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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古刹蔽旧事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湾湾绕绕之下各朝古迹遍地,悬济寺便是其中之一。

    悬济寺建成于何年已无从考究,哪怕当地最老的老人家,也是从上一辈的老人家嘴里听取了些许谣传。称是早年间有恶兽食人,有金身罗汉伏兽后在此修建了悬济寺以镇压兽魂。时隔多年,兽魂没见到,但悬济寺却也在当地颇有口碑。寺院占地千亩,殿堂无数,老屋将倾却能悬而不倒。黄河水患颇重,而寺院立于河边却是一直未受其害,哪怕连院墙都没被冲塌一块。

    但毕竟离大晋都城洛阳不近,官家太太上香礼佛却又太远,舟车劳顿不值,且当今佛法昌盛,仅洛阳城内佛寺便不下几十。故寺内经济略显清贫,平日里也就本地百姓施舍一点灯油佛宝,聊以度日。少了几分香火气息,却多了些静修参禅的奥妙。

    这一日已近黄昏,寺内住持大苦禅师却显得有点苦大仇深。悬济寺佛殿往后属内院,已不接待寻常香客了。内院中有一枯败的禅院,佛门紧闭,墙倒屋塌,杂草丛生,已是荒废多年。院中倒还平整,十余丈见方的院内除了七根石柱外别无他物。这七根石柱环成一圈,围了个七八丈的圆出来。石柱之上雕形画影,风雨侵蚀,早已难辨形象。只是借着黄昏阴暗,偶尔有淡淡金光在石纹缝隙处闪现,隐现金戈交鸣之音。

    而大苦禅师,现正站在石柱之外,一身褐色佛衣斜领宽袖,萧条肃穆,须眉皆白,慧眼如炬,瞳仁似玉般定而不散,显是得道高僧。在他之前,是一佝偻老和尚,身着紫色佛衣,长眉如柳叶垂绦,银须似清风拂云,眼帘低垂,年纪已在百岁开外。

    只见那老僧手按石柱左右轻转,看这样子石柱竟然是个机关,随着老僧几下转动,听闻得吱吱作响,石柱朝地下缓缓落去。老僧如法炮制,剩余六个石柱也相继落入地下后,石柱中央的石板地渐渐裂开,漏出个朝下的石阶。

    大苦禅师紧随老和尚向石阶走去,石阶并不长,转了两个回折,眨眼功夫便已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道石门,通体似白玉一般,门中刻有一物,却并非佛陀金刚,反而更像民间传说的怪兽异鬼。门后金铁交鸣之声清脆可闻,偶有光芒映过石门,将那鬼怪映衬的亦真亦幻。

    大苦禅师走到门前,双手抵门掐印施决,随着一声沉沉低喝,僧袍无风自鼓,鬓角青筋骤起,双臂微微颤抖,看样子这石门怕是有几千斤。随着大苦禅师一再发力,石门缓缓打开。

    顿时一阵金青光辉如匹练般从门缝中射出,照的两个老和尚须眉皆金色,那金青之色似有实质,竟将两人推的向后倒退几步。长眉老僧双目蓦的圆睁,手中檀木念珠离手悬空,在身前滴溜溜而转,口喝佛门箴言。檀木念珠随即光芒大放,一片紫色光辉堪堪抵住门内射来的光芒。大苦禅师走到老和尚身后,鱼贯进入石门内。

    石门后是个圆形窟洞,大小正与上方石柱围成的圆圈相似,而那石柱底部却延伸到了窟洞之内,石柱根部各置有一石墩。七个石墩之上,端坐着七具金身。

    金身姿态各异,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悲天悯人,有的绝望癫狂,有的放纵解脱。七具法身前各有一道光华灿烂,青红交织。细看却是七柄法器。青的是玉琵琶、红的是火铜锏、绿的是碧玉玺、金的是降魔杵、黑的是玄铁尺、白的是象牙钩、紫的是水晶珠。七道光华连成一片,将另外一缕金色光辉困在其中。那金色光辉似有灵性,不断回旋反复撞击着周围的光壁,却每次都被弹了回来。

    可是那金光并不消停,稍停歇旋转一会儿,便又重新撞击周围的光幕,周而复始,显得极为兴奋。

    细看之下,只见那金光尺许长短,通身若无实质,只剩淡淡金辉,时聚时离,聚时如一柄小剑,分时则散为光点,如蜂群般前后追随,煞是可爱。

    那老和尚注视了一阵金光道:“七宝罩虽坚,若被流月剑这般冲击,长此以往,必难防御,今日你我二人务必施大法力,行法镇压,使之归宁。”

