓缓下坠的小风,然后将他一把带出水面。

    可是不应该有这样的事,这口井起码有三米深,谁能够这么轻巧地、仿佛只是俯身在井边一伸手,就把他从井中拉起?

    温热宽厚的手掌强劲地按压他的胸口,强力的压迫感有节奏地挤压着他的胸腔。很快,他呕吐出一大摊乌黑的液体出来。

    黏腻腥臭的……像是要溺毙在阴湿的下水沟里。

    小风睁开了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爸爸?”

    他听见声音了。

    世界万籁俱寂,但这一刻,他突然听见什么东西好像“咔嚓”地轻响了。天边划过惊雷,像快门按下的瞬间。

    “嘎吱嘎吱嘎吱……”

    那是谁的命运之轮在转动?

    穿着黑色雨衣的中年男人把他护在怀里,不住淌水的帽檐下是一张严峻苍白的脸。男人把手指轻轻抵在唇边,用极低的音量对他说道:“嘘……别说话……”

    “‘它们’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