    言罢,择光幕旁边一空地坐好,朝大苦禅师道:“为师欲要施展那大明轮王法咒,镇压魔灵,行咒之际,阵中魔物必来纷扰,你可要做好应对。”大苦禅师合十唱喏。

    老和尚闻言不再多语,盘腿跏趺,手掐法诀,陷入沉寂。光幕中那原先冲来冲去,好不自在的金光,此刻也似感受到了光幕外边的老和尚,不再乱窜,而是悬空停留在老和尚面前,似在注视他的动作,一动不动。

    大苦禅师见老和尚已入定,当下在其身侧坐好,也是手掐法印,专注四周,做好准备。

    约摸不下百息,大苦禅师闻得老和尚呼吸声渐渐加重,同时亦觉察周身压力瞬间加大,就似有人拿了一块无形大石放在身上一般,且有不断增加之势。与此同时,老和尚嘴中喃喃自语,开始吟唱起某种经咒,言语虽然断续,却平仄分明,颇有韵律。随着老和尚吟唱之声,周身的气息也似乎活了起来,竟化作丝丝缕缕,如青烟般缠绕二人旋转不停,似顽童恋母,不愿离去。光幕中金色小剑也受了刺激一般,不再停留,朝着周边光幕不断撞去,而光幕也青红大炽,如枯木入火,熊熊蒸腾,与那小剑对峙不已。

    如此持续了一盏茶时间,此时周遭压力已然大到大苦禅师不得不用功抵抗的地步,再观老和尚,更是眉头深皱,额角隐现汗迹,可嘴中经咒却愈发响亮,言语清楚,却并非汉文,宽大僧袍无风抖动,露出袍下枯筋瘦骨。

    那彼时环绕着二人的气息已然散开,丝缕之气变做了乌黑墨团,形态变幻,不下千万,似鸟似兽,似人似鬼,游荡不停,有些甚至直接钻到了二人鼻眼中去,再出来时,便似有了灵识,变做那孰识的人物景象,并随着二人思想意识变化,形态也变化不止。

    大苦禅师对这大轮明王法咒行法施咒的过程也见过几回,知道这法咒是纯粹以上古咒术的邪恶法力,生生把地底周围的魂魄恶灵摄来,再行以魔道秘术祭炼成势,为己所用,魂魄恶灵多时,行法者几可凭借此术毁天灭地,颠倒乾坤。然一利一弊,此法祭炼过程十分阴毒残酷,行法之人本身道法不够,一个不慎,便要被生魂恶鬼吞噬神识,坠入无边地狱,虽威力绝伦,却又歹毒无比。佛门广善,此等邪术本不应是悬济寺所有,却在这地下的方圆中被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使了出来。

    这时场中局势再变,老和尚先前明亮的吟诵之声开始变得高高低低,如海中孤舟,随着风雨波涛沉浮不定。随着他语调的变化,墨状的气息也似乎受了牵引般,盘旋着朝老和尚口鼻之中飘去,老和尚口鼻此时仿佛变成个无底漩涡,对这魂魄恶灵竟然吞噬不绝。那些尚未被吞掉的恶灵也仿佛受了刺激,如梦初醒般一改方才欢乐安静的态势,纷纷张牙舞爪,变幻形状扑向老和尚,老和尚眉头之间瞬间便升起一股青黑之气,额角汗珠更甚,浑身微颤,耗力甚巨。

    大苦禅师知晓此刻关头紧要,更是双手合十,心无旁骛,一面运功抵抗着身上压力,一面施以降魔大力。只见他掌心之间隐隐有电光闪过,接着周身渐渐渗出淡淡金光,好似佛祖临身,就连漆黑双眸,瞳孔周围竟也现出一环金色,庄严肃穆。大苦禅师施法已成,蓦的双掌一翻,一手掐决,一手指向老和尚。便见他周遭金光就如一个人形般脱离了自己身体,缓缓朝着老和尚移去,那些张牙舞爪的鬼怪恶灵,碰着这金光人形便如见了自身祖宗一般,惊慌尖叫着逃离开来,有那躲闪不及的,直接被金光扫着,便如水雾一般纷纷消散,重归混沌,再难成型。金色人形直至碰到老和尚身体后便不再移动,缓缓与老和尚融为一体。

    老和尚周身有了这般若金身的护持,颤抖渐歇,同时口中吟唱之声也慢慢停止,手中法印突变,缓缓立起了身体。此刻他已经是形容大变,周身黑气缭绕,如云似墨,身体似乎被那黑气衬托,竟然凌空悬浮而不落,手背小臂筋脉暴涨,粗了一倍有余。脸色沉寂,目中漆黑一片,已不见白,整个人便如那灭世修罗,无情无欲,注视人间。

    大苦禅师知晓师祖此时身心已尽被那大明轮王法咒摄来的魔念填充,唯有灵台一丝清明支配着自身不堕入魔道,但已然失了分辨内外之心,当即运足内力,朝着老和尚大喝一声“呔,师尊醒来!”他这破魔之音甚是尖锐嘹亮,直接把老和尚环身的黑气冲破一角,直贯入耳。

    老和尚正自全力与进入自身的魔念苦苦抗衡,避免一个不慎被魔念侵入真我法失道消,此刻神识混沌,已然顾不得身外事物,大苦禅师这恰当一喝,便如连阴天里的一声春雷在耳边炸响,灵台陡明。

    趁着这一丝清明之际,老和尚双目闭起,双掌法诀连换,口中连喝“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他每喝一字,波若金身便暗上一些。直至六字喝完,金身光罩已然不见,此时丹田胸腹中却升起一环金光,大小如拳,正是那波若金身转化而来。只见金环缓缓上升,升至前胸时便缩若酒杯,至头颈时又缩若扳指,等到了眉间额头,已经缩成一粒蚕豆,停留不动,大放光华,将眉头墨色气息逼退不少。

    大苦禅师见师祖已然恢复神采,当即放心,转头往青七宝罩中看去。小剑光罩当时已斗得难解难分,那小剑似乎已然识得自身将来命运,颇为不甘,左冲右突,想要破罩而出,时而化作一缕,时而分成多束,或聚而攻之,或各个击破。那光罩任凭小剑变化万千,岿然不动,每当小剑势盛,便见七件法器中射出一二道华光,如练如匹,将那小剑牢牢栓住,不使冲出。而罩中光幕此刻也活了起来,如水如雾,一旦小剑化为光尘,则必要被水雾所缠,不得而出。

    老和尚此时也已调息恢复,重抖精神,手中法诀再变,缓缓指向光罩,他此刻浑身灵力磅礴,以至于周围浓密黑气中已有电光频现,顷刻间便要宣泄而出。

    光罩中的小剑感知到了临头大难,愈发暴戾,妄图作那最后冲刺,期间更是发出连连剑啸,好似婴孩啼哭,咿呀不绝,可惜那七宝罩坚韧异常,任凭小剑势头猛烈,自是岿然不动。

    而老和尚的浑身灵力,便也在此刻发泄了。只见他一手掐决,一手指向小剑,指尖灵力便如一匹白练,熙熙娆娆透过七宝罩冲了进去,并无阻挡,自上而下压在了小剑的光芒之上。那小剑受这灵力一冲,好似瞬间失了精神,剑形金光先是化成点点斑斓,再聚而化为一个婴孩模样,朝着老和尚恶吼一声,却瞬间又被压散形态,以后再难成形,被直上而下的磅礴灵力压在了地下,再无法腾起。点点金光如天上繁星,交相忽灭,煞是好看。待得老和尚摄来的浑身灵力全部注入到光罩中后,那忽闪的点点金光最终没了气息,陷入沉寂没了动静。磅礴灵力聚在一处,竟然聚为有形之物,似碗似钟,倒扣在光罩之中也归于平静。

    老和尚虽止住了那道流光的异动,自己却也累个不轻,佝偻的脊背微微晃动,显是费力甚剧。停得一会儿,老和尚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仍有红蕴未退。对大苦禅师道:流月剑这十几年来,异动越来越是剧烈,若非有人以御剑法决引动它,就只怕是天魔又要现世了。

    停了一下又到:我已是老树枯木,体力大不如前。往后这护剑大任,还要应在你的身上。我观这几十年来,天下愈发不太平。乱世之中必生妖魔,悬济寺虽非名门大派,却也当初在佛前许过匡济天下的宏愿。当逢乱世,你当尽遣门下得力弟子周游历练,伏魔卫道、度化世人、以证善果。

    大苦禅师合礼称诺,又看了一眼业已平静下来的流光,道:佛师法言,弟子谨记于心。可惜弟子学艺不精,大明轮王法咒迟迟难有精进,若这魔剑再有异动,没有法咒护持,怕是难以伏息。

    老和尚道:这大明轮王法咒源是魔道神通修罗灭世功的一部分,那修罗灭世功包罗万象,这许多年来,我也仅悟透大明轮王法咒和红莲花生大法两部。修习此功是需要一番癫狂形态的,你自小长于寺内,受佛法萌荫,胸中喜和安乐,却独缺入世历劫的经历,故修习难成。老衲尚余十几载年岁,你也不用太过焦虑。这流月剑是以一胎中魔婴以恶毒之法练成,活泼灵动,桀骜难驯。当年即使剑主也是头疼不已,故尔用自己的手脚筋脉炼制出一张明月流华琴来祛除魔婴的恶怨。除了七宝伏魔阵以外,怕也只有此琴能够平复这魔剑的戾气了。你此次遣弟子下山也要告诫多加探查,若有缘得之,则忧患尽去也。

    大苦禅师合十称诺,老和尚喧声佛号后,相继走出了地下窟洞,再将石柱一一复原,院中恢复了往日荒芜景象